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应答声,苏青瑶歪头夹住电话筒。“在吗?阿碧。”
“在。”谭碧使劲咳嗽两声,像要把哽在心里的浊气呕出去。“你回上海了?”
“今天刚到,”苏青瑶说,“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没,夜里忘关窗户,被风呛到了。”谭碧说着,回身看向窗户。黑紫的帘幕微微起落,似人的呼吸。“你这电话来得太不凑巧,稍早一些,贺医生还在这里,能帮你给四少带两句话呢。这段时间没你的消息,可把他急坏了。”
“他,还好吗?”苏青瑶压低嗓音。
“还好。”谭碧说。“你不在的时候,他回了趟南京,据说是于将军病了。贺常君说的,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这样啊。”
谭碧调侃:“怎么,想他了?”
“也不算,”苏青瑶睫毛低垂,手绕着电话线,一圈一圈缠在指尖。
她安静片刻,又缓缓开口:“阿碧,你可以帮我找一个律师吗?”
“律师?”
“我打算和志怀离婚。”苏青瑶道。
说完这句,她恍惚许久,方才继续:“阿碧,以现在的情况,要是我单方面提出离婚,得打官司。可他从没打过我,没有虐待我,让我吃不饱饭、穿不暖衣,对我的父亲也很恭敬……这样的离婚申请,法院很可能不答应,家和万事兴嘛。所以我想找个好点儿的律师——试试看吧。如果诉讼的过程中,他同意和平地分开,那就撤销诉讼,自主离婚,那个简单些……我不分他的财产,不问他要抚养费,戒指也退给他。至于聘礼……这个我还不晓得该怎么办,那笔钱在我爹那儿,肯定没法退还,实在不行,我打个欠条给他……”
谭碧不作声。
“我这次回合肥,看到家里的女眷,总觉得恍惚,像看到了未来的自己。你知道吗,有时我回忆从前在杭州的日子,也是这般恍惚,好像做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也没做,总之不明不白的,时间就从指缝流走了。”苏青瑶说。“这几日,我总做梦,梦到与志怀撕破脸,他叫我滚出去,大骂我是不要脸的贱货。我明知是梦,却还是泪流满面,兴许是因为我还爱他,毕竟他是我生命中第一个男人······是我对不起他,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妻子。”
夜深了,只亮着电话机旁的这一盏灯,灯光之下,女人如一面矮矮的白墙,爬满了藤蔓的阴影。
谭碧咽了咽嗓子,艰涩问她:“之后呢?你有什么打算。”
“我预备去各大书局碰碰运气,最好能做一个全职的校对员,不行便去百货大楼,或是当电话接线员。”
“瑶瑶,太不值当了。你倒不如一剂猛药毒死徐志怀,当个富有的寡妇!”谭碧听得心酸。“男人的德行我最清楚。瑶瑶,你与他离婚,他难道会伤心?你不分他的财产,不要他的抚养费,难道他会感激?大错特错!不出一年,他便会另娶美娇娘,在背后同新人笑话你,骂你不识抬举哩!我是最反对你离婚的,再不济也是改嫁。论手腕,于锦铭是嫩了点,可他真心对你好,你只管享受呀。”
“我也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我会为了生活,出卖身子,到窑子里接客吗?会被奸人掳走,会被地痞强占吗?会到街边讨饭吗?我全都不知道。”她无比镇定地说着那些吓人的话。“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算我自食恶果。”
说完,两边都静了许久。
寂静中,苏青瑶深吸一口冷气,酸意阵阵漫上鼻腔。“阿碧,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许跟别人说,也不许笑话我。”她嗓音胆怯。
“好。”
“在合肥的那些天,有一晚,他吃醉了酒,拉着我的手说,我是他的小抽屉……这是他对我说过最甜蜜的话了。我很开心,那一瞬,我好想永远和他这样生活下去。”她说,有一点哭腔。“这样的想法吓坏了我。我怕他是在说糊话,是心血来潮。等我们回到上海,他还会一如既往地嫌我蠢笨,说我太幼稚、太愚蠢、太天真,什么事都做不好。”
“你不笨,瑶瑶。”谭碧安慰。“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女人。”
“阿碧,如果他这话说得早一些,是不是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未等谭碧回答,她便泪光盈盈地笑了。“呵,我在说什么傻话,破镜难圆、覆水难收,错已经犯下,还谈什么回头?不是他的错呀。是我,我辜负了他。可总有些事,明知是错事,还是犯傻去做了。”
谭碧眺望着窗外漆黑的天,极远处,有一两点霓虹灯闪烁。她沉默着低头,睫毛颤动,半晌才说,“别哭,别哭,我支持你,只要你下定决心。哪怕天下人反对,我也会站在你这边。”
苏青瑶道一声谢。
她挂断电话,将电灯啪得一关,上楼。眼前一片黑暗,好似无垠的大海,耳畔隐约传来秋夜飒飒的树叶摇动之声。她走进卧房,见一点微弱的光亮,是他留的灯,在床头的珐琅灯下。
徐志怀已经睡下。
苏青瑶上床,靠着软枕,借灯光打量起丈夫的睡颜。
她冷不然回忆起自己第一次正式见他,也是第一次与他约会的场景。
是在家里。父亲为了招待他,拿出家中最好的茶叶。后母则破天荒地打开妆奁盒,说要帮她梳妆。苏青瑶很不高兴,她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要嫁人了,还是一个她从没见过、从不了解的人,因而一直垮着小脸,娃娃似的任由大人摆弄。
约莫下午三点,钟声响起,过不久,门关传来门铃声,一下、两下,未到第三下,父亲便殷切地开了门,迎他进屋。苏青瑶坐在镜子前,侧耳听着门外隐约的说话声。男人话不多,说两句便会停顿很长一段时间。
苏青瑶有一句没一句地辨认他低沉的嗓音,渐渐有种从未有过的触动从心脏萌芽,紧紧得往喉咙走,像要一直爬到舌头,再从那儿开出一朵花。
正巧,继母要去找珍珠发夹。苏青瑶趁机跳下板凳,蹑手蹑脚地开了门,趴在地板,打二楼木栏杆的缝隙,朝客厅张望。那个男人穿着得体的西服,打着深蓝色领带,双手交握在膝头。
他似是察觉到少女好奇的目光,不由抬头朝她的方向看去。苏青瑶的目光触到他的眉眼,吓得连忙缩回,耳根痒痒的。她趴在地上,疑心他瞧见自己了,心一横,干脆披散着长发,跑到客厅。
想来……那种感觉大约是喜欢吧。
过去太久,连她自己也不敢确认。
苏青瑶想着,鬓边一缕乌黑的长发不慎落上他的眼皮,她急忙去捋,紧接便是一滴微凉的泪,毫无征兆地落在男人的面颊。
她俯身,伏在他温热的胸膛,数着强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
过了几日,徐志怀要去见威尔逊爵士,商量转手纺织厂的事。现如今丝织品的价格被日货打压,再加几月前丝厂工人集体罢工,停工损失颇大。不少工厂选择及时止损,停办工厂。能在这个当口将纺织厂卖掉,也算甩掉烫手山芋,可惜最初振兴国货的口号,经过这一通折腾,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苏青瑶替他张罗礼物。她经过多方打听,了解到威尔逊太太最爱收藏明清古董,几经周折,苏青瑶给他找来一个乾隆年间的粉彩镂空瓷瓶,又四处赔笑,终于搭上线,请到威尔逊太太去沙逊大厦顶楼的花园阳台喝下午茶。
尽管如此,交涉依旧不大顺利,徐志怀早出晚归,成日不说一句话。苏青瑶心知他眼下困难,预备等过完年,再提他们感情上的事。
这样又过一个礼拜,正是十月,报童来送当月校对的稿件。苏青瑶拆开信笺,发现里头没有手稿,反倒有一封言辞恳切的解聘信。
信中说,由于本刊被当局查禁,不得出版,故而解散编辑部。
第八十四章 花凋 (下)
苏青瑶折起信笺,趿拉着拖鞋,一步一停地走到楼梯口,坐了许久。千愁万绪,梗在心胸,半句也说不出。一旁的阿七见她神色凝重,忙问发生了什么事。苏青瑶抿唇,告诉她《文学月报》停刊的消息。
小阿七听后,忿忿不平,骂:“政府一天天不干点实事!成天不是禁这个,就是禁那个,报纸这儿一个框框,那儿一个圈圈,打架的电影也不许看,要我说,指不定哪天咱们在家讲讲话,也要被警察厅捉去了!”童言无忌,骂起人也格外爽快。
苏青瑶听了,又低眉笑了下。
她掸一掸晨袍,起身,吩咐小阿七将熨好的报纸全部送到书房,尤其涉及招聘广告。
小阿七说:“可是太太,先生说书房他要用。”
“或许家里应该有两个书房,他一个,我一个,”苏青瑶回眸望她一眼,“阿七,没准以后你也需要一个。”
说罢,她脚步轻快地上楼,翻出信纸,旋开钢笔,给编辑部回信。她落笔,先是感谢周起应主编这半年对她的照顾,随后询问是否方便写一份推荐信,以便她到其它编辑部求职。男人的书桌高而宽阔,她坐在皮椅,写字总觉吃力,可这吃力中,又有一份难得的真实感。
写完,苏青瑶捧起信纸,放到唇边轻轻吹,甲虫壳般的浓黑墨迹在淡粉的唇前,微微闪动,又渐渐干涸,留下纤细而有力字迹。
折起信,塞进信封,便要去洗漱,晚上还有宴会要去。
是请钱庄的宋小姐做得局,她嫁了个意大利人,认识的洋人多。其中,有位西泽克先生,早年与威尔逊爵士相识,名下的怡和纱厂也在上海做纺织生意。若能说动他,使他与威尔逊爵士一起接手徐志怀的纺纱厂,也算让厂里的女工有个去处。
约莫五六点,日头偏西,苏青瑶收拾好出门。新一年的旗袍还没做好,她穿得是去年那件螺钿紫的软缎旗袍,头上、脸上、手上,空空,乌发云鬓,衬得小脸白如玉。
徐志怀一早去纺纱厂,家里只剩备用的福特车。
苏青瑶乘车赴宴,寒暄了一圈,好容易见到西泽克先生。不曾想,对方竟认得她,径直称呼她为“Mrs. Xu”。
苏青瑶暗暗一惊,忙问对方怎么会认识自己。西泽克先生解释,淞沪停战后,徐志怀请戏班在黄金大戏院演越剧。他在场。当时苏青瑶忙着和其它贵妇人聊天,所以没见到西泽克。但徐志怀向所有的合作伙伴介绍过她,云淡风轻道:“那是我太太。”
西泽克先生紧跟着告诉她,纺织厂的事,徐志怀早已与他谈过。具体要不要接手,以什么价格接手,怡和洋行的股东们还需要讨论。
苏青瑶听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只觉嘴巴干的厉害。
是啊,这么大一桩生意,哪是她送些礼物,说说软话,就能谈成的?真是关公面前舞大刀,徒增笑料。
苏青瑶自嘲着,择了处僻静的角落坐下。
她想:自己何苦在这儿浪费时间,要不就这样跑了?可看看舞池里旋转的宋小姐,又怕自己突然离场扫了她的兴致,便问侍者要来一杯冒着气泡的香槟,默默啜饮,希冀这样做能显得自己合群些。
爵士乐编织着羊皮鞋底的摩擦声,如同响尾蛇在摇尾巴。眼前是手舞足蹈的人们,苏青瑶盯着一位小姐的丝绸舞裙,裙摆缝着一串串彩珠,随摇摆而甩动,“刷剌剌,刷剌剌”,乱花迷人眼。
正当她出神呆看的时候,身旁突得传来一声咳嗽。
苏青瑶扬起脸,“啊?你。”
“苏小姐,好巧。”于锦铭两手插着裤兜,倚在墙壁,不去看她。
苏青瑶连忙扫视一周,窃窃道:“你怎么来了?”
“当然是为了见你,”他睨她,故作轻佻。“你一走小半月,半句话没留,害我的眼泪都流干了。”
“这样啊,”苏青瑶抬头,白莲子般的面庞清晰地映在他的瞳仁,“难怪你瘦了许多。”
只因这一句,于锦铭僵硬的身子忽而松软下来。
他一杆秤般笔直肩膀向她倾倒,低声道:“没办法,为伊消得人憔悴。”
苏青瑶抿唇,头偏到另一侧。“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贴着墙壁经过廊道,走到无人的露台。眼前忽得一暗,倒像失明,天空将圆未圆的月被薄云遮去,只留一轮鹅黄色的残痕。晚风阵阵袭来,风吹树,树摇风,恍如海潮将退。苏青瑶不由环住胳膊。于锦铭见状,脱下西装披在她肩头,胳膊又从背后绕到前边,拧上一粒纽扣。
苏青瑶仰头,发丝勾住他衬衣的纽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一段时日未见,她显得有些拘谨。
“猜的,”于锦铭说,“最近到处传徐老板要将手里的纺织厂出盘,搞得这几天,我身边人人感慨上海的工业江河日下。”
“上海这几年金融业发达,实体业都不大景气。”
“你明明最讨厌这种社交场合,还跑这跑那儿的。”于锦铭酸溜溜地说。
“没办法。”苏青瑶苦笑。“这也算是我的责任。”
“所以,你那天回去……他有说什么吗?”
苏青瑶直起脖子,后脑勺对着他。“没什么。”
“我还以为你生我的气,”于锦铭不自觉伸手,捻住套在她身上的西服纽扣,食指轻轻拨弄。洁净的肌肤与男士香水融合,有着温暖的香气。“对不起,上次给你丢脸了。”
“我没那么想过。”
“这次回南京,兄长同我说了许多事,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可能要离开上海。”他说。“瑶瑶,你打算拿我怎么办?给我一句话吧,我按你的意思做。”
苏青瑶不言。
她的目光翻过露台的栏杆,朝远处的天际线奔去,所见之处,大大小小的虚影皆漂泊在起伏不定的晚风中。
“再等等……”默然良久后,她开口,手搭上男人结实的胳膊,一寸寸握紧,“我想等他处理完工厂的事,再……应该不会太久。”
于锦铭沉默片刻,松开手,侧身转到她面前。
他右手握着左手的手腕,交叉背在身后,俯身,在面颊落下一吻。
“好,我等你。”
九点多,宴会终于散场。苏青瑶坐车回家,一路上,心悬悬的,不大定。进了屋,发现徐志怀正在客厅看报,戴着眼镜。
“怎么还不睡?”苏青瑶走到他跟前,半跪在地毯,收拾茶几上散乱的报纸。
“还早,”徐志怀敷衍地应一声,镜框低低地搭在鼻梁,眼珠移上来,半个露在外头。“你去见西泽克了?”
苏青瑶点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