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事用不着你操心。”他很无奈。“你又不会做生意。”
苏青瑶沉默,掌心抚平报纸。
徐志怀以为她又在耍孩子脾气,便顿了顿,转开话题。“对了,小阿七说你干校对的杂志社被查封了?”
“是。”
“我从一开始就不看好你这份差事,乱七八糟的人办的莫名其妙的报,成日除了攻击政府无所事事,没了正好。”徐志怀说。
报纸理好了,苏青瑶扶着茶几站起。
“志怀,这是我自己的事。”她一字一句道。
“别任性。”徐志怀蹙眉。
又是一次停顿,再出声,他道:“我托人去复旦问了你入学的事。今年先这样,明年开学了你去旁听。旁听生比较轻松,也自由,有时间照顾家里。毕业证和正式学生一样,不用担心。等毕业了,你要是还想出去找点事做,打发时间,可以到宁波帮的叔伯家,教他们的孙女弹钢琴。你不是挺喜欢小孩的?”
苏青瑶垂眸,睫毛轻轻颤,一种虚飘飘的感觉涌了上来,吃醉了酒般无力。
她张张嘴,干涩道:“不用,我自己会考,考到哪里算哪里。”
“好了,不要那么幼稚。”徐志怀伸手,想拉她到身旁坐下。“读复旦不够你忙的?你要是考北平、考天津,这个家怎么办?”
苏青瑶听了,似是被拘在原处,进退不由。
“这不是我的家,我在这个家里说不上话。”她直直看向徐志怀。“这才是让我最苦恼的地方。”
“怎么会?”徐志怀听了,困惑地发出一声笑。“你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家里的事全由你安排,怎么就说不上话了?”
“我知道,你我看待这个问题时,角度完全不同。可这就是我的真实感受。”苏青瑶两手环在胸前,退后半步。“志怀,这个家只有一个主人,那就是你。”
第八十五章 玩偶之家
“荒唐!”
“你以为我说这话,心里好受吗?讲这些,不是想和你吵架,我们已经争吵过太多次了。”苏青瑶泄出一口气。“先这样吧,我今晚去谭碧那儿过夜。”
“好了,不要那么幼稚。”徐志怀起身,不自觉重复。“苏青瑶,我还不够你随你的心意吗?你要和谭碧做朋友,我答应了。你要找个事情做,我从没阻拦。你要去上学,我也帮你弄好。你现实一点、理智一点,好不好?”
说完,他叹息,又道:“还不够吗,阿瑶,我所做的一切,我们、我们——”
突得一下,男人哑了。
心微微疼,像指甲的边缘处长出许多毛刺,原是用镊子轻轻撕扯,然而一不留神,拉出一片鲜红的血肉。
“对不起,这是我的问题,绝不是你做错了什么……”苏青瑶抬头,眼里蒙着水雾,一眨不眨,生怕雾凝成了雨。“相反……志怀,你在我心里,也一直都很好。”
徐志怀薄唇抿成一条线,喉结上下一动。
他不明白,这么多年,他有什么地方亏待她了?令她敢这样羞辱他,把当他傻子耍?都这样了,他竟然还仔细考虑过要不要算了,只要她真心悔改,他愿意假装这些事从没发生过——这或许是一个巨变的时代,可他早已不是能再革新的人。
钟在走,滴答滴答。
“那是为——”
话未说完,苏青瑶抢先一步。
她颤声,同他道:“你知道吗,从前我一直希望你能像现在这样,留下来陪我说说话。就和你在合肥时,说的那样……如果当时真是那样就好了……可惜没有如果。”
“从前,你是说在杭州?那时候你才多大,我有什么好跟你说的,向你抱怨我工作上的事吗?”
“不一定非得是工作上事。”苏青瑶缓缓说。每说一句,便有一股血味涌入嘴里,杜鹃啼血般。“我想知道你这一天过得怎么样,遇到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我也想让你知道我过得怎样。可你不屑于让我知道你的想法,也不屑于了解我的心思,好比我是你养的一只鸟、一只猫,你叫我吃好喝好,穿好看的衣服。而我要在你闲暇时,逗你开心。志怀,如果一对夫妻,连关爱彼此都不肯,那为什么还要在一起?”
“我说了,那是因为你太小,根本不懂我的想法——哪怕现在,你依旧跟个小孩子一样,在说糊话。你不了解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
苏青瑶垂眸,轻轻一笑。
她知道他不明白,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明白,他甚至会觉得她是个贱货,背叛了他,还在这儿竟说些疯话。
“好吧,那我祝愿你早日找到一个真正的女人。”话音方落,她转身。“很晚了,我该走了。”
徐志怀没动。他以为她会和从前一样,躲到楼上,哭一阵,哭完就好了。可见她头也不回地往大门口走,徐志怀莫名有些慌。
“青瑶。”
她没理。
“苏青瑶!”他又喊一声。
她依旧没理。
钟在走,滴答滴答。
徐志怀宽阔的肩膀微微耸立,神色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挣扎中。
很快,她走到门关,突然转身,看向徐志怀。
他张嘴,预备说什么。
还未吐出一个字,钟声冷不然闯入。“铛——铛——铛——”,如同吭哧吭哧驶进桃花源的火车,滚滚浓烟里杀出铁浆和洋火浇筑的骑兵,挥舞着刀枪剑戟,誓要将一切都砸个稀巴烂,什么父子亲、什么夫妇顺,全要和阻挡铁轨的坟墓一起被碾碎了。
他们在震荡的钟声间彼此相望,隔着几步,又隔了很远。
许久,钟声渐息。
她离开了。
房门发出一声轻轻的叫唤。
他没拦。
走出家门,夜连夜,不知几更天。
苏青瑶走出巨籁达路,一路向左,寻着路灯去找公用电话亭。今夜的月亮和泪珠一样,大而明亮,摇动的树影间,偶有一两声鸟鸣。她走走停停,直到高乃依路上一处正在修建的教堂,终于累了,手一撩旗袍摆,卡在腿窝,蹲在街边。
秋风抚过行道树,将满树的叶子撩拨瘦了。
苏青瑶静静听着盈耳“沙沙”声,一直蹲到脚发麻,才起身,掸掸灰尘,朝租界的警察厅走去,预备问他们借电话。
到警察局,大堂到处亮着电灯,接待处只留一个年轻小伙。
苏青瑶走上前,好声好气地央求了一会儿,借来电话,拨给谭碧。
叫接线员转接过去,却没人接,又等了许久,依旧没声儿。
正在这当口,两三个巡警拷着一个粗粝的男人进来,路过苏青瑶,与同事嘀咕了几句。苏青瑶顺势打量起那被捉来的犯人,看着像拉洋车、搬砖头的苦工,却穿了身读书人的长衫,不过那长衫已经很旧了,上头打着两个补丁,一个在心口,一个在后腰。
少顷,新进来巡警直起腰,又朝其他人动动脑袋,示意将犯人带走。
苏青瑶有些好奇,放下电话,试着与那位将她带来警察厅的巡警攀谈起来。
巡警瞥她,道:“几个密谋罢工的,据说跟共产党有关,躲租界来了。”
说罢,他鼻子一哼,牛打喷嚏似的,又粗着嗓子问:“你电话打完没?”
苏青瑶连忙摇头。
她深吸一口气,摁下于锦铭公寓的号码。
未等这口气吐出去,电话便打通。不知为何,那头一阵一阵的杂音,像脚步声来了又去。苏青瑶不敢出声,紧紧攥着话筒。
等了一会儿,才听见于锦铭的声音:“喂,哪位?”
“锦铭,是我。”苏青瑶轻轻开口。
于锦铭语气骤然和软,“怎么了瑶瑶,这么晚打电话来?”
“我在法租界的警察厅,”苏青瑶抿唇,“你能不能来接我?”
于锦铭顿了顿,说:“刚好,我正要去接常君,他还在谭姐那儿。这样,我先来接你,然后我们一起去谭姐那儿,好不好?”
苏青瑶听了,一下吐出那口噎在嗓子里的闷气,道:“好,麻烦你了。”
他带着些许苦涩,笑道:“瑶瑶,别这样跟我见外,其实我也……帮不到你什么。”
放下电话,苏青瑶抬头看向挂在墙壁的圆钟,已是子夜。
是的,子夜了,徐志怀掀开袖口,低头瞄一眼手表。
他仍坐在沙发,面前放着工厂的财务报表,茶水喝到一半,早已凉透,却没再添。他放下左手,继续看白纸上密密麻麻的油印字。
与威尔逊爵士的洽谈,是徐志怀自创业以来,从未有过的不顺。
英方应是听说上海纺织业集体降薪时,他厂里的女工集体罢工,手持武器堵了他的车,险些将车砸得稀巴烂的事。两方会谈,对面竟提出,接手的前提是人员整合,说白了是叫他厂里的合同工滚蛋,换一批包身工上来。
徐志怀自然不肯,只说可以开除当时参与罢工的女工,其余的人,得按合同办,他不出这个遣散费。至于转手后,威尔逊爵士想不想留这批工人,以及用什么方式赶她们走,与他毫无关系。
英方见徐志怀态度坚决,立刻改了话头,说接手纺织厂的事,董事会内部要再讨论。
他们清楚,早两年形形色色的公债库券吸光了老百姓手里的现银,接着在去年突然暴跌,导致物价飞涨,中国本土生产的货物水涨船高,进口货因是大工厂生产,反倒成了实惠的商品。火柴厂,肥皂厂这类日用品倒闭一批,然后就轮到了缫丝厂,纺织厂。
又恰逢沪战,四里八乡的人全涌到上海,人力从未有过的廉价,而物价是从未有过的高昂。好几万的机器搁在厂里就是废铁,可他开工一日,发一日工资,就是往无底洞里扔金子。
洋人那点心思,徐志怀一清二楚。
他若不管工人死活,自己拍屁股走人,从此不当老板,行得通。可他真不甘心。他参加过五四,见证过五卅,呵,谁没年轻过呢?在他之前,有崇拜康有为的青年,有跟孙中山建国的青年,各式各样的青年。一浪接一浪地打过去,转眼消散无踪。徐志怀早已对震天响的口号失望,如果说有什么是真切能拿在手里,唯有实业……
“先生,这么晚了,我们要不要去找一找太太……万一遇到歹人……”小阿七怯生生拎来一壶热水,将泡了又泡的茶杯再度注满。
徐志怀瞥她,手边伸到内兜,去拿香烟。
“太太也不是真心说那些话的。”小阿七鼓足勇气,继续说。
“随她去。”烟叼在嘴里,徐志怀低头又看一眼表。“大晚上的,能走多远?”
小阿七嘀咕:“都快一个钟头了。”
徐志怀夹住还未点燃的香烟,手指使劲,突得一拧,揉碎它。
“叫司机把车开出来,我去一趟警察厅。”他分明面向小阿七,可目光穿透她,落在一个虚空的点上。“你们带上灯,把附近的几条街都找一遍。”
说罢,徐志怀皱着眉,掸去掌心残留的烟草,自嘲似的笑一下。
“还以为在合肥……我们已经和好了。”他对自己说。
【IF线番外】此地空余黄鹤楼 (上)
【出轨前,谭碧给了苏青瑶一个钥匙。如果苏青瑶没用那个钥匙,没有打开那扇偷情的门,会发生什么?】
苏青瑶正思考一件事,关于怎样躲避苦药。
在 1934 年的秋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