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我可以请你跳舞吗?”苏青瑶没答话,他便鼓足勇气再问。
上了一个学期的交际舞课,她分明已经非常习惯跳舞,也跳得很好,日常考试都拿了 A,但此刻面对那只伸过来邀舞的手,苏青瑶却如何也无法将自己的手交出。
她抱歉地笑笑,婉拒了那位男同学,起身,独自离开灯火通明的会堂。
寒冬的夜,漫天石青的云,稀薄的云层,浮出鹅黄的残月,只一弯,恰如剪下的长指甲。
苏青瑶走在月下,人影相照,沿着瘦长的石子路延伸,冷冷的一片。
寒风吹起她的衣袖,拂过面庞,擦去了舞厅内的满面热气。熟悉又陌生的舞曲、灯火与欢笑,都被抛在脑后。她两手交叉,塞进另一只手的袖口,一路迎着冷风,孤魂般游荡。走着走着,温热的泪水顺着面颊,无声地流下来。
不为别的,只因世事变幻无常。
跳舞也好,跛脚也罢,从前的那些事,她现在都不气了,因为她都不怕了。
可一切都变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逃离 (上)
“没什么好瞧的,和往年差不多。”徐志怀说着,折起报纸,盖住了百货商场的促销广告。
小阿七努努嘴,悻悻然缩回脑袋,继续闷头拖地。
她本打算等先生跟姜小姐定了亲,就卷铺盖走人,可徐志怀从冬天磨蹭到春天,拖了小半年不给姜家准话。姜先生急了,屡次派人来催。女儿家的青春年华转瞬即逝,现在是最抢手的时刻。像他这样,实在不厚道。
徐志怀一面劝说自己应当抓紧时间结婚,姜小姐各方面都很不错,一面又想着沈从之的话,举棋不定。一来二去,姜家不乐意了,先一步禁止姜小姐再与徐志怀见面,免得坏了女儿的名声,并开始为她寻觅下一位如意郎君。
不到半年,报纸上便刊登了姜小姐的喜讯。男方是一名保险公司的经理,大她三岁,父亲厉害些,是苏州两家丝绸公司的董事。
瞧!这才是结婚员该有的架势。
跟姜小姐的婚事没成,小阿七便也装糊涂,没再提离职的事。
但走了一个姜小姐,又来了一位江小姐。江小姐模样相当漂亮,红唇油亮,十指丹寇。她与徐志怀刚见面,便亲昵地搂上来,送了一个贴面吻。据说,江小姐高中时交了五六个男友,其中一个为她自杀,两个为她打架。徐志怀招架不来,就不成了。
他最满意的是一位姓林的小姐。
林小姐的祖父是前清重臣,父亲是有名的书画收藏家,本人写的一手好字,留过洋,学的油画专业,玉照时常刊登在《玲珑》杂志,堪称名媛典范。徐志怀请她看电影、喝咖啡,看了四五场,喝了七八杯,林小姐都很得体地出席了,与他交谈,口吻也是淡淡的,十足的温婉贤淑。
这次,徐志怀觉得自己考虑的很清楚了。
林小姐各方面都上一任很像,但从家境到脾性,都比上一个好。
他找了一位中间人去求亲,不曾中间人想碰了一鼻子灰,讪讪而归。
这时,徐志怀才知道,林小姐身边多的是门当户对的青年才俊,从一开始就看不上他,觉得他出身低微,父辈不过是宁波的乡绅,家底不够厚实,还比自己大十岁,又离过婚。
最令林小姐反感的,是徐家佣人的闲言碎语。她认为,已经离婚,佣人却还在说前主人的坏话,要么是这位徐老板拎不清,管不住仆人,要么是他忒没气度,指使下人这么干。能这么对前妻,保不准这么对自己,很不可靠。
对方既然是这个态度,徐志怀也不打算自讨没趣,去辩解什么,只当从没约会过。
这般折腾来、折腾去,上海的咖啡厅都要喝遍了,婚事也没能有个着落。
张文景被惹急了,一通电话打来,数落他:“徐霜月,你别太过分!要比你小的,没结过婚的,没交过男朋友的大美人。出身书香世家,知书达理,起码读到高中,国文功底深厚,精通一门外语,品味高雅,性情温和,擅长操持家务,不是洋人、不是混血、不是北方人,还要两年内为你生孩子……世上哪里有这样的姑娘?我上月宫给你把嫦娥请下凡,行不?”
“有的,”他脱口而出。
——曾经有过。
张文景听他那笃定的口吻,又气又笑,左手叉着腰问:“徐霜月,你究竟想怎么样?给我个准话。”
“你看着来,我没什么要求。”徐志怀淡淡道。
“江小姐不是挺好?摩登女郎。”
“聒噪,过于活泼。”
“那王小姐?从小养在深闺,读《女则》,娶回来还能给你绣绣手帕。”
“木愣愣,没情趣。”
“那就董小姐,董小姐的性格最好,知书达理,一个娇娃解语花。”
“不太合眼缘。”
“得,你又嫌人家不够漂亮——谢小姐?谢小姐总行了吧!介绍给你的姑娘里,她的模样最好,年龄也最小,才十六岁。”
“她连国语都不会说……”
“那你都娶回来吧,反正也养得起,一周七天,每天换一个,各取所长。”
“我坚持一夫一妻制。”
“所以徐霜月,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是说了?都可以,我没什么要求。”
话音刚落,嘟嘟两声,张文景挂断了电话。
不知不觉,东方刮过,西风袭来,又是一年耶诞节,转眼便是新年。今年的冷流来势汹汹,出人意料地在年前下了一场细雪。霜雪漫天,但只下了前半夜,过了子时,明月拂去云层,冷冷的月光映照着薄薄的残雪,静到令人窒息。
徐志怀拉开窗帘,望向荒草萋萋的庭院,惊觉时间过得这样快,竟让石板长满了青苔。淡且白的月色,簇簇的碎雪,掩盖着一道道苍青色的痕,如同一颗陈旧的心。
思及为结婚折腾的这一年,徐志怀发自内心地感到厌倦。可传宗接代,完成母亲的遗愿,是不得不背负的责任,一如他认为男人赚钱养家天经地义。
张文景问究竟想怎样……呵,他也不清楚。他想让自己的人生重回正轨,娶妻生子,过再普通不过的生活。可当那些“可供选择的妻”坐到面前,他的心中又萌生出一种难言的异样……或许沈从之说得对,他太擅长自欺欺人。
极漫长的一声叹息,徐志怀放下窗帘,阴影笼罩面庞。他决定,来年把结婚的事放一放,先把跟德国西门子公司合作敲定,接下政府的通讯业务——这也是于锦城曾许诺过的“方便”。
民国二十三年,六月过后,徐志怀拿着盖有西门子洋行上海总部公章的建设方案,坐火车去南京找张文景。
张文景靠着办公桌,翻了翻文件,挑眉发出一声笑。
“德律风根?”他瞥向徐志怀。
“通用电力公司和西门子公司的合资企业,主营无线电。”徐志怀道。“西门子在南京也有办事处,做通讯设备。”
“我只是坐办公室,又不是痴呆了。”张文景说。“要说消息灵通,还得看你徐霜月。我前脚接到通知,说交通部从今年开始,要在南方大范围铺设电话线,无线电塔建设也得跟上……后脚你就把这东西拿给我看。”
“只是运气好,凑巧赶上,给你们锦上添花。”徐志怀从容地放下皮包,皮革袖箍紧勒着胳膊。“交通部内部有什么决议,我不清楚。”
“这可是对本对利的生意。”张文景朝门关瞧了眼,继而压低声音,探身凑近他。“跟我讲实话,你是想当买办,还是要搞垄断。”
“纺织工厂做不下去,改个行。”徐志怀移开眼神。“别想太多。”
“你能重回本专业,发挥所长,电机试验课的汤姆生教授要是知道,想必会很欣慰。”张文景将文件合拢,塞进办公室抽屉,继而轻巧地掸了掸手。“人我可以帮你引荐,但成不成,我说了不算。”
“这用不着你说。”
听他这话,张文景笑着摇头,上前拍一下老友的后背,道:“行了,你难得来一趟南京,咱们不谈正事。找个地方叙叙旧。”
“去哪?”徐志怀边说,边抬起手腕,露出衬衫衣袖下的腕表。“先说好,大白天的,我可不去妓院喝酒。”
“游泳,怎么样?”张文景提议。
第一百一十五章 逃离 (下)
话音方落,张文景拿上车钥匙,冲徐志怀晃了晃。徐志怀点头,随他下楼。张文景开车,带徐志怀去到紫金山上的陵园新村。那里是政府要员的住宅区,张文景有一套公寓,内部的游泳池建了没几年,还很新。
泳池内铺满白色马赛克,周遭草木环绕。正值春夏之交,树叶绿得鲜明,倒映在清澈的水池中,放眼望去,尽是晃动的玉色。
张文景叫佣仆拿新的泳裤来。两人脱了衣裳,下水在赛道内游了几个来回。张文景比不过徐志怀,逐渐泄气,慢慢停下,浮在水面“随波逐流”。
“说起来,读大学的时候,我们为了应付体育考试,三天两头往游泳池跑。一转眼,十几年过去了。”
说话间,暖风吹动满树的枝叶,几片叶子落到池面。
“是你们为了应付考试。”徐志怀纠正。
“行了行了,知道你游泳课成绩全年级第一。”张文景合着眼睛,浮在水面。“对了,你结婚的事,什么个情况?”
“就这样。”徐志怀几下游到飘落的树叶旁,拾起。
“完蛋,我又欠从之一千元。”
徐志怀狐疑地看向他,说:“你跟沈从之怎么成天拿我打赌。”
“习惯了。”张文景一个翻身,海獭般,从水里立起。“从之那家伙,要能把情商挪一点到官场上,也不至于回重庆教小孩子读之乎者也。想从前,你一跟周率典起矛盾,我俩就打赌,看谁会先服软。我十赌九输,他一猜一个准,那时我还以为他是什么八面玲珑的人,结果是个榆木脑袋。”一不留神,提到了不该提的人。张文景说完,才反应过来,连忙止住话头。
徐志怀游到泳池边,将叶片扔进草丛,冷淡地说:“因为我是对的。”
“什么对的?”
“你说我跟周率典。”哗啦一声,徐志怀撑着纯白的马赛克瓷砖,上了岸。水流带着似有若无的绿意,顺着脖颈淌到颈窝,流过紧实的后背,停在小腿,水珠微微闪动。“你们误会了,我没跟他起过矛盾,更谈不上服软。是他每次犯错都不肯承认,而我从来都对的。”
“徐志怀,”张文景连名带姓地叫。“不是所有事,你都是对的……尤其在率典的事情上。”
徐志怀没说话。
发丝尖端细细的水珠滴下来,落在鼻尖。
他随手捡起搭在塑料椅上的毛巾,胡乱擦了下脸,搭在肩头。
“都过去十几年了,一次次旧事重提,有什么意思。”
五天后,他回上海。
当夜,起了大风。狂风呼啸,摇动别墅外的梧桐,枝干敲打窗户,茂密的叶片震颤着,沙沙作响,像雨在哭泣,又似风在怒吼。徐志怀独自躺在卧室的大床,听着嘈杂的风声,做了一夜乱梦。
恍惚间,他梦见自己再度站在医院的走廊。多少年了?九年了吧。也是这样的季节,由春入夏,他从学校一路骑自行车赶来,汗水浸透衬衫的衣领,混上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更是难闻。
他紧皱着眉头,快步走到病房前,敲门。是张文景为他开的门。他招招手,侧身让他进来。
徐志怀望向屋内,沈从之也在,戴着圆框眼镜,望他一眼,脸上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复杂神色。他垂落眼眸,避开沈从之的眼神,望向病床。一滩暗红色的血,浸透被单,床单盖住了床上人的头,看不清面容。
病床边,还守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
见他来,女人突然拿起矮桌上的剪刀,朝他刺来。
“徐霜月,死的为什么不是你!你怎么不去死!”
他惊醒。
风已停息,天还未亮。
徐志怀坐起,后背满是冷汗。他下床,简单洗了个澡,换一身衣服,想到花园里去散散心,但刚走到楼梯口,便意外撞上小阿七。
“怎么不睡?”徐志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