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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情_分节阅读_第98节
小说作者:木鬼衣   小说类别:言情小说   内容大小:749 KB   上传时间:2025-01-02 12:46:24

  “傅爷说笑了,我是个开工厂做实业的,不了解这里面的门道。”徐志怀道。“何况,我们开门做买卖,是文明人,却要和一个军官谈生意?不妥吧。傅爷,松井上将手里有几千万把刺刀,几千万柄轻机枪,我们也有吗?”

  “日本弹丸之地,炮弹杀得进上海,管不住上海。投在谁门下不是投,要你表个态度罢了。”男人抽动唇角,皮笑肉不笑。“志怀啊,我一直很看好你,对你的爱护,也从不比虞和德少。这是个好差事。入了伙,凡事叫小周去忙,不用你多操心。”

  “谢傅爷抬爱,您跟虞伯都是我十分尊敬的前辈,没有你们,就没有现在的上海商界。当年的恩情,徐某始终记在心上。”徐志怀道。“可依我愚见,凡是合作,最好两方实力相当,如此方能互利互惠。或是我方强,对方弱,我方看中对方的能力,只出钱不出力,图个省心。若是我方处于弱势,便处处受人拿捏,低声下气、点头哈腰……诚然商人最不关心国家大事,徐某人亦如此,但什么生意能长长久久地做下去,什么生意终将昙花一现,我自认为能看出……”

  傅爷紧盯着他,不发一言。

  而他迎着对方冷冽的目光,眼帘低垂。

  “支那猪,我是绝不做的。”



第一百三十一章 风、雪、山 (三)

  说罢,徐志怀拱一拱手,留下短促的一句:“傅爷,告辞。”转身欲走。邵示军见状,猛然站起,打算阻拦。傅爷却抬手止住他,淡淡道:“随他去,都是同乡,何必闹得抹不开脸,外头自有人会与他讲道理。”徐志怀依稀听见这话,更不敢久留。他右手按在西服,掌心描摹着手枪的轮廓,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下楼。

  欢愉的嬉闹声逐步明晰,挤进狭窄的楼梯,一浪一浪地扑在身上,湿了衣角。徐志怀从中游过,快步走到里厅。

  戏台上,那林冲奔逃,已下了场,而手拿锣鼓的乐师端坐台前,咚咚锵锵,又要开唱。满台的金光被搅碎,掺着女人的金首饰,男人的金腕表,东摇西晃,乱得分不清形状。徐志怀加快脚步,将丝竹管弦之声抛在脑后,快步走出公馆。

  开门,湿潮的寒气迎面袭来,冬夜大雾弥漫。

  他一径上了车,连声催促司机离开。司机也不含糊,深踩油门,用铅笔在柔滑的纸面划出一道弧线般,驶出公馆。徐志怀问司机有没有拿到通行证。司机一呆,说,什么通行证?从没有人找过我。

  徐志怀阖眸,心顿时沉到胃里,想着:恐怕真要死在这。

  果不其然,车开到防区的铁丝网前,就被日军逼停。

  那七八个驻守在此的日本兵转动探照灯,照向挡风玻璃。那光太过刺眼,司机不由地闭紧双眼,等再睁开,其中一名日本兵已端着装有刺刀的长枪,快步走到驾驶座的车窗旁。

  砰砰!砰砰砰!

  那士兵接连不断地敲打玻璃,嘴唇夸张地咧开,在说些什么。司机面对锃亮的刺刀,硬着头皮摇下车窗。车内的两人皆不通日语,只听出对方的语气越来越不耐烦,说着说着,他忽而一抬手,将半截刺刀伸进车内,险些戳穿司机的腮帮子。

  “シナ豚!シナ豚!”他连声大骂,又退后几步,将枪口与刺刀朝下压了压,大抵是叫他快些滚出来。

  司机浑身颤抖着,推开门,胸膛迎着黑的枪口、白的刀刃,走下车。

  擦洗干净的皮鞋踩到潮湿的马路,倒像上了冰面,他两腿颤巍巍的,险些滑倒。日本兵却似被他的恐惧逗乐,刺刀对准他的心口,猛然突刺。司机吓得连连后退,一屁股摔在车门前。

  徐志怀见状,右手摸入内兜,攥紧手枪,别在后腰,推门下车。

  日本兵随即将枪口对准他。

  徐志怀高举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继而镇定地用英语叫他的长官过来。那日本兵不通英文,但听出他口中所说的不是支那猪的音调,犹豫了会儿,才放下枪,转身跑回探照灯旁。

  趁着这个空挡,徐志怀几步去到司机身边,扶住他的胳膊,使劲将他拽起。

  “先、先生……我们……”司机满手冷汗。

  “我拖累你了。”徐志怀在他耳边道。

  来不及细说,那名日本兵带了三名士兵折返。其中一名瘦高个走到徐志怀跟前,用蹩脚的英语质问他们的通行证在哪里。此人的左右肩缝有军衔,应当是这群人的小队长。徐志怀尝试解释自己是傅爷的宾客,家里突然有事,急着赶回去。对方摇头,同时举起枪,说,没有通行证,任何人别想出去。

  徐志怀进退不由。

  风声一丝一丝地扯紧了。

  他垂眸,沉思片刻后,带着笑,相当低声下气地说:“请帮我打一通电话给杜先生,他会派人送通行证来。”

  提到杜先生的名字,日本兵有所松动,怕杀了什么大人物,便给手下一个眼神,叫他去打电话。随后,这几人当着徐志怀的面,毫无顾忌,也毫无交涉地搜刮起他们那辆别克轿车。徐志怀站在车边,高举双手,看他们摸出留在车上的皮包,分光里头的法币,又拔出车钥匙,拿在手心。

  汽车发出一声悲鸣,车灯熄灭,众人眼前霎时暗上几分。

  徐志怀看着,一动不动。夜过的非常慢。风声,呼吸声,树叶的动摇声,甚至大雾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这些细微的声响侵入徐志怀的脑海,将占据中央的“死”字描摹得愈发清晰。

  死——死——若是就这样被枪打死、被刺刀捅死……何其仓促。

  他不禁想起五年前,五州大药房的项先生,因拒绝与日方合作,与十一名职员一同被杀害,连尸骨都没找回。

  不知过去多久,那名前去拨电话的士兵跑回来,俯在小队长耳边嘀咕一阵。那日本兵的队长点头,转而用蹩脚的英语叫他们呆在这里,等下会有人来接。

  徐志怀松了口气,想问他们要回车钥匙。

  然而那日本兵瞥他一眼,冷不然皱起眉、瞪大眼,阴冷着一张蜡黄的脸,对着徐志怀举起枪。他哪管面前的“豚”昔日是哪里的什么大老板,便用枪托便朝对面人打去。徐志怀来不及避开,腹部结结实实挨了一下,连退几步,撞到身后的车门。紧跟着,两名士兵靠过来,把他堵在车边,挥枪便揍。

  “徐先生!”司机大喊,想阻拦。

  一位日本兵见了,伸手揪住他的衣领,接着抬腿,几脚过去,踹翻他。司机在地上滚了一圈,眼睛正冒金星,恍惚间又见那日本人走过来,轮圆了胳膊,连打他七八个耳光。抽完了,啐他一口唾沫。司机抹了把脸,满手鼻血。

  徐志怀被刺刀正对着心口,不出一声。

  他觉出额头略有些湿,但不敢伸手擦拭,任由鲜血流到眼角。

  就在这时,铁丝网外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鸣笛。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浓重的夜雾里,袅袅走出一个女人。她卷发蓬松,踩着高跟鞋,腿上穿丝袜,身上裹一件乌黑发亮的貂皮大衣,完全罩住里头的短旗袍。人还未走到跟前,风里便提前传来一阵甜香。

  “谭碧。”叹气一般,徐志怀念出女人的姓名。

  谭碧高举着通行证,快步走来,挡在徐志怀跟前。

  她身后跟着一辆雪佛兰轿车,驾驶座下来一个男人。徐志怀起初没认出这人的身份,但等他走近一看,原是那个叫屠青的家伙,青帮的人,想来也是谭碧的姘头之一。去谭碧家打牌那次,到公馆捉人那次,他都在。

  难怪杜先生的通行证来得如此及时。

  屠青会说日语,语速飞快。

  双方侈侈不休地商谈,好一阵过去,日方才同意放行。

  这时,谭碧瞥见队长手里的车钥匙,又转头望一眼徐志怀的别克轿车,心下了然。她走到那名小队长跟前,屈膝,笑盈盈地摊开双手。那日本兵极不情愿地交出车钥匙。谭碧接过,立刻转头抛给徐志怀。

  “快跑。”她冲他比口型。

  徐志怀嗓音沙哑地道一句:“多谢。”随之扶起司机,坐上车,向租界疾驰而去。

  惶惶然地奔逃进法租界的围墙内,车停在昏黄的路灯旁,熄火。

  徐志怀下车、关门,恍惚间,听背后的别克轿车内,传来司机隐忍的哭声。他开门,见佣人们聚在客厅,等着他。小阿七瞧见徐志怀额头凝固的鲜血,惊叫一声,连忙问他要不要打电话给医生。

  徐志怀只无力地摆摆手,说:“没事,都散了吧。”

  他踉跄着回到卧室,脱去衣服,依旧习惯性地躺在右侧,将左侧空出。

  窗帘布寸寸红上来,分不清亮起的是朝阳还是战火。徐志怀望着眼前混沌的景象,嗓子眼像被堵住,简直要喘不过气。他的身体向来健壮,在此时,竟也有病倒的预感。

  她要是还在身边就好了,徐志怀闭上眼,咀嚼着在脑海浮沉的诸多念头,昏昏沉沉地睡去……

  一觉醒来,天色初明。

  徐志怀起身,头疼欲裂。

  他去浴室洗过澡,将印上血痕的枕头和脏衣服一起扔到竹筐,继而换一身新衣,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乘电车去到公共租界。两军正在那里隔着苏州河交火,而他下车,正巧望见苏州河对岸的四行仓库上方,迎着微弱的晨光,升起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旗。



第一百三十二章 风、雪、山 (四)

  局势坏到这个地步,徐志怀不得不走。

  他命佣仆将家里的东西分门别类,该扔的扔,该变卖的变卖,这样哪怕别墅未来被日军强占,也能将损失降到最小。他走后,佣人们的薪资会发到来年二月,待这三个月的凛冬过去,就必须各寻出路。

  至于较为亲近的两位——吴妈与小阿七。以吴妈的年纪,走不了远路,要么留在法租界,要么躲到宁波乡下。而小阿七,徐志怀问过她,是想留下看家,还是一起走。小阿七说,我留下来看家,还有照顾吴妈。徐志怀说行。

  其余东西都好处理,唯一麻烦的是家中汗牛充栋的藏书,留在家里怕日军抢砸烧,埋在地里怕虫蛀,转手又没人要,带又带不走。

  幸而徐志怀有一位认识的书商,是在霞飞路上开书局的日本侨民,姓杉原,京都人,总穿一件灰西装,戴金丝边的圆框眼镜,卖一些日文书,《平家物语》、《陡然草》之类。徐志怀从前在他那里为苏青瑶买过不少东西。

  因上海战乱,杉原先生打算乘渡轮,带多病的女儿回日本,得知老顾客打算处理藏书,便同意接手。

  他上门,雇来的驴车停在屋外。徐志怀请他进书房,叫下人倒一杯热茶,递给他,客气地询问他女儿的身体情况。对方上身微俯,一一答了,继而一面整理藏书,一面忧心地问起徐志怀未来的打算。

  就这样,两人淡淡地闲聊,聊着聊着,不免谈及战争。

  杉原以说日语那般的喃喃腔调,叹息道:“中国和日本就像一个大家族里的兄弟,哥哥和弟弟变成现在这样,真是太不幸了。”

  “人与人之间,可以亲如兄弟,但处于战争中的两国,没有情谊可言。现在,日本政府不把中国的百姓当人,很快,中国政府也不会再把日本民众当人。杉原先生,战争来了。它的力量将远超我们的想象,不仅摧毁肉体,还会干扰精神,令我们陷入疯狂。”徐志怀轻声说。“但不论如何,我十分感谢您的帮助,祝您一路顺风,也祝令媛早日康复。”

  杉原听闻,缓慢地摇头。

  他蹲下,小心地打包着书籍,将《白居易诗选》叠放在《源氏物语》上,轻声重复:“徐先生,这太不幸了……”

  徐志怀不答,转头望向窗外,此时正微微下着雨。

  停云霭霭,时雨濛濛,令本就坎坷的乡间的小路变得更为泥泞。好在拉车的老牛见惯了风浪,任凭头顶执行轰炸任务的战斗机如何咆哮,它依旧甩着尾巴,步伐稳健地载着两人来到城门口。

  于锦铭吃力地爬下牛车,从鞋垫下摸出仅有的七八张钞票,取出几张,塞给送他来的爷叔。

  他原先计划的很好。

  打算先赶到松江,去找驻扎在县城的第八集 团军,那里有军医可以帮忙处理伤口。之后休整两日,再走京沪铁路,赶去南京与空军第四大队汇合。然而,当他乘着牛车,抵达松江城时,敌军已全面突破大场镇,开始强渡苏州河。

  辞别爷叔,于锦铭进城。

  城内此时一片混乱,放眼望去,尽是轰炸后的废墟。警察与县政府的公务员悉数逃离,百姓也背上破布包袱,开始流亡之路。中央军被调走,仅有一个保安大队驻守松江城。大队里没有军医,缺少药物,粮食紧缺,更要命的是,通讯不灵,此时几乎失去和中央的联系,所收到的最后一条讯息是日军在金山卫大举登陆,应当是想来个前后夹击,彻底消灭撤退的中央军。

  这下,就算于锦铭异想天开,想靠双腿跑到南京,也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才能避开日军部队了。

  听到这个消息,于锦铭不觉浑身一冷,但又很快灼热起来,如同猛火灼烧着五脏六腑。他静默许久,想着“凯旋作国士,战死为国殇”,长吁一口气,冷静地说:“既然这样,我们就死守松江城。”接着,他问他们要来子弹,填满随身的手枪,又拿了三个土制手榴弹,一把轻机枪。

  漫天的雨,一缕一缕地随风飘落,从容不迫,但很快,这些纤细的雨丝被编织成柔滑的缎子,急急地抛向创伤遍地的泥土地。灰白的云越发沉重,一眨眼工夫,天暗下来。

  于锦铭端着枪,站在石砖砌成的古老城楼上,不出片刻,就浑身湿透。

  忽然,他看见远方有一支部队正朝松江城赶来。

  于锦铭赶忙去叫守城的卫兵,可他们大多营养不良,夜里视线很差,纷纷说看不见。于锦铭不信,要来望远镜,冒着冬雨,登上城楼的最高处。

  他望见在大雨和大地的交界处,远远地飞出一面残破的血红色旗帜,紧跟着,奔腾的马蹄声传来,只见旗帜下方,跑出一匹通体雪白的马儿,马上有一位急先锋,背后是踩着草鞋,拿着长枪、大刀的士兵们。他们越来越近,穿过绵密的雨幕,来到城下。

  又听马背上传来一声怒吼,他咆哮:“俺常山赵子龙来也!”

  是国军第 43 军,即四川军。

  这支部队原驻贵州,靠一双腿徒步到长沙,才终于坐上火车,前往上海。一下车,他们便奔赴大场镇,与日军苦战七昼夜后,万人的部队仅剩五百余人。

  保安大队慌忙打开城门,迎他们进来,然而问及部队人数,不过一百余人。刚萌发的希望顷刻间破灭,这三四百人,便要死守这松江县?领兵的旅长却讲:“赵子龙单骑救主,何况我们还有一些兵。”

  不多时,统领这支四川军的郭军长赶到,带来尚能作战的百余人。

  于锦铭将自己的军人手牒交给他们,讲明情况后,终于见到随行的军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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