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中原后,不少人也随了汉室衣冠、教化,还囫囵有个样子。
唯独狄人,面貌作风,大异中原,也与其他胡人完全不一样。百般探听,甚至根本找不出来历,仿佛这几十上百万的狄人部族,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
其作风之残忍,甚至是原本的一些诸如契丹、女真之类的关外、草原部族,都被他们或杀或赶或并。
汉家的平民百姓,在他们治下,更是大片大片地、无缘由地消失。
汉人大族为之胆寒,不敢居于虎狼治下。不少人选了再次归汉,弃家而往中原迁徙,想去周室避难。
赵家也是其中之一。
但是狄人太过凶残,赵家以族成兵,世代耕作、结堡,习文练武的,族人上千,一路上与其他归汉的大族、散兵结成一军,五六千人拼尽全力,最终到了原周朝京城的,也只不过活下数百人。赵家族人更是只剩了被保护在最核心的嫡支和分支,几十个青少年、儿童。
但悲剧远未结束。大兄那时也只是个少年,在京城,半靠故交旧人,半靠自己,努力拉扯、养大了这些弟妹们。
却碰上周室那时的皇帝昏庸,朝野昏聩,狄人一朝举兵南下,故京破灭。赵家不得不再次南迁。
一路上,大兄以赵家子弟为骨干军官,拉起义军,领兵杀出重围,与遇到的华家军合流,终于渡江。
与华家军同归的一路上,华武兴、华云飞父子很是欣赏大兄,邀请他们并入华家军。
大兄当时拒绝了。
说实话,赵家人见了周室这一朝朝的作为,心里早就冷了。
周太祖还囫囵是个人物,那周太宗又是什么东西?辜负了多少期盼收复燕云的汉家子弟!
自周太宗之后,更是一代不如一代,哼,多是狗熊!
她与大兄、族中兄弟姊妹,到故京生活了多年,更是亲眼目睹了原周帝是个什么德行。
父子三人继位,有两个都这样,家教如此,剩下的那个,有多大的可能,是什么英雄好汉呢?
更不要说,早闻宋建手下有好些个“东西”,好些个作为“如雷贯耳”。
赵家人并不是不想保家卫国,打回故土,收复燕云。他们固然崇敬华元帅,佩服华家军,半点也不敢相信如今的周帝宋建。
后续,果然也如大兄所料,那软弱自私的宋建,半点担当也无,甚至对狄国卑躬屈膝,奴颜以对,甚至要听信狄国与朝中贰臣的话,坐视对他、对大周忠心耿耿的华元帅举家蒙冤被送上刑场!
所幸,如今掐指算算,那窝囊废、自私鬼宋建那早已死去,被充作傀儡的尸首,估计也要在皇宫里发烂了。那些该被千刀万剐的黄宰相一流,同样是一具都开始生虫的尸骸。
活下来的却是华元帅一家。
如今,他们还有再与华家军并肩作战的机会。
这一次,他们杀得狄人节节败退,再也不会有什么令人窝火至极的金牌召回,不会再有什么毫无理由的冤狱。
赵十三妹只要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心里痛快极了。
听说,如今北地也起了抗狄的新义军。
如果……如果……
会不会,有朝一日,她与族中的兄弟姊妹,也能重返幽并故土?
大江滚滚而去,壮丽广阔。但她也想见见大河的雄豪。
大兄说,家乡有好梨子,好葡萄,好桃儿,好柿子……
他说,大雪纷纷时,柿子挂满树,锦鸡飞在雪枝间。
糖腌了柿子,挂着糖霜,一口咬下,甜透肺腑。
可惜,离家时,她年纪太小太小了,无法记得这些。
如果能回去,还要带那个小丫头也去看看……她老是嫌果子酸,杏子也酸。但那柿子总不酸了。
擦干枪上的血,血甩在草丛、树叶上。
赵十三妹一抬头,忽然惊住了,勒着马往前走了几步,又揉揉眼睛。
沿路上,初夏风光扑面而来。不下雨时,就阳光灿烂,山水都是浓绿浅碧,间有红得灼灼的石榴花。
素裙少女站在石榴花旁,仰起淡白脸颊,阳光里,甚至带着些许金色绒毛:
“杏子酒,我刚刚路过杏花村,取了村民酿的一杯喝了,酸的。”
“柿子呢,真有那么甜吗?”
这混世魔王,又偷听她心声了。
她从马上直接跳下来!奔过去!
但有一道高大的身影比她还快!
赵十三妹一把抱住了这鲁莽的小神仙,想起百神口中说的她闯入玉京的样子,又恨恨地在丫背上锤了一下。可惜不能跟揍小妹小弟一样揍这小魔头!
赵烈没有抱这小神仙,也没有拍她。只是站在一步之外,伸出了自己簸大的铜铁般拳头,定定地看着李秀丽。
这两人身上的盔甲还在滴血。狄人的血,臭。
李秀丽忍住了没有太明晃晃地嫌弃这兄妹俩。
只伸出拳,跟对比鲜明的铜铁大拳头,也轻轻碰了一下。
昂起头:“功成,必胜,还了!”
赵氏兄妹终于都笑了。
华武兴、华云飞父子注意到这厢的动静,也上前来,祝贺与称赞李秀丽。
华武兴也知道李秀丽闯入西毫的事迹,他是兵家,却并不觉得她狂妄,只赞道:“李娘子实乃当世真修,不二巾帼。反身而入西毫,此乃风杂云乱,时局困顿中,既是刀锋,也是生机所在。战场上,也常有这样的时机,转瞬即逝。抓住,即可扭转败局,不然,贻误军机。以李娘子之决断,若修习兵法,驰骋战场,也可有一番作为。”
这时,被兄姐不约而同忽视了的十五郎本是傻笑着看这一幕,忽然被贾副将撞了一下,才想起了正事,挠挠头,上前见礼:“华元帅、华将军,大兄,十三姐,我与贾将军有事要禀告。”
贾副将也上前来:“元帅,京城洞天已破。但玉京死伤颇众。百神、环郡王、柔德公主等,正在城中维持秩序。”
“我等得知,官家……官家在洞天破灭的一霎,就已……驾崩。”
他们早就从李秀丽那里,得知了人傀的概念。
人傀,其实本质上已经是死物了。
只是,此时,才真正确认了这个消息。
华武兴闻言,望向南方,怔了好一会,忽朝那方向,行了长揖礼。随后,叫人取了一块白布,撕成条,系在臂甲上。
华云飞没有举动,也没有反对父亲的行为。
无论宋建是何等自私软弱的混蛋,他早年,确实也曾重用重视过父亲,曾真心实意当过他们是股肱之臣,心腹之人。也曾彻夜谈论兵事。
只是,宋建既无能软弱,保不住自己的心腹;也自私至极,为了自己的性命,不惜对仇敌奴颜屈膝,不惜牺牲任何人。
华云飞问:“贾将军,官家已崩,那如今是谁承大宝?”
贾副将道:“京中皇子王孙,基本无存。百官之中,也活下来的不多。唯有环郡王逃生。”
华云飞道:“环郡王?是了,官家的两个养子中,环郡王年岁更长,也素来更贤德。这倒真是不幸中的幸事了。”
在华家蒙冤时,宋环也冒着被黄相一脉敌视的风险,为华家向养父苦苦哀求。
贾副将踌躇片刻,还是说了自己的观察:“环郡王……经此骤变,未必有登承大宝之意……”
闻言,华武兴都看了过来,眉头微皱:“小贾,此话怎讲?环郡王我也曾见过,他不是畏惧与社稷图同死,就不敢担责之人。”
贾副将尚未回答,便听一个洒然声音道:“那个小孩是个好的,他就是目睹了这样的悲剧,才不敢轻易就担起这样的‘责任’咧!”
鹤鸣之声随之而起。
“谁?!”
华家军的亲兵立刻都围了过来。
华武兴、华云飞立刻翻身上马,丈八铁枪朝天,警惕地看去。
赵家兄妹三人也立刻环绕李秀丽左右,握紧大刀,仰头而看,肌肉紧绷。
唯独李秀丽眼前一亮,挥手叫道:“喂,不肯姓李的白,白鹤!”
空中,脚踏青莲,腰携长剑,一手提着酒壶,从虚空化出的潇洒剑仙。
以及正盘旋着,鹤缓缓落地,收了羽衣,化作人形,半黑半白头发的端正道人。
剑仙用酒壶指了指她,啧啧而笑:“小姑娘,这么久没见,还是这么霸道!”
羽衣鹤氅的青年道人则周到一礼,叹息:“李道友,许久未见,是我不察。”
见二人出现,一直隐在李秀丽身后不远处,王昭也缓步而前,揖道:“见过二位师兄。”
他只往前走了一步。此时,其他所有人才从一种诡异的状态,猛然而惊,发现了王昭的存在。
人们都怔怔地盯着他,无论老少男女,凡人多看直了眼,还有好几个兵,甚至不慎松了手中武器,砸到了自己的脚:“乖乖个咙咚……”“东君下界了?”
华武兴听李秀丽叫出了来人的名字。这个光辉如昭阳的神异少年则叫来人师兄。此情形,应当是友非敌。便放下了长枪。
“李娘子,这三位是?”
张白说:“贫道道号太白。这两个是我师兄弟,一个叫丁令威,一个叫王昭。”
“我等乃真正的太乙门人。”
“此来,一为收敛同泽遗骨。二是为此表人间,扭转道统。”
在众人的迷惘、仲怔、警惕乃至疑惑中,张白弹了弹腰间剑:
“不过,得先砍掉那些还想继续伸过来的手。”
“你们这表在大夏部分的长河中,地位特殊。何况如今要归属我宗。地煞观,不会这么轻易放过这里。”
那柄剑嗡然而放光时,张白微微抬首,看向整个大周所有国土上空,在山河社稷图上,还骤然而黯的天空。
白鹤、王昭、李秀丽等修士也皆有所察,朝天空看去。
剑仙冷然一嘿:“大的,来了。”
本表的所有凡人,都听到了,似从大地深处,也像从天空无穷高远处,从另一个世界而来的无数叠在一起,各不相同的声音。
【地煞观。】
【日曜城。】
【大夏仙朝。】
【天人寺。】
【轮回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