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漪越走越觉得奇怪,心中纳罕难不成自己是走错路了?因而她翻身爬上了走廊屋顶,准备瞧一瞧那座鸾翔阁的三层小楼在哪。
谁知她脚下刚踩上青瓦,不远处廊下便有人经过,贺兰漪慌忙俯身趴在屋脊上,隐匿身形。
车轮粼粼滚过,原是一个女使推着坐轮椅的元家二郎君元知澜从廊下经过。
贺兰漪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等两人离开才继续前行。
鸾翔阁里,月光寂静,宋少衡坐在罗汉床旁边的地板上,静静凝视着南墙窗边山水高树屏风背面透过来的水影绰绰的动影,一时出了神。
北燕那边递来的消息说金蚕蛊是源自高昌回鹘的秘术,他的手下还在国师府内找到了一只金蚕蛊的蛊尸。
他直觉贺兰漪上辈子的离世与高昌回鹘脱不了干系,可高昌回鹘已经亡国十余年,那时候贺兰漪还是个幼童,怎么会跟那边结仇?
宋少衡凝神的间隙,杏花的香气不断透过窗户漏进来,江陵府位置偏南,二月里天气和暖,杏树早早便开了花。
若是在北燕的上京临潢府,二月里草原上的西拉木伦河积冰未融,草地才泛新绿,是不会见到开花的。
宋少衡的模样随他阿娘,生得白净秀气,若不是整日里冷着脸,瞧起来也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他这么多年一直在草原上长大,身上又杂糅着一种独特的寒冷北地豪迈不羁的清冷气质。
他不知不觉间走了神,想着若是时间来得及,能和贺兰漪再在草原上一起骑一次马是再好不过了。
贺兰漪是喜欢骑马的,那时候她和魏国长公主赵乐仪住在上京临潢府,常常喊宋少衡出来一起骑马,而且两人经常比赛,贺兰漪的骑术很好,她和宋少衡赢的几率大约是一人一半。
但有时候贺兰漪见自己要输了,就会耍赖喊说自己的脚崴了,宋少衡立刻勒马回去检查她的伤势,贺兰漪一见宋少衡停下,就迅速抓紧缰绳,双腿夹紧马肚,越过宋少衡一溜烟就跑到前面去了。
宋少衡轻轻弯起唇角,仿佛那时候张扬肆意的贺兰漪就浮现在他眼前。
纱帐如水般涌动,屋顶上有脚步声响起。
宋少衡敛回笑意,警觉地走到窗边,但仔细听了三秒,整个人又放松下来。
“你怎么过来了?”宋少衡知道贺兰漪的性子不安分,专门让张鸢儿去告诉她这边发生的事,就是怕她又偷偷跑过来,谁知根本防不住。
贺兰漪翻窗跳进屋内,摘下头顶的黑色夜行衣风帽,露出头上盘着的朝天髻,脸庞明媚灵动,见宋少衡看向她身后,“我自己过来的,宋巍要跟着,我没同意。”
“可这样太冒险了,”宋少衡温柔劝说她道。
贺兰漪不搭理他的话茬,好奇问,“你怎么这个时候还没睡觉?这边的事很复杂吗?”
“不算复杂,我估摸着那蜘蛛精这两天就会动手了,”宋少衡给贺兰漪倒了杯温水,“还有就是,那个叫柳法尘的太一宫道士或许跟蜘蛛精是一伙的,只是还没能确认背后之人到底是谁。”
“要想杀元黎霆的话,直接杀了就好了,伪装成强盗劫财或是下毒,不是更简单吗,这把妖精和道士都扯进来是想干什么?”贺兰漪喃喃道。
突然间,她灵光乍现,“那人是为了元家的家主之位!可老大死了,老二是个残废,老三如今被关在地牢里……会不会是元建安没有说实话?”
宋少衡用的是诛魂咒抽打神识,别说是元建安一个没有修行的凡人,即便是太一宫的道士也没几个撑得住敢不说实话。
“应当是不会,”宋少衡眨了眨浓密睫羽,看向贺兰漪,“你大晚上跑过来,不会只是为了过来问我这个吧?”
“张鸢儿身上的藏妖符我五年前见过,”贺兰漪坐在圈椅上,神色逐渐严肃,手指摩搓着白瓷茶盏,“是跟在元祁礼身旁侍奉的一个娘子身上。”
“元祁礼?”
“对,元祁礼就是元家一直在寻找遗骸的那个道术天才,他是我阿娘的师兄,五年前同北燕打仗时,他在蔚州前线的军营里,带着一位娘子,那位娘子具体长什么模样我记不清了,只是张鸢儿尾巴上的藏妖符火焰印记,我曾在那位娘子的右肩上见到过一次,上面的花样繁复,很像是我们家大名府老宅里一块古怪的太湖石的花纹,所以我还有些印象。”
宋少衡立刻明白了贺兰漪的意思。
张鸢儿的藏妖符是从青莲寺琉璃塔里被封印的九尾狐妖处习得的,而那只九尾狐妖是元祁礼抓住的,元祁礼又是魏国长公主的师兄,元祁礼和那位身负藏妖符的娘子参与了当年的蔚州之战,魏国长公主的五魂七魄当时说是全部被北燕国师毁掉了,可现在又突然出现在江陵城。
也就是说,贺兰漪在怀疑她五年前在蔚州军营见到的那个身负藏妖符的娘子就是琉璃塔内被封印的九尾狐妖,以及当年魏国长公主之死应当是另有隐情。
宋少衡和贺兰漪遂决定现在就过去江陵城城东的青莲寺查探一番。
“那这里怎么办?若是突然有人来,”贺兰漪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外面就响起了敲门声。
贺兰漪只能慌忙藏去里面的耳房,轻轻关上了门。
“阿兄,你睡了吗?”元苓月的身影落在门上,窈窕的影子动了动。
宋少衡过去开门,依旧装成元黎霆的语气,“怎么了?”
“阿兄,我睡不着,有些话我跟你聊一聊,”元苓月十分自然地进来了房间,坐在刚刚贺兰漪坐过的圈椅上,看了眼桌上还在冒热气的茶水,“阿兄,你刚刚是在饮茶吗?”
见元苓月拿起茶盏就要喝水,宋少衡不声不响地把茶盏夺过来放在身旁,又给元苓月拿了个新的。
“你是有事?”宋少衡问她。
元苓月胳膊支在桌上,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水,犹犹豫豫地开口道:“我,我有了个喜欢的人。”
藏在后面耳房的贺兰漪来了精神,头贴着房门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哦,是什么人啊?”宋少衡例行公事地开口问道,显然并不关心这件事。
元苓月小脸一红,羞涩道:“就是,就是,就是那位宋郎君,现如今在江陵府主事的朝中大员宋少衡,阿兄,你觉得我们俩相配吗?”
宋少衡拿着茶盏的手僵在半空,随即又放回桌上,没有丝毫犹豫地垂眸否决,“不相配。”
“为什么呀?”元苓月一听宋少衡这话,有些委屈地拧着眉头,这个秘密她谁都没告诉,只告诉了她这个兄长,可元黎霆不仅没问她宋少衡的家世来历,性情品德,上来就说不相配,这可把元苓月气得不轻。
元苓月不依不饶道:“他未娶,我未嫁,他虽是朝中四品官员,可我们元家也是江陵望族,我们舅舅在工部任职,与他同是在朝官员,怎么就不配了?”
若是真正的元黎霆在这,或许还会劝劝她,可如今坐在这里的人是宋少衡,他才不会宽慰她,只会让她彻底死心。
“我听说那人性子古怪,而且,他已经有了心仪的人,“宋少衡冷言道。
“有了心仪的人?谁啊?”元苓月有些不相信,“阿兄,你是听谁说的?”
还不等宋少衡说话,元苓月突然想起了那位顾娘子,顾娘子的确是貌美非凡,可她自觉容貌并不比
那位顾娘子差,更何况,宋少衡如今并未娶妻,她怎么就不能同那位顾娘子争上一争了?
“阿兄,你不知道,我从未见过像宋郎君那般的人,他把我从江水里捞起来,救了我的性命,那时候我看着他,觉得他整个人都在发光,再说了,他如今身居朝中要职,若是我能嫁给他,对咱们元家是有百利而无一害,话本子里可有的是以身相许报答恩情的故事,怎么到我这就不行了?”
若是旁人当面听到一个小娘子表白自己或许会觉得洋洋得意,或者是羞涩不已,但在宋少衡这里,只觉得听她说话味同嚼蜡,耐心耗尽,只余烦躁。
“我累了,你先回去吧,”宋少衡装头疼,把元苓月轰了出去。
元苓月本来是想在元黎霆这里求个信心和安慰的,谁知这大兄直接给她泼了一盆凉水,从头冷到脚,以至于她眼泪不干地回去了自己房间。
贺兰漪听到元苓月离开,推开耳房的门走出来,调笑宋少衡道:“你怎么这么不解风情,人家小娘子同你表白呢。”
宋少衡转身,“我不喜欢她。”
“我知道你不喜欢她,”贺兰漪好奇地问道:“那你喜欢的到底是哪家小娘子啊?”
第36章
宋少衡闻言身体僵直, 缓缓抬眸撞上贺兰漪的视线,那双漆黑深情的眼瞳里倒影出贺兰漪明媚的脸庞,两人之间虽然没说一句话, 但似乎已经将答案明明白白地摆在了眼前。
贺兰漪先是一怔, 后而敏锐地察觉到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忙侧脸移开视线到别处, 干笑两声缓解尴尬气氛, “你不想说就不说。”
月光透过窗户落在两人身上, 拉出长长的月影, 贺兰漪侧着脸,地上黑色的影子正好落在宋少衡的影子肩膀旁边,就好像两只缱绻的珍珠鸟,依偎在一处似的。
“我们去青莲寺吧,”宋少衡走到贺兰漪面前,抬手给她戴上夜行衣的风帽,仿佛一点没察觉到刚才的尴尬气氛。
他从袖口里掏出一个白瓷扁脸偶人,将它幻化成元黎霆的模样,让它代替自己暂时呆在鸾翔阁里。
“你那个小偶人倒是可爱, ”贺兰漪和宋少衡翻墙离开元府, 提着灯笼, 并排走在前往城东青莲寺的路上。
“你之前也是这么说的,”宋少衡轻轻道。
贺兰漪眨了眨大眼睛, 茫然问: “什么?”
“之前在北燕的时候, 你第一次见到我的假傀, 也是说它很可爱, ”宋少衡的眼角余光望向贺兰漪,又有些不自然地下意识移开。
“是吗?”贺兰漪对此毫无记忆。
这事说来也奇怪, 本来父母离世对贺兰漪来说是重创,她大病之后记不清五年前蔚州大战的事很正常,可就连六年前她随母亲出使北燕的事也忘了个干干净净,这倒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原来我们俩之前交情这么好,”贺兰漪低语喃喃道,“怪不得我在开封府见到你第一面的时候就觉得很亲切。”
这本是贺兰漪无心随口说出来的话,可落在宋少衡耳朵里,这些话的分量就天翻地覆了,他之前一直觉得贺兰漪待他不过同其他人一样,可没想到她在汴梁见到他第一面就感觉亲切。
“你笑什么呢?”贺兰漪见宋少衡一直不说话,扭头去看他,没成想瞧见他脸上泛着淡淡笑意。
“没什么,”宋少衡眨眼间就变成了平日里冷淡的模样,仿佛刚才的笑意只是贺兰漪的错觉。
“咚咚!”巷口转角传来打更人的敲锣声。
贺兰漪和宋少衡都下意识默契地躲去了旁边黑暗窄小的偏巷里,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是遇上更夫被怀疑是妖怪又得多费口舌。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打更人提着灯笼从巷口走过。
随着声音越来越小,贺兰漪扭头想要看一下打更人是否走远了,可刚抬头就撞到了宋少衡的下巴,听声音撞的还不轻,贺兰漪抬眸对上宋少衡的视线,忙开口道歉,“对不起。”
“谁在那!”打更人根本没走,刚刚是躲懒停下来倚着墙喝了口酒,就听见旁边的暗巷里似乎有人在说话。
他鼓起勇气,打着灯笼照了过去,暗巷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后知后觉自己或许大半夜撞了鬼,撒腿就跑了。
他刚跑走,宋少衡和贺兰漪的身形就重新显现,被宋少衡挡在怀里的贺兰漪有些惊奇地看着他,“你居然会隐身符?”
“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宋少衡收回挡着贺兰漪的胳膊,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
今日是月圆之夜,青莲寺的琉璃塔塔身散发出耀眼的红色光芒,传闻中是那只九尾狐妖的内丹在被江陵城的地脉汲取妖力。
青莲寺里的僧人已经搬走好几年了,青石台阶上长出苔藓,红漆斑驳的寺门也无人修缮,甚至大罗宝殿的院子里都杂草丛生,晚间过来这里倒像是个鬼宅,阴气森森。
宋少衡走在前面给贺兰漪砍出一条路来,七层琉璃塔在青莲寺的西南角,塔身均覆着彩色琉璃,满月之下,闪烁着耀目光华,那缕红光自塔顶散发出来,柔柔弱弱,璀璨夺目,傍晚烟霞织就的轻纱般绕塔身一圈。
“让开。”宋少衡看向挡在塔身前的张鸢儿。
“姑姑已经被封印在这里了,她不可能逃出来害你们的,”张鸢儿伸开胳膊,挡在塔门前,丝毫不挪动步子。
贺兰漪抬脸看向塔身上挂着的破败不堪的巨大黄色符纸,摇摇欲坠,蛛网暗结,这的确是她那位师伯的手笔,多年不见,真是扑面而来的熟悉感。
“你姑姑她已经不在里面了,”若是真有个千年狐妖被封印在里面,从宋少衡进来青莲寺的时候他就该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妖力。
可这塔内的妖气实在是太弱了,就好像奄奄一息的老人,已近濒死之兆。
“你胡说,我明明前段时间还见过姑姑的,”张鸢儿根本不信宋少衡的话,她只觉得宋少衡和贺兰漪是来害她姑姑的。
“她之前让你做什么了?”宋少衡直觉有些地方不对劲,催动了之前种在张鸢儿体内的驱命符。
眨眼间,张鸢儿便痛苦地捂着胸口半跪在地上,可她咬紧了牙关,丝毫不愿吐露半句话,即便是死,她也不能让这两人伤害姑姑。
眼看着张鸢儿的唇角已经沁出了鲜血,舌头都快咬断了,但宋少衡依旧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他自始至终都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师父自小便教他,说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狠毒,所以他只要结果,并不在意达成目的的手段,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而且做的很成功。
“你姑姑或许早就离开了这座塔,我们只是进去看一看,并没有要害她。”贺兰漪先让宋少衡停下手,走过去准备把张鸢儿从地上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