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帽子扣好,确保脸重新挡住了,又从口袋里掏出洛安前几天给他送的防晒口罩,仔细戴好。
正值夏日,今天学校的太阳光太强太强,他还在无归境的体感温度里,就想趁机晒晒太阳取暖,可又觉得阳光刺眼,所以把帽子拿下盖在了脸上……盖着盖着,就躺在看台上睡着了。
近日警觉性实在下降了不少。
但,唔,看看操场上那些没心没肺享受体育课自由活动的小鬼吧,他在这样的环境里待了好几天,一点点的懈怠也是没办法的。
小斗笠拍拍运动服上沾着的灰,这套白色的运动服是姐姐买给他的礼物,可别弄脏了……
“喂,偷懒精,睡醒了?”
小斗笠拍灰的动作一僵。
——安洛洛正坐在他身边,她一只手托着脸,嘴巴里叼着一根棍子,翘了一个二郎腿,脖子旁边的衣领被乱七八糟地扯乱了,挂出一枚长长的带子。
如果不看那带子尽头连着的毛线卡套与里面的饭卡,这位一年级小朋友表现出的气场,十足流氓……又或者,符合她心目中的“大佬”。
“体育老师让你自由活动,没让你躲在这里偷懒睡觉吧。”她叼着小木棍,咧开小虎牙,“上课开小差,被我抓到了吧,你完了!”
任何一部校园剧里,不良混混搭讪温良好同学基本都是这个台词。
但小斗笠没想别的,他只是迅速抓住了弱点还击:“你翘着二郎腿学痞子叼着木签子,我要告诉你爸爸。”
安洛洛:“……”
安洛洛赶紧坐直了,“呸”一声吐掉嘴里的小木棍:“这是冰棒!小卖部的汽水冰棒!才不是什么不良习惯,我只是刚刚吃完这根冰棒,正准备找地方扔掉!”
哦,小斗笠环视自己周围一圈,这是离操场最高最远的一阶角落,没有人,也没有器械。
光秃秃的看台,地上还有几道未维修的砖缝,缝里长着光秃秃的草。
安洛洛狐疑地盯着他:“你看什么?”
“看这里有没有扔冰棍的垃圾桶。没有,那你来干什么?”
“……”
安洛洛深深吸气,再深深呼气。
她今天扎了一束格外元气的高马尾,颅顶戴着一只格外漂亮的冰糖葫芦状发卡——所以,尽管她很想抓头发,但还是忍住了。
安洛洛憋着气道:“不是你早读时给我丢小纸条,约我单独聊聊吗?”
看她的表现,应该是没看见他刚才摘帽子时的脸。
小斗笠暗自松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我是指午休的时候,等你在食堂和朋友吃完饭有空了……而不是现在。”
安洛洛看了眼自己的智能手表:“现在离响午休铃去食堂也只剩半小时了。”
“体育课也是课,夏季运动会快开始报名了,我以为你要忙着找体育老师表现……”
“我?忙着找老师表现?”体育委员相当自信地咧开嘴,“你面前的可是蝉联全市儿童组马拉松三年的冠军选手,还怕不会被推举参加学校运动会吗?”
她拍拍胸脯:“你等着瞧,今年有几个运动项目,我就能拿几枚金牌回来!”
我可见不到,洛安说过,再过几天,就到了我能回到正确时间的时机了。
“哼哼,到时候你就准备吧,拿出最最最诚恳的态度,我才会勉强考虑原谅你,然后收了你当小弟……”
“安洛洛。”小斗笠打断她:“你一直这么傻吗?”
——或许是因为刚才那个内容混乱又模糊的噩梦,又或许是因为“几天后”的截止日期,他说这话时口吻相当恶劣。
“反正不到几天我就能彻底消失”,小斗笠甚至升起一点破罐子破摔的心理。
每次他看着这个女孩与那人相似的明艳五官,看着这个女孩真正明亮温暖的茶色眼睛……总忍不住,心里那口恶气。
谁让他是贱女人的孩子。天生就不是好东西。
可再次被怼的安洛洛却没有炸毛。她颇为意外地眨了眨眼睛。
“难道你,”她说,非常关心,“你刚才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吗?”
小斗笠:“……”
直觉敏锐,脑袋聪明,又可以轻轻松松地装傻扮乖不聪明……真是特别特别讨厌的小女孩,他想,沮丧地再次挥散心底的恶气。
“对不起,”他说,“你是一个聪明又厉害的好人,我为我说的话道歉,刚才只是心情有点差?”
“什么事能让你这种家伙感到糟心?”安洛洛升起了斗志:“告诉我呗,我可是全校最强的老大!”
要重复一千次你才能明白吗,我不想当你的小弟。
……再这样斗嘴下去没完没了,小斗笠说:“你还记得吗,前几天,我们做了一个相同的噩梦。”
“一场奇怪的生日派对。唯一的装饰是头顶上鲜红的横幅……写着很黑的毛笔字,还有两个巨大的×。”
哦。
安洛洛挠挠脸:“好几天前的梦了,梦就是梦呗……怎么了?”
作为一个生活超级充实丰富的小朋友,安洛洛已经完全把稀奇古怪的梦抛在脑后,更别提那个梦在她的记忆里已经模糊不清,她连自己具体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忘了——
就像刚才从看台上惊醒的小斗笠。
小斗笠来自“父母双全,主母康健,姐姐上学堂”的时间点,他理应没经历过“主母病逝”“双亲牺牲”“被姐姐赶出无归境”,而洛安与洛梓琪这段时间也若有若无地在他面前遮掩了这些——
可梦里的他的视角,却诡异地与那个长大的自己重合了。
一开始自己只是个几岁的孩子,远远望着一个贱女人。
但却看到了很多、很多、混乱又可怕的……未来?
梦里的他知道曾经发生了什么,也知道未来将会发生什么。
——一觉醒来后,记忆却迅速流逝模糊,小斗笠很快就回到了和同龄小孩斗嘴的轻松心态里,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这是异常的。
小斗笠或许记不清梦里那些想法了,但贱女人足以令他把警惕心提到最高——他小小的人生里,贱女人就是头顶那片最可怕的阴影。
小斗笠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
“你还记得,我们在那个梦里,生日派对的尾声,突然冒出了鲜红鲜红的煞气吗?”
他整理着思绪:“那是个高大的红影……”
“是啊,我当然记得,高高大大的红影追着我们到处跑,扬着长长的指甲想把我们吃掉,身上的衣服很奇怪,像是某种古装?”
安洛洛仔细想了想,还真别说,她对那个梦的开头、细节乃至大体内容的记忆都模糊了,却还能记起那个梦是如何收尾的。
翻卷而来,如火如雾盖下的红影。
那场面太可怕,追得她哇哇大哭……直接在床上哭醒了,然后爸爸妈妈相继赶来哄她……她哄着哄着又睡着,但当时还想对他们说……如果不是哭完的后劲太厉害,一个劲抽鼻子的话,她还想说……
【爸爸妈妈,我可没有那么没用地逃走,梦里的我也很厉害,虽然不敢回头一直哭,但我牵住了两个小孩,保护着他们一起离开了可怕红影的魔爪……其中一个是戴着白色棒球帽的讨厌小鬼,这一趟下来他肯定要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另外一个是生日派对的小主人公,我新交到的好朋友,她……】
……她?
安洛洛瞪大了眼。
“喂,你还记得,梦里有第三个小孩吗?”
小斗笠愣了愣。
一张模糊不清的面孔在他脑中闪过。
“是……生日派对的主人公?好像……我记得是个小女孩,比我们两个都要小一点……”他费力地回忆,“是个可爱漂亮的小女孩,脾气很好……”
“不,”安洛洛严肃地打断他,“是个爱吃垃圾食品的小胖妞,一见面就吼我,性格特差。”
小斗笠:“……”
小斗笠:“我觉得不是。我模糊记得我夸了她漂亮,夸赞的心态还很诚恳……我很少这样夸赞别人。”
就连母亲那张全无归境公认“清艳似妖”的脸,他也没夸过“漂亮”啊。
安洛洛翻了个白眼:“我还记得她冲你脸红呢,这夸赞一定是你为了打探情报特意讨好她说的瞎话,不要脸!”
小斗笠:“……”
好吧,这听上去也像是他的作风。
小斗笠便退让了一步:“你记得这么清楚,那你记得她具体长什么样吗?她做了自我介绍吧?年龄?姓名?”
安洛洛左右晃晃脑袋,马尾辫就像一枚摇摆不定的小问号。
“我不记得了……很奇怪,我努力去回忆,能记起她是个比我矮比我小的小胖妞,爱发脾气,刚出现时还在吸可乐吃爆米花……但是我不记得……她自我介绍时说的名字……”
【你们好,我叫安——】
后面的话语,交谈,滋啦滋啦,仿佛消没在坏损的磁带里。
“安?那个小女孩好像姓安?”
安洛洛用力地想啊想,双眉紧皱,两只小手摁住了自己的刘海,仿佛在扩大超能力脑电波:“我记得她姓安——她是个小暴脾气,跟我吵了好几场架——她——对了对了,她很讨厌她的爸爸妈妈,他们没人出现在她的生日派对上!”
她兴奋地抬起头,却对上小斗笠略显无语的眼神。
“……怎么了?这不是一个很重要很独特的特征吗?”
是吗?独特?
小斗笠冷静道:“难道不是所有小孩都讨厌他们的爸爸妈妈吗?”
安洛洛:“……什么?为什么要讨厌爸爸妈妈?爸爸妈妈是全世界最好的人!”
他们相互瞪了好一会儿,从彼此的眼神中得出了答案——谁也说服不了谁。
“爸爸妈妈全世界最好”与“爸爸妈妈最好一起死”,这两位小朋友的家庭环境与成长理念放在一起,几乎是两个世界观的碰撞。
彗星撞地球,岩浆烧大海。
一年级的小屁孩哪里懂什么求同存异。
最终,小斗笠先退一步,他摆了摆手。
“算了,我们就只抓住可靠的线索吧,那是个体型略胖、岁数较小的女孩,最近刚过生日,姓氏是安……”
安洛洛:“等等,你总结这些干嘛?那就是一个出现在梦里的小孩,她和我们一样出现在一场生日派对里——”
她突然没声了,眼睛慢慢瞪大。
“……她和我们不一样,她是派对的‘主人公’,我们才是邀请来的‘客人’?”
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