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仅仅用眼睛看,用手指碰,用鼻子嗅……想确认那个至关重要的答案……你必须……完全冷静,用心分析。
她们……不是同一个人。
她们不是。
“大泥巴怪?大泥巴怪?你还好吗?”
有人在很近的距离对他嚷嚷——是小安各,她洗过碗回来了。
洛安垂眼看她。小家伙又在地板上踩出一串血脚印。
“我说真的,唔,你如果很不舒服的话……”她略显别扭地拽了拽自己的头发,“还是,今晚就到这里吧?毕竟派对举办到很晚了……你也陪了我很久……而且……”
而且她其实对能否“完美”完成接下来的派对项目没有信心呀,小安各暗自嘀咕,光是洗碗就是相当有难度的事件呢。
面前的大泥巴怪动了动。
“为什么?”
呃,原来他能说话啊?
就是喉咙咯吱咯吱的,嗓子也很难听,像是里面含着好多好多刀片……
又像是曾被人用指甲撕裂、捅开、泄愤般重复了好多好多遍。
丑丑的大泥巴怪,说话的嗓音也是丑丑的,听得人生理不适。
但小安各挠挠耳朵,很好心地没露出什么厌恶的表情:“什么为什么呀?”
“为什么……你还留在这里?”
大泥巴怪咯吱咯吱地说:“你该走了。”
……她?该走了吗?
小安各不明所以。
她看看身后的水槽,勉强摆好了碗碟和洗涤剂,但泡泡依旧淹了出来。
……呃。
把别人的家搞成这样,大泥巴怪果然生气了吧。
小安各其实是有点自觉的。关于“这不是我原定举办派对的地方”这一点。
她睁开眼,顺着“承诺过参加我派对的朋友们”的气息,吧嗒吧嗒跨入这个房子的地板,就见到走廊尽头的那扇门……
不知怎的,当时她很清楚,自己要走过去。
走过去,打开那扇门,对门里的家伙说一声……
【你要去哪里?】
这念头深深扎在心底,就像她“要举办生日派对”的念头一样清晰,有力。
于是小安各吧嗒吧嗒走过去,忽略了周围种种异常,忽略了自己额头往下淌的液体,与脚心那粘稠又腐臭的气息。
她只知道自己要去主办一场派对,还必须要问一个问题。
于是她踩着自己死去后缓缓汇成的血泊走来,停在那门前,主动伸手,旋转把手……
然后,便遇见了门后的大泥巴怪。
大泥巴怪虽然形状古怪、面容模糊、浑身上下都像是一大团血肉乱拧的马赛克,老实说比电视里最恐怖电影的最恐怖怪物还吓人……
但小安各就是直直盯着它,提出了她要问的问题。
【你要去哪里?】
大泥巴怪没有回答她,只是定定地注视她许久,便跨出来,掩上门,带她打开这栋房子所有的门与锁,带她亲自收集好了生日派对所需要的一切材料。
鲜花,布偶,装饰品。
礼帽,面条,小游戏。
朋友,祝福,生日歌。
大泥巴怪安静又顺从地跟在她身边,虽然一路流淌着味道和形状古怪的碎片,但它很乖,也很贴心。
于是小安各越来越频繁地把视线停留在大泥巴怪身上,尽管它拥有着一个常人怎么也不愿意多看一秒钟的外形。
这是她梦寐以求的完美派对,本该以她为中心,只需要完全沉浸就好了,不用分给其他人注意力。
况且她最倾慕电视里那些或漂亮或帅气的主人公,交的朋友也喜欢选长相好的,那个叫安洛洛的小女孩和她吵再多次架、那个戴白帽子的小男孩再怎么冷淡,她也依旧喜欢他们,因为他们真是她见过最好看的小孩了。
大泥巴怪……是个丑陋无声的背景板,不具备让她另眼相待的任何一个因素。
可小安各越来越在意它。
又或者,他?
她逐渐注意到,他喉间许许多多翻卷的皮肉与碎沫下,似乎能拼凑出一个属于成年男性的喉结。
她又通过长时间的偷看发现,他疑似是“手”的部位,露出森森白骨的血泥里,嵌套着一枚朴素的银环。
……唔。
一个已婚的成年男人。
就像她的父亲那样。
只不过小安各从没见过父亲戴上指环,她之所以对“婚戒”这样敏感,是因为总能见到母亲和父亲争执扭打时用戒指上的大钻石狠狠割他的脸——母亲再怎么也是出身显赫的贵妇,当年结婚时戒指上的钻据说是能上什么巨大珠宝排行榜的。
不过,见多了母亲歇斯底里地挥舞那枚闪闪发光的大钻石,“婚戒”在小安各稚嫩的观念里,不是“夫妇身份的证明”,而是“趁手且隐秘的攻击武器”。
而且,只有那个“需要从另一方的专横暴力中保护自己、疯狂反抗”的人,才会一直把结婚戒指戴在手上——父亲的早就扔到不知哪个情人的床头抽屉里了吧。
所以小安各在自己的逻辑中完成了自洽的推理。
大泥巴怪成年了,结婚了,是这栋房子的男主人。
她在这栋房子里只感觉到几道气息,二楼的两个是自己的同龄人,一楼的两个不认识,隐隐透着熟悉感与安心感的是大泥巴怪,而另一个……
大泥巴怪反手合上房门时,她有悄悄瞥一眼。
另一个睡在床上,眼皮合得紧紧的,双手双腿大大咧咧地瘫着。
唔。
小安各可不会用“懒洋洋的贵族大猫”这样亲昵又无奈的形容来代指那个成年女人,她第一时间就联想到了——
喝多了之后烂泥般瘫在床上大睡特睡的父亲。
打完她了,吼完母亲了,又去外面和自己的情人鬼混过了,迫于压力不得不回到压抑的老宅卧房后裤子不脱鞋也不蹬,就那么大剌剌躺着,手里还握着酒瓶,两只脚仿佛要把木架子床踹散般,大大地伸着。
小安各厌恶那份睡姿。
她只知道那个女人的睡姿像极了父亲,而大泥巴怪乖顺的性格一看就是被欺负的那个,跟着她在外面游荡半天也没见女人探头出来找他,明显对他的离开漠不关心——
所以,在这栋屋子里,大泥巴怪是那个被女主人欺负的另一个主人。
凄惨的,弱小的,被吼被骂被打也只能哭着挥舞婚戒反抗的那个。
而且他的戒指上甚至没有锐利显眼的大钻石!这要怎么才能有效反抗对方的暴力呢!
而且、而且、他不像母亲……
他会照顾她。从不会忽视她。
哪怕她只是个突然闯进屋子的小丫头,脾气很坏脸蛋和性格也不可爱,他依旧满足了她在这里举办生日派对的愿望,还陪她熬夜到现在。
……大泥巴怪真是一个非常温柔的好人。
可惜却跟一个讨厌的坏人结婚了。
小安各扁了扁嘴。
“你该走了。”
大泥巴怪说话的嗓音真恐怖,但小安各却很难过。
肯定是她在这里逗留太久了,他怕被那个女人发现端倪才催她离开,而且……
她自告奋勇想帅气地洗个碗,却把他家厨房的水槽弄成那个样子。
“我、我真的已经洗好碗了,虽然不算顺利……那我去找抹布,或者,或者我去找他们帮忙,一定会清理好……”
大泥巴怪摆了摆手。
他说话的样子吃力又艰难,每一次发声都像是要咳出内脏碎片似的:“不……用。我……会……”
我会帮你清理干净的,当然。
小安各却抿起嘴,拉住了他的手,眼睛再次闪动起那种不管不顾闷头乱撞的神气——洛安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一小时前他才看见这小孩露出这股神气,当时她正要强拉着他搜罗派对的准备材料——
“我们一起走吧,大泥巴怪!逃到外面去——放心,有我在,那个女人不会再打你了!!”
什么?
洛安没有再问出口的余裕。
他又一次被拽着跑起来,小孩扭头,飞一般往外冲——冲破玄关,冲向这栋房子之外——
那一瞬间她的速度很快很快,手劲也很大很大,他差点以为,牵着自己狂奔的,真是那个自己所熟识的“妻子”了。
可只有一瞬间。
因为她拉着他一头冲进了房外的白雾中。
……啊。
洛安望着周围应当是“小区”的地方。
没有路,没有灯,没有绿化草坪,没有停着待开莲花的景观小池塘。
只有白雾茫茫,如云如海。
果然。
他们被封死在这里了,一开始就不可能离开……
不。
是他被封死在这里。
洛安再次看向前方的小孩。她的背影迷茫又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