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空空摇头:“她只说,人要学会放手,世上最不能强求的便是志同道合,及时止损,就不会遗憾。”
这个“损”指的是谁已经不言而喻。
哪怕在崖底带着个小小孩子一起生活,不动明王也始终保持着她那对人生如火的热忱。在这份热忱中长大的白空空,不会被任何看似温情,实则意图剥夺她思想的爱意打动。
姑苏夫人原本准备要说的话已经尽数忘光,仿佛又回到二十多年前,她告诉好友自己的决定时,对方那惆怅又失望的目光。
说好的一起闯荡江湖,你当天下第一的高手,我当天下第一的神医,也不知是谁先食言。
当时姑苏夫人只觉得明镜年无理取闹,为何一定要在理想和爱情之间做选择呢?难道她就不能两者都要?世上有妻有子却还追求梦想的男人多了去了,女人凭什么不能也这样?
与不动明王绝交后的姑苏夫人曾经雌心壮志地想,便是有了丈夫孩子,我也一样能成为神医。
但她沉迷爱情无法自拔,有了孩子后又难以克制爱意,姑苏微小时候很爱哭,一定要她抱着才愿意睡觉。后来的某一天,姑苏夫人无意中翻开一本医书,竟发现自己连最基础的知识都要忘记了。
当时她短暂地迷茫了片刻,很快便被孩子的哭声惊醒。
白空空一点都不相信姑苏夫人的话,这位夫人兴许是个很好很善良很正直的人,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建立在她的丈夫与儿子利益没有受损的情况下的。
姑苏夫人与姑苏仑、姑苏微才是一个利益共同体,三人中任何一人获利,其余两人都能得益,难道姑苏夫人还能无视丈夫儿子的困境,转过来帮助白空空?又或者白空空威胁到了姑苏家两个男人的利益,在姑苏夫人能够改变的情况下,她能忍住不对白空空出手吗?
别傻了,跟姑苏夫人一个被窝睡了二十多年的是姑苏仑,她十月怀胎精心养大的是姑苏微,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动摇这两个男人在姑苏夫人心里的重要性,十个不动明王加起来都不行。
她现在开始怀念过往,似乎被白空空的话触动,但白空空敢保证,一见到姑苏仑或是姑苏微,所有的触动都会消失,甚至会变成对自己的提防。
姨母曾亲眼见证过母亲的执迷不悟,所以才会毅然同朋友绝交,否则白空空都不敢想,姑苏夫人要是还跟姨母保持着交情,看到姨母独创的武功秘籍,研究出的种种奇药,她能忍住不为丈夫和儿子谋取吗?
白空空跟姑苏夫人说这么多,不是为了让她忆当年,只是想借机打感情牌,看是否能哄出解药。
眼见自己将要被捉之前,白空空便将身上携带的物品处理了个干净,被抓后东章山庄的人愣是没能从她身上搜出任何东西,否则若是有姨母的药在,姑苏夫人给她喂的这点软筋散算得上什么?
此番前来,姑苏夫人是想让白空空留在她身边,她会好好将她抚养长大,可白空空并非好哄的小孩,她不信任何人嘴上许诺的好处,只有拿到手里的才是真实的。
连“到时候东章山庄你们兄妹俩平分”这种谎言都吝啬说出,可见姑苏夫人所谓的好好抚养,不过是将她养成另一个她自己,白空空才不要。
她还要治病呢,等治好了病,她就要把姨母留下来的武功秘笈全都学会,姨母因她没有当成的天下第一,她一定要得到。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得解掉体内的药性,否则逃不了多远就会被抓回来,白空空很讨厌这种无能为力,生死安危都只能交给别人的感觉。
对了,逃走之前,她还得再去偷一回玄冰天草。
第474章 第二十朵雪花(十六)
白空空从地牢里被放出来一事, 了了跟夏娃很快便知道了。两人并不清楚白空空为何能重得自由,但对她为何在得了自由后还留在东章山庄则有几分猜测,要是能走, 必然早已走了, 既然留着不动, 自然是走不掉。
她观察了两天,发现姑苏夫人对白空空很是慈爱亲昵, 态度可谓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这下就算是了了也推测不出原因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出乎她意料的事情。
“喂, 喂喂喂。”夏娃忽然出声叫人, 指着前方不远处仆从打扮的一个人:“那是不是叶挽?”
了了顺势看过去,夏娃没看错,还真是叶挽。
“这人的身体到底是好是坏啊, 说好的体弱多病呢,哪有病人这么快就活蹦乱跳的。”夏娃嘀咕。
叶挽身着东章山庄仆从衣裳,一副乖巧温顺的模样。站在仆从们面前口沫横飞讲话的管事正在指点江山, 她听一句便乖乖点头一句,别提多懂事。
姑苏夫人不仅在衣食住行上照顾白空空, 还特意把伺候自己的仆从调到了白空空身边,然后管事便又在外面聘了仆从进来,但东章山庄的仆从都是签了卖身契的家生子, 叶挽是怎么混进来的?
像规矩礼仪这些, 出身高贵的叶挽不必学便能做得很好, 她的这种表现在管事看来便是聪明伶俐, 加上性子老实没什么花花肠子,很适合送到夫人院落中伺候。
还真别说, 在夏娃的观察下,叶挽只用了三天时间便在主院脱颖而出,凭借优雅的审美及字字珠玑的谈吐成功上位,深受姑苏夫人喜爱。
姑苏夫人还赏了她一串玛瑙手链,但叶挽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哪里这么容易被收买,刚感恩戴德的收下,转头就往衣袖里随意一装。
以前在皇宫里,她觉得勾心斗角一点意思也没有,大家争来争去,无非就是争今晚谁被皇帝睡,有一种我本可以锦衣玉食却硬要争抢一口呕吐物的荒谬感。所以叶挽懒得动脑子,遇到麻烦直接简单暴力地用家世解决问题,反正在皇帝还需要徐家时,她就是把后宫捅破了他也不会将她问罪。
现在就不一样了,她不再是身份尊贵的叶贵妃,没有人会因此优待她,反倒调动了叶挽的积极性,她开始觉得生活有趣了。
离开皇宫这段时间,天天运动量惊人,连生病都比以前好得快。东章山庄的位置并非秘密,叶挽一路打听到了这儿,然后便发现自己竟然连庄子外围的杏林阵法都过不去。
山不转水转,她在外头蹲了两天,成功得知庄子里要聘一批新仆从,而人牙子手里的人,并非每一个都愿意卖身,叶挽借机说动了一个姑娘,并与她交换了身份,还把身上剩下的银子分给对方一些让她逃走,这样日后即便东章山庄想拿她的卖身契做文章,也不会有用,因为那卖身契根本就是假的。
叶挽感官敏锐,极擅察言观色,因此煽动旁人时,亦总能说中对方心事。姑苏夫人会将她提拔到身边伺候,除却叶挽当真审美高雅外,她会说话才是最重要的原因。
顶着假身份在东章山庄混得如鱼得水的叶挽得意地想,该不会了了还没能进来东章山庄吧?
作为夫人身边的仆从,除却无需踏足的地方外,叶挽已熟练掌握了庄子里三分之一的阵法。
姑苏夫人的仆从与普通仆从不同,她们住的是两人间,所以比较宽敞。条件肯定跟皇宫不能比,可叶挽在荒郊野外都睡过了,早不再挑剔环境。
洗漱过后,叶挽打了个呵欠,刚掀开床幔要钻进去,在看见床上的人后眼睛圆睁,迅速扭头看了眼同屋的另一位仆从。
对方正背对着她叠着衣裳,叶挽赶紧爬上床,再把床幔放下,用气声询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她还以为了了没能混进来呢。
了了并不同她废话,“不出意外,明日姑苏夫人会去见白空空,届时还要你做一件事。”
叶挽一听,热血上头:“什么事?”
了了轻声说了,她拍着胸脯打包票:“放心吧,这个简单,交给我来办。”
这时室友喊她说话,叶挽生怕对方来拉她床幔,便将脑袋从床幔中伸了出去。两人交谈了好几句,等叶挽重新回来,了了已不见了踪迹。
姑苏夫人并未每日都去见白空空,基本上是三日一次,可见白空空之前的话令她心生芥蒂,而且每次过去,身边带的人并不固定。刚刚被提拔上来的叶挽,也是实在招姑苏夫人欢喜,这才有此殊荣。
不过,白空空在东章山庄并不叫白空空,而是叫洪小满。
叶挽深谙如果对一件事不了解,那么就要尽量保持沉默的道理,她垂手低头,恭敬地立在一旁,这姿态看在姑苏夫人眼中,对她便又多了几分赞赏。
像这样懂得进退的孩子不多了,最怕那些心比天高的,贪得无厌。
白空空对姑苏夫人的态度始终如一,她被关在地牢里好些天,说自己手脚酸软浑身无力,不肯听姑苏夫人的安排,接连请的好几个老师都被她气跑了,要不然姑苏夫人也不会过来数落她。
白空空心想,谁要学那些酸了吧唧的没用东西,姨母说过,圣人之言听听便算,真要按照圣人的话做事,怎么死的都不晓得。至于如何梳妆如何打扮以及一些最基础的女红,白空空就更不可能学了。
姑苏夫人对此叹息道:“请人来教你女红,并非是要你绣活做得多么精致,而是盼着你在日后的生活中,能够自己做这样的小事。否则你衣服破了,掉了扣子,要如何是好,难道全去买新的不成?”
叶挽在旁边一听,感觉有点道理,暗忖自己是不是也要学学呢,不求精通,只要会缝个纽扣即可。
白空空却“哈”的一声,反驳道:“照你这么说,天底下的男人衣服破了都是直接丢了买新的咯?”
姑苏夫人还未说话,叶挽却有种醍醐灌顶之感,就说那话她听着有道理却又感觉哪里怪怪的……因为世上没有哪个男子会被这样要求,正如白空空所说,男子衣服破了扣子掉了不需要缝补吗?那为何没人打小教他们缝衣纳鞋?
姑苏夫人被这小孩的油盐不进搞得头疼:“这怎么能一样,男子未成家时有母亲姐妹,成家后有妻子女儿……”
白空空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女子未成家时亦有父亲兄弟,成家后则是丈夫儿子,为了让更多女子不必学这害眼睛的活儿,夫人为何不反过来教导令夫及令郎呢?说不定从此以后,姑苏家便能如此传承下去,这能造福多少女子呀,我想都不敢想。”
要不是在宫里对着皇帝睁眼说瞎话习惯了,叶挽差点儿没笑出来。
她飞快偷觑了眼白空空,之前她还寻思着,是何等人物,才能让了了那样的人潜入皇宫盗宝,现在叶挽觉得,若她是了了,也会愿意顶着千辛万险去找血海凤凰金的。
姑苏夫人聪慧过人,当年曾有人赞她多智近似诸葛,没想到竟被个白空空气得青筋直跳,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冥顽不灵的孩子!
“你现在桀骜不驯,待到往后,你真的吃了苦就知道,我所说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白空空一个字都不带信的:“为我好,还要我学这些男人不学的东西,真要为我好,不该想办法给我权力和钱么?有了这两样东西,我相信不会缝扣子根本算不得大事。”
她这话是怼姑苏夫人的,可却重击了叶挽的心。
叶挽在面对皇帝时总是冷静清醒,哪怕对方一脸深情地向她说爱,她也知道这是假象。皇帝的爱是空中楼阁,不去深究便很美丽,一旦深究,便只剩下虚幻。所以她离开的迫不及待,转身的毫不犹豫。
可世上还有人,也深深地“爱”着她。
她的父亲,母亲,还有哥哥们。
叶挽完全忘记了答应了了的事,原本了了是希望她能问清楚白空空不离开的原因,可现在白空空的话敲响了叶挽脑海里的警钟。
为你好,便会想办法给你权力和钱,权力能够保护钱,钱也能堆砌权力——为什么不给呢?
是没想到,还是爱得不够?
她跟哥哥们一样都是叶家后代,哥哥们远在边关,人人称一声叶小将军,他们踏过黄沙纵马草原,不知见过多少壮丽风景。而她被关在华丽的牢笼中,与无数女人共享一个丈夫,屈辱地只能躺下被睡。
是爹不爱她,还是娘不爱她?为什么同为叶家的孩子,不是她去往边关拜将,不是哥哥们留在京城?难道不是哥哥们都留下,更能让皇帝安心吗?
叶挽恍惚地想,幼时自己也曾学着哥哥爬树,可娘说女孩子不能这样,被人看见要笑话的。她还曾偷偷溜进家里武场舞刀弄枪,爹笑着把她抱起来扛在肩头,说会保护她一辈子,让她快快乐乐幸福一生,不必辛苦。
可她还是被笑话了啊。
她被笑话自欺欺人,她还过得很不快乐,她被关在皇宫闷得快要发疯,像一只拼命想往高空飞,却又不得不被线牵住的纸鸢,她总是念着爹娘哥哥,所以她能走却不敢走,明明不爱还要刻意迎合。
爹还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哥哥们还在边关挥洒汗水与才能,娘心满意足守着家等待夫君儿子归来,只有叶挽是个可怜虫。
爹娘当然是爱她的,甚至很多时候表现的比爱哥哥更爱她,她入宫时,他们也极度不情愿,可这一切本身真的是不能避免的吗?假如从她小时候,就像培养哥哥们一样培养她,而不是因为她是女儿,便用华服珠宝堆砌?
她的灵魂几乎都要被这些昂贵的物品压弯了,当真正遇到灾难时,她居然只剩下自我欺骗。
活了二十多年,竟然直到今日才意识到自己的可悲,叶挽衣袖下的双手忍不住颤抖起来,她下意识想要逃避,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她怎么能这样想慈爱的父亲,温柔的母亲还有疼爱自己的两个哥哥?她是白眼狼吗?得到了那么多竟还不满足!
姑苏夫人扶额叹息:“我算是明白,她为何会传你功夫了。你这小孩儿,几乎同她一样,是离经叛道的。”
白空空很不喜欢姑苏夫人的语气,好像是智慧的长者在可怜愚鲁的晚辈,在未知的未来尚未发生时便先一步断言她们必将头破血流,而聪明人的做法是像长者一样偏安一隅,不去寻求刺激。
“什么经什么道,这些经道又是谁定的?”白空空一脸天真地反问,她时刻不忘自己十岁小孩的假象,力求用最直白最浅显的语言将姑苏夫人的自大原路打回去。“难道不按照夫人说的去做,我就没法活到一百岁吗?”
姑苏夫人如此执着于说服白空空,让白空空听她的做个美丽温柔的好姑娘,也不知究竟是真的出自真心,还是她想要反驳曾经的朋友。仿佛改变白空空,就能证明她是正确的,而明镜年是错误的。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姑苏夫人说,“小满,你如今尚且年幼,可等到你年老之时,看到旁人都圆圆满满子孙满堂,惟独你是形单影只,你真的不会后悔现在的选择吗?”
白空空眨眨眼,无论变老变大还是变小,她这一双眼睛从始至终都无比澄澈:“看到旁人圆圆满满子孙满堂,就会想要嫁人生孩子,那夫人曾经见过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姨姨,为什么没有像姨姨那样浪迹天涯呢?是不喜欢吗?我跟夫人不一样诶,我见过姨姨后,只想像她一样又厉害又自由,可我见了夫人,却不想跟夫人一样嫁个好丈夫再生个优秀的儿子,这是为什么呀?”
姑苏夫人良久不能回答。
白空空适时再添一把火:“而且之前夫人不是还说,年轻时曾有过成为神医的理想?”
这理想你抓住了吗?
你不可能抓住的。
在你选择爱情的时候,就已经注定要失去了。
白空空是愿意相信,姑苏夫人在最开始与姑苏仑相爱时,也曾坚定不移地要实现理想,也许这份坚定持续了很久,一直到她同他成亲,怀孕生子……但再坚持,也顶多到此为止。
因为即便姑苏夫人坚持,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会用各种有心的无意的方式阻止她。
——新婚燕尔,你怎地忍心抛下为夫?
——好儿媳,有你照顾他呀,我们也就放心了。
——乖女,日后在夫家,要与公婆好好相处,你们小两口把日子过好,这比什么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