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闷地哼笑了一声,顺从又乖张地改口:“我能从您与奥西尼阁下的愉快谈话中,借走几分钟吗?”
希尔维轻轻叹了口气,双手一合,囚室门彻底严丝密缝地阖上了。她看向迦涅,无言地询问她的想法。
“可以,”迦涅惜字如金地说,“如果只需要几分钟时间的话。”
顿了顿,她似笑非笑地补充:“我会计时的,超过几分钟我就不奉陪了。”
第54章 旅客-2
迦涅和阿洛一前一后走进休息室。阿洛反手关上门, 喀嗒一声落锁。
锁芯转动的响声像警铃,迦涅嚯地转身,戒备地盯住他。
“不要紧张,我不会拿你怎么样。”阿洛果真没靠近她, 说着从储物袋里摸出一支奇怪的长柄白刷子, 开始一丝不苟地用刷毛触碰房间的每个角落——就连天花板和家具底下他都没有放过。
审问贤者塔关押的嫌犯经常是桩耗时漫长的体力活, 于是这里的休息室陈设完备极了,从备有食物饮品的餐桌、到舒适的小睡床榻, 乃至于解闷的书籍棋盘, 能想到的东西全都一应俱全。
迦涅双手抱臂, 看阿洛忙活了一会儿, 终于还是忍不住发问:“你在干什么?”
他手指竖在嘴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确保这间房间里没有隐藏的耳目。”
“沙亚阁下,你是失忆了吗?连怎么制造屏蔽窥探的空间都忘记了?”
她下意识就嘲了对方两句,同时用目光丈量空间边界,手指书写符号,当即贴着休息室的四壁束起防护壁, 开辟出一个对外隔绝的空间。
阿洛直起身来, 收起那柄长刷, 拍了拍掌心不存在的尘土,对她一笑:“我只是以防万一。”
话里有话, 迦涅眯了眯眼睛。
阿洛行事随心所欲,但在重要的细节方面向来谨慎得可恶。如果不是确信自己可能受到监视, 他不会白费力气。
“你看起来心事重重的, 一切都还好么?”
阿洛的下一句却和前面的毫无关联,她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困惑地反问:“什么?”
他沉默了数拍,生涩地重新组织语句,磕磕绊绊:“我的意思是……最近这段日子对你来说应该很难熬。那之后……我是说葬礼和所有的事,那才过没多久,你就已经回千塔城了。你还好吗?”
迦涅哑然看着他。
这家伙今天误服什么药水了?他是在拐弯抹角地讽刺她冷血无情、满心只有前程,还是真的在关心她?
她的疑惑写在脸上,阿洛见状垂眸笑了笑:“你到底在紧张什么?我没别的意思,那么久没见,问候彼此几句也很正常吧。”
他态度平和,甚至称得上和善,好像完全忘记了分别时他们之间的空气有多尴尬紧绷。又或者他正因为已经‘克服’,所以不再在乎那时候的失态。
迦涅莫名有些恼火。
“我和你好像并不是可以友好地相互问候近况的关系。”她下意识就脆声否定。
气氛一瞬间凝滞。
阿洛绿眼睛里的神采好像也凝固了。他轻快而虚浮地笑了声,若无其事地带过上个话题,笑吟吟的神色反而比刚才显得冷淡:“那就谈正事。我也希望你留任卫队队长。希尔维说得没错,那样能省掉很多无聊的争斗。但那不是唯一的理由。”
露骨地谈论利益分配、互相挑刺争吵让迦涅自在很多。她冷然反驳:“继续挂名当这个队长对我来说毫无益处,如果卫队闹出事来,我还要为你们担责。”
“我只希望你能留任到对那个商人的调查结束。在此期间,我不会带领卫队外出,不会闹出事来。况且,把事情调查清楚对整个玻瑞亚都有好处。”
迦涅抬起半边眉毛:“整个玻瑞亚?”
“在我反复劝说下,幽隐教会终于被我打动,同意和我共享一些内部文书。把他们的东西,和银斗篷还有十三塔卫队的记录比照着阅读,我发现了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
阿洛吊胃口地顿了顿,迦涅翻了个白眼。
“异界漂流物和‘门’原本相当罕见,只依靠幽隐教会的监视、还有引路人小队就足够处理好绝大部分事件。但是大约七年前开始,流通的漂流物数量、门出现的频次都在逐年上升。就好像此前隔绝玻瑞亚与其他世界的屏障正在衰弱。”
迦涅不太相信:“正因为有了银斗篷这样的组织,原本引路人不会优先处理的无害漂流物也被逐一搜集归档,这会导致留下的记录激增,然而事实上异界之门打通的频次未必有改变。你确定玻瑞亚流通的漂流物真的在增加?”
阿洛坚决地一摆首:“银斗篷成立后的这三四年,各地搜集到的线索也在增加。我原本和你想得一样,以为是因为人员扩张,眼线变多,能看到的东西也变多了。
“但恰恰相反。
“我早该意识到的,如果不是意识到漂流物的数量超出了引路人能应对的程度,幽隐教会去年根本不会突然松口,同意十三塔卫队成立。幽隐教会的人不太情愿地默认了我这个猜想。”
听到这里,迦涅脸色也不觉凝重起来。
如果阿洛说得都是真的,如果幽隐教会都愿意放下之前的芥蒂和他分享情报,那意味着阿洛的推测很可能是正确的。而且幽隐教会高层认为已经无法继续隐瞒下去,必须借用法师的力量做出应对。
但阿洛想要从中得到什么?
迦涅试探地问了句:“异界之门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不是正合你意么?”
阿洛叹了口气,满脸‘你何必明知故问’。
但他还是一板一眼地回答了:“我确实想理解利用其他世界的知识,摆脱传承和天资不讲理的限制,创造能被更多人使用的魔法。但我不会天真到以为其他世界都美好无害。
“那个商人……还有他背后的人,我认为他们在故意制造契机,试图在各处打开玻瑞亚连通其他世界的门。我不认同那种做法,但也想要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与其让他们继续为所欲为,不如我自己把事情查清楚。”
迦涅了然地抬了抬下巴:“而看起来,你需要我的配合……甚至于说,协助。”
她轻轻笑了,说服自己般低语:“怪不得刚刚一上来突然问候我的情况,——”
“我问你感觉怎么样和这无关。”阿洛硬邦邦地打断她。
她怔了怔。
他别开脸,生硬地将对话拉回正题:“那现在不重要。失控的漂流物有多危险你也体验过了。在阻止那群人这件事上,你我应该没有立场分歧。”
“但为什么是我?”
这个问句滚落唇齿的瞬间,迦涅就意识到,她如此发话,就等于已经同意了对方的请求。
而她甚至没有问他希望她做什么。
阿洛看了她片刻,绿眼睛欲言又止地闪动。他转而再次哂然笑起来:“他们能做到那么了不得的事,肯定在法师中有相当了不得的帮手。
“至少我可以确定,唯独你绝不可能是他们的同伙。”
※
塔外夜幕四合,地底监狱依旧亮若白昼。
眼下已经过了探视囚犯的时间,但阿洛最擅长的就是钻空子,迦涅又有夜幕纱巾这样好用的魔法物品在身,两个人各自悄然绕过监狱入口的机关,平安无事地在关押神秘商人的囚室前汇合。
“诚实药水和催眠都没用,他应该签过异常强力的契约,禁止他吐露某些真相。”阿洛一边轻声交代下午的新进展,一边小心地打开囚室门。
迦涅看了眼他手里奇形怪状的道具,决定不细问他这用能打开贤者塔内部门锁的东西是哪里来的,免得日后还要承担多余的责任。
她目前只答应阿洛帮一个忙:用龙语激发共鸣,强制命令商人吐露真相。
现在迦涅完全掌控了家族传承,这对她来说并不困难,除了可能被发现溜进贤者塔监狱施法,协助阿洛一回没什么别的风险。
但她也不是为了帮助阿洛才同意他的请求的。
迷雾海隔绝玻瑞亚,也带给这片土地安宁,哪怕仅仅作为奥西尼家的主君,她也不能坐视危机降临。更不用说艾泽和异世界有着极深的联系,潜伏在漂流物商人背后的人物或许会指向她无处追寻的答案。
至于为什么要偷偷溜进来,理由有二:
首先,意外引发龙语共鸣是一回事,故意利用古代语言的神秘效力是另一回事,严格来说这是滥用魔法;
其次,阿洛认为魔法界甚至于说贤者塔内部有内应,通过正轨审问途经无法得到答案。他甚至觉得,自己居然能轻松抓捕到行迹飘忽不定的漂流物商人,这件事本身就很可疑,或许是掩盖真相的骗局一部分。
阿洛当先走进囚室,绕了一周确认没有异状,而后才冲迦涅一颔首。
紫头发的神秘商人换了个位置,抱着膝盖坐在床尾的地板上,察觉有人进来也没有抬头。
迦涅顺手带上囚室门,侧眸看了阿洛一眼,他会意,立刻将刻有巨人语符号的蜡球塞进耳朵里。这是事先准备好的小道具,避免他被龙语的效果误伤,和商人一起开始展露真我。
准备就绪,她调匀呼吸,走到淡灰色的防护屏障前,盯着那道蜷缩起来的人影,嘴唇分开。
嘶哑又富有节奏的古老语言响起,同一句反反复复。
随着她一遍遍重复,囚室中的空气逐渐变得粘稠,宛若透明的胶质,隐隐泛起肉眼可见的波动。
迦涅的瞳仁骤然收缩,龙语句子带着不可违逆的力量脱口而出:
——展露你的真实!
咔的一声轻响,紫发商人不受控地挺直了脖子,看向迦涅,第一次以正脸对着她。他面容俊秀,或许因为美貌总是相似的,乍一看竟然有一丝眼熟。
但这丝熟悉的感觉下一刻就开始消退。
确切说,商人的外貌在飞速变化。
他的发丝的浓紫在褪色,变成苍老的灰白。他的眼睛微微瞪大了,蓝紫色的虹膜片刻间收缩着改换为浑浊的褐色,
就连他的五官也像是化作陶泥,被某双看不见的雕塑巧手揉捏着,鼻子嘴巴和眼睛都有自己的意志,挪动、改变形状,最后定格组成另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庞。
“啊。啊——卟。”
男人的嘴惶惶地张开了,发出不成词句的音节,听上去更像是短促的悲鸣。
“你是谁?”迦涅厉声喝问。
“不,”这人终于吐出第一个能听懂的词语,随即不受控地给出回答,“我……不记得了,但我不是他!该死,怎么会这样!”
语音未落,他猛地低头,惨声大叫:“不!!”
惨呼响起的同时,男人被囚服覆盖的胸口就像是融化的油彩画,以某一点为中心混沌地逆时针旋转起来。
中央的那个圆点飞速扩张,越来越大,眨眼间就在他的胸口开出一个大洞,并且还在继续扩张。
龙语共鸣生效的数秒之内,事态向不可知的混乱深处滑落。
这个男人正在两人面前变成一个孔洞,一道活生生的、生长的……门。
“退后!”阿洛厉喝,疾步上前抓向迦涅,另一手张开向前平推,在迦涅身前划出一道保护的闪光屏障。
男人胸口开出的门洞在这时彻底吞没了他。
而这道门尚不餍足,如漩涡像暴风,撕扯着周围所有的东西,将它拖进自己内部。
闪光的、纷飞的东西填满视野,迦涅意识到这是碎裂的魔法护壁,贤者塔监狱囚室内部最高强度的护壁,还有阿洛刚刚张开的护壁。
两重魔法屏障在门洞的强大吸力面前弯折,而后就像轻薄的植物纸,一扯就裂成数不清的碎屑。每一粒魔法光屑都被贪婪地吸进门后。
迦涅只来得及朝门洞内投去模糊的一瞥,几乎立刻,她的意识中有什么爆开了。她痛苦而短促地尖叫了一声,下意识闭上眼。
门扉还在打开,她几乎直视的并不是门对侧的光景,而是更加本质、更加巨大的真实——
当隔绝不同世界的奥术空间发生偶然扭曲,本来不该相碰的世界接触了,不同世界之间有了通道,也就产生了‘门’。
与伊莲召唤来的影之国大门不同,一道完全随机的异界之门正在她的面前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