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洛僵住了。
他忽然苍白的脸色泄露领悟,她却没有仁慈地就此停下,反而慢条斯理地撕扯开争吵的皮肉,直至森森的白骨暴露眼前:
“带着你忠实的下属们离开,失去好不容易得来的勋衔,没法如愿进入各大家族的领地探查‘门’的情报,是你输。留下来,和我这个队长争斗不休,结果不好说,但我可以保证,只要我还在这里一天,我就不会让你开开心心地做你想要做的任何一件事;因为忙着和我过招导致你的研究停滞不前,仍然是你输。
“简单概括,在意银斗篷有没有实绩的只有你,耗不起的也是你。”
阿洛在一瞬的动摇过后立刻反驳:“不,不明白的是你。过去两年,门出现的频次和数量都在增加,贤者们觉得其中有蹊跷,才会认可银斗篷,才会有十三塔卫队。议事会不可能容忍你将卫队搞垮。”
“你似乎还不明白,”迦涅脸上多了一丝怜悯,“如果贤者们真的觉得异界之门是问题,那么他们自己会解决,而不是把重任交给你。”
她轻轻叹息,气息带着轻蔑的笑意拂过他的下巴。
“增设十三塔卫队也只是大人物们政治游戏的一环。我现在还不够格当下棋的人,但至少看得懂棋盘。议事会希望我做的从来不是好好当个队长。掌控十三塔卫队,或者限制它的影响力。我做到二者任一一项他们就会满意。”
她亲昵地拍了拍阿洛的脸颊。
“所以阿洛,这局只会是我赢。”
第09章 对局-1
“你能接受的结果只有我输,没有合作的可能?”
“没有。”
“为什么?”阿洛问,表情和声音都平板。
“你昨天不是已经替我说出来了吗?”迦涅一字不落地转述他用过的词句,“我打定主意要摧毁你,接下队长头衔也只是为了在你脸上踩一脚。”
阿洛嗤笑:“就为了这个?”
“这作为理由还不够充分?好吧,我确实还有别的考虑。我很乐意让议事会欠我人情,”迦涅后撤些许,视线下移,像是对他垂到桌面的衣袖萌生了强烈兴趣,“你晋升那天穿的就是这件袍子。”
阿洛盯住她,吃不准她为什么唐突地转开话题。
迦涅认得这件绿袍子同样令他吃惊。去年他晋升那时候她还在与世隔绝的海岛上苦修。
阿洛当然知道自己的画像出现在了千塔之城发行的主要报纸上,持续数月的瞩目和议论是每位新魔导师必经的光荣折磨。
不仅是法师,就连普通人家的孩子也会熟记所有魔导师的名字,他们在捉迷藏时把带着绰号的名字当顺口溜念出来,仿佛那是一串辟邪的咒语:
“玛格达最会玩火,乌里的手是银色,阿多涅丝仰望星辰……”
但黑礁上的住民对外界的时局变化漠不关心,时效性强的出版物在那里缺乏读者。
迦涅是那样怨恨他,甚至专门让奥西尼家的人搜集他所有的最新消息,定期和其他物资一起送到离岛上?这个揣测十分荒谬,也确然轻而易举地被她的下一句话粉碎了:
“今天早晨我去了贤者塔。”
迦涅收声的腔调有些古怪,就好像临时起意撕掉了写好的后半张字条。
阿洛不需要她继续说下去。他知道她在贤者塔看到了什么。
贤者塔是千塔城的心脏,塔顶有一条环形长廊。那里不分昼夜地燃着白色的火炬,照亮墙上悬挂的一幅幅肖像。魔法之都创立至今的所有魔导师在晋升后,都会在火炬长廊上留下自己当时的模样。
画框里的阿洛穿的就是这件深绿色的袍子。
迦涅也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沉默。琐碎的闲话从记忆海洋的深处上浮,震耳欲聋。
——你猜我们两个,会是谁先‘挂’到火炬长廊的墙上?
——谁先谁后无所谓吧。
——也是。
他们都会在火炬长廊拥有一幅肖像,两幅相邻着悬挂,两人的名字相连着被百年后的稚童背诵。这曾经是毋庸置疑的既定事项,或许依然是。只是当初的理所当然变质为苦闷和烦躁。
她眨了眨眼,继续谈论十二贤者议事会欠她人情的好处:“我帮一些熟人管束你这个麻烦,削减你的影响力,他们或许就会同意破例,提早让我接受升格考察。”
阿洛什么都没有说,可他的瞳仁在扩张,呼吸声骤然变得清晰。她根本没有跑题,他绿色的衣袖是导向她下个宣言的道标。
迦涅今年二十一岁,还有一年时间赶超他升格魔导师的速度。
“做好心理准备,”她牵起唇角,起身与阿洛隔着一张桌子对峙,“不仅仅是卫队的指挥权,‘史上最年轻魔导师’这个头衔我也会从你这里拿走。”
漫长到让人忘记时间流逝的沉默。
阿洛终于低笑出声,绿眼睛嘲弄地闪烁着:“打败我、羞辱我竟然是奥西尼家的大小姐归来之后唯一的念想,我是否该感到荣幸?”
迦涅呵地驳斥:“不要自作多情,是你恰好堵在我要走的路上。我要往前走,当然得踢开挡在面前的第一块石头。”
这个过于具象的比喻激怒了阿洛。
咚的一声,是他握拳用力锤击桌面。沉重的胡桃木书桌不情愿地晃了晃。
“你说我猜错了,我也希望我猜错了。可我什么时候挡你的道了?为什么非得是十三塔卫队?!”他再度越过桌子凑近,问已经问过一遍的问题,却不再是酒馆里那极力克制怨怼的态度。
“你是正统得不能更正统的名门继承人,看不起异界研究这样的新学说理所当然。任何一座魔法学府都会抢着邀请你,古典学派掌控那么多卫队,肯定能空出一个领导者位置给你。你完全可以把银斗篷还有我当空气——你家的那么多朋友就是那么做的。”
阿洛好像完全不在乎抬高的声调会惊动外面的人,越说越快。
“你有那么多更好更合适的选择,却偏要来抢夺这个在你眼里可有可无的新组织,就因为它是我创立的。你不留任何合作的余地,因为你要我失败并且屈服。你就是在针对我,一切全都只是因为是我,是这样吗?我理解错了吗!?”
弹劾的词句宛若疾风骤雨,一问接着一问,迦涅忍无可忍,拿起桌子上的水晶镇纸重重拍下。
沉闷的叩击声宛若远雷,他们之间残存的那一层难以言说的顾忌也轰鸣着,摇摇欲坠,而后彻底溃塌了。
她的表情冰冷,嗓音因为怒火尖锐:“是又怎么样?!”
“哈哈。”阿洛低笑起来。
“你笑什么?!”
“笑你。”
迦涅不禁抓紧了兽型的镇纸。阿洛眼珠微动,他注意到了她的动作,却没有退缩,唇角反而翘得更高,像在邀请她直接诉诸暴力。
“因为我是奥西尼家的耻辱,所以你必须在每个方面都击败我。就连你急着晋升魔导师,也只是为了比我更快做到同一件事。因为只有证明阿洛·沙亚是个无足轻重的小污点,你才能感觉自己不那么糟糕。你活在姓氏的阴影里,让它决定你的一切,从你使用的魔法到你的敌人、你的行事作风、你的价值。”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叹息声像一根针扎进她的肺叶里。
“说真的,迦涅,这样不无聊吗?”
她的脑海中有须臾的空白。啵,仿佛在遥远的波纹之上,饱满的水泡被轻轻一戳,猝不及防地破裂。
屏住呼吸,心跳好像也停止了,她一动不动地瞪着他。然后她很慢很慢地向外呼,吐光胸腔间堆积到发痛的浊气,让肋骨胸骨向内挤压,直至新的溺水般的窒息感觉从内向外蔓延。
迦涅平静地说:“当然不无聊。”
她声音里的什么东西冻住阿洛昂扬的怒意,他张了张口,没有立刻反驳。
“你离开之后,我和贾斯珀为了保护自己、为了保护奥西尼这个姓氏要面对什么,我现在只让你感受了十分之一、百分之一。”
他深吸气:“我究竟要说多少遍?你那尊贵可敬的大家庭内部有过怎样的惨烈斗争,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从我离开流岩城的那刻开始,那都是你们自己的事。我这么一个被驱逐的差劲学生,不是也没那个能耐当你所有不幸的元凶!”
迦涅松开水晶镇纸,坐回原位,声色冷淡地说道:“好,那么只谈公事立场。我身为奥西尼家的继承人,惩罚让家名蒙羞的变节者是我应尽的责任。和其他古典学派的前辈站在同一阵线,将你视作仇敌也是理所当然。”
她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我只是做我必须做的事,你大可以尽情抗争。”
阿洛后撤半步,绿色的衣袖如潮汐从桌沿退却,刚才激烈泼溅的尖锐情绪也一同消失。
他恢复了应付他人惯用的懒散神气,耸肩附和:“你说得对,我确实在乎十三塔卫队成功与否。毕竟队里不少人盼望正式勋衔盼了好久,才前进一步,就又要让他们过回原来的寒碜日子,我会不好意思的。说服议事会的那群老人家们、让他们松口也实在不容易。”
他刻意戏剧性地暂停一整拍,而后以笑笑的温和声调转折:“但如果你真的相信这样就能封死我的动作,你也未免太看不起我。”
“大不了我带着人走。一无所有从头开始罢了,也不是第一次了,有什么好怕的?我能让十三塔卫队诞生,就能再搞出十四塔、十五塔卫队。有本事你就一个个抢过去。”
阿洛的话语直白到粗鲁,眼神也像明晃晃的刀刃,自信到能将人刺伤。
这恣肆的神情迦涅很熟悉,他的五官还看得出少年时的轮廓,但她眼前的青年又确然像是陌生的另一个人——眉眼更加锋锐,身材更加高挑,自在地穿着以前他刻薄嘲笑过的法师正装长袍。
没有任何改变的是不将规则和惯例看在眼里的骄傲。
十二贤者议事会同意增加卫队已经是破例,之后要让他们做出同样的让步简直等同白日做梦。但这话由阿洛说出来,就无端有说服力。
十多岁的时候他淡然说他有一天也会成为魔导师,其他学徒都笑他狂妄,居然敢和大小姐有同样的目标。
可他确实做到了。‘才能’真正的定义或许就是一个人无论想做的事是什么,最终都能成就。
如果想要,迦涅也大概可以把阿洛的十四、十五乃至一百塔卫队一个个摧毁。可那样不就和他说的一样,她生命唯一的追求怎么可能仅仅是击败阿洛·沙亚?
笑话!
“哦还有个方法,”阿洛看着她的表情扯了扯嘴角,“这样吧,如果你真的那么恨我,不如和我决斗。”
“什么?”迦涅没反应过来。
“双方距离十步或者二十步都可以,你来定。三个回合,我只用防护魔法,随便你动手,攻击手段不限。
“我撑过去了你在卫队就必须改变作风。打伤打残了我自负全责,打死算我技不如人,”他好斗的绿眼睛亮晶晶地闪烁起来,“我要是真死了,你总能满意了吧。”
第10章 对局-2
“我按照二位的意见拟定了决斗具体条款,请过目。最后,我有义务口头提醒,决斗导致的任何伤亡,包括但不限于肢体残疾、灵魂损伤、肉|体死亡,一切后果都由决斗者承担。
“二位确认无误后,请在印戳的位置注入魔力。”
迦涅抬眼往桌子对面瞧,恰好与阿洛四目相对。
他笑得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维持着与她的对视,刻意放缓动作,拇指指腹一点点地在面前的羊皮纸上按平。
纹样繁复的特殊印记感知到魔力,亮了一下。生死契约生效。
迦涅见状自然再无任何犹疑,也向印戳注入魔力。
“那么这两份文件由我保管。”健壮得像座小山的雷仔细地收起羊皮纸。
和昨天不同,他穿着紫色镶边的黑袍子,一身肌肉都严严实实藏在衣服下面,领口别着象征律法的金色天秤胸针。
是的,十三塔卫队的元素召唤使雷同时是一名在千塔城有执业资格的律师。确切说,为各式各样的契约做公证人才是雷的主业,协助回收异界漂流物只是个人兴趣。
今天他也是临时被阿洛叫过来的——千塔城在私斗方面律法极为严格,决斗前必须签署生死契约,并且有至少一位律师见证。
迦涅对此只想发笑:阿洛可不是什么遵纪守法的模范市民,他坚决要人见证决斗条款,无非就是预防她事后反悔,不愿意履行承诺给他行动自由。
这家伙倒是非常有自信能扛下她的三击。她闭了闭眼,抑制住内心的烦躁,重新在脑海里挑选决斗使用的法术。有必要让阿洛见识一下她现在的水平。
“外面也准备得差不多了。”阿洛轻巧起身,拍拍雷的肩膀,“麻烦你特地跑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