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打了。阿洛超然地下了判断。他被贾斯珀打倒在地。
他和迦涅一起突然消失断联,作为兄长,贾斯珀生气很正常。只是没想到迦涅这位仿佛只有一副从容温和面孔的兄长,原来也会动手打人。
起手的姿势有破绽,力道很强但缺乏技巧。阿洛阅读墙上涂鸦般阅读自己那干瘪无情绪的念头。他不应该那么轻而易举地被一拳打到地上。但他就是没有躲开。
甚至就这么倒在地上,倒好像在等着对方趁势再来几拳或是几脚。
贾斯珀也确实踢了他一脚。正中腹部,阿洛发出干呕般的闷哼,身体微微抽搐,却没有蜷缩起来,更没有试图闪躲。
“起来。”贾斯珀脸色更差,冰冷道。
阿洛眨了眨眼。
“给我起来!躺在地上,你想装可怜寻求谁的谅解?”
阿洛额角抽动了一下。他掌心撑地,身形虚晃地站起来。反手擦了擦嘴角,他急促地说:“要打之后随便你打,先去叫医——”
贾斯珀呆了一下。
难以置信与了悟同时击中他。
“医生?”他失声反问,忍不住大笑了两声,那笑声有些发颤,听着无端让人喘不过气来,“有哪位名医可以让人起死回生?你如果认识,那还请你务必介绍给我!”
“起死——”阿洛低声重复,才说了一半,他的声音就像是被掐灭的火苗,突然消失了。
一起消失的还有他脸上的血色。室外严寒冻出的红晕,与室内热烘烘的暖气烤出的血色,全都被一层枯槁的灰白取代了。他看上去随时会晕过去,干燥失色的嘴唇却还在无声翕动着。
仿佛在反驳,在急切地列举否定贾斯珀的证据。
贾斯珀指掌再次握紧,关节咔咔作响。
“你……”他猛地抓住阿洛,将他拽到身侧,按着黑发青年的后颈,迫使他低头面对藤床上的人,“你看清楚。”
阿洛变得非常安静。
贾斯珀垂头短促地深呼吸,目光落定在迦涅双目紧闭的脸上,声音低得像在自言自语:“你好好看清楚。”
一拍停顿。
“我妹妹已经死了。”
第76章 迷途-2
阿洛发现自己躺在地上, 噼啪的火星作响就在近处,暖流熏得他脸颊发烫,他机械地转动脖颈,直直望进一臂距离外的壁炉。
眼珠转动, 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天花板和墙壁。他缓慢地撑着地支起上半身, 没有印象的新房间, 不是贾斯珀的会客厅,也不是刚才那间有藤床的……
像有一根细长的银针从太阳穴扎入脑海。阿洛用力闭了闭眼, 切断了这个念头。
哪怕只是在记忆里, 他也不敢回到那间屋子。他无法具体地去回想那间房间的任何一个细节, 只有一片模糊。
不仅仅是不敢, 而是纯粹的做不到。
至于他怎么会在这片火炉边的地板上躺着?阿洛没有记忆了。
“没想到我还有亲眼目睹你昏过去的一天。”冷冷的嗓音从旁边传来。
阿洛盯着壁炉里跳动的蓝色火苗看了好几秒,才转向声音来处。
贾斯珀站在两步开外的地方,与他四目相对的瞬间,不受控的情绪喷涌而出又遭压制,贾斯珀的脸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
对方可能看到他的脸就想给他来上一拳。阿洛保持沉默,等待着贾斯珀率先表明意图。
“起来。有事得由你来做。”贾斯珀果然下命令。
阿洛于是站起来,声音沙哑:“要我做什么?”
“你在花园里遇到的杂役, 他惊动的所有人, 还有刚才施法搬运你的人, 现在他们全都聚集在隔壁房间。把他们与刚才的事有关的……还有与你有关的记忆都去掉。然后再催眠他们离开,忘记来过这里。”
阿洛点了点头, 没有多问半句,推开隔壁房间的门走进去。
大约二十分钟后, 他重新回到贾斯珀面前。
“完成了。”
贾斯珀眯了眯眼睛。他走到门边, 略微打开门往外看。受到催眠暗示的仆从们闲聊着往外走,仿佛刚刚结束一个无关紧要的内部集会。
“确定记忆都清除干净了?”
“不放心的话, 您可以之后自己想办法确认。”
贾斯珀回转身,阿洛还是那张麻木无表情的脸,似乎完全不觉得刚才自己的口吻有多无礼。贾斯珀不由深吸气,确认房门关死了,快步穿过房间,打开对侧墙上的另一扇门。
这样就回到了他的起居室。
阿洛在原地停留了好半晌,等到贾斯珀有些恼火地站在门边回头,他才终于回过神,默然跟上去。
“迦涅的死讯必须先捂住,”贾斯珀阖上会客室的门,语调柔和却坚决,“否则奥西尼家内部,乃至于整个魔法界都会乱套。”
‘死讯’让阿洛的瞳仁剧烈收缩了一记。他站得更加直了,好像不这么用力绷着,身体会随时垮塌下去。
贾斯珀等了片刻,阿洛仍旧缄默,他只能又多说一句:“我需要你配合保密。”
阿洛缺乏起伏地回答:“好,我会保密。”
贾斯珀嚯地抄起桌子上的水晶镇纸,他花了很大力气,才忍住冲动,没把这重物冲着阿洛那张傀儡般木讷的脸扔过去。
“你摆出这幅死人样子是给谁看?!”
阿洛盯着青年指间的镇纸看了好几秒,忽然笑了两声。
贾斯珀的脸色和声音都冷得像冰:“笑什么?”
“她在十三塔卫队的办公桌上,也有一个水晶镇纸。好像和你手里这个差不多。”
苏醒后阿洛就缄默得异常,此刻他忽然又健谈起来,只是声音像中间挖空的的容器,吐出每个词语都虚浮而空洞。
他说到这里扯了扯嘴角。
“有一次,她也差点忍不住用镇纸砸我。”
贾斯珀绷紧唇线。水晶镇纸忽然变得硌手,他默然将它放回原位,压着视线道:“你还没有给我一个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要知道所有,才能决定之后该怎么做。”
阿洛大步来到贾斯珀面前。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伊利斯与艾泽的长子,那仿佛要用目光将他剖开的专注得可怕,竟然让贾斯珀后背泛起淡薄的寒意。
黑发青年用这种怪异又瘆人的态度注视了贾斯珀良久。
“另一个箱子是不是在你手里?艾泽的内应是你么?”他唐突发问。
贾斯珀皱眉:“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艾泽的内应?……那个人和这件事有关?有人和他一起策划谋害迦涅?”
“我不确定能不能相信你。在那之前,我不能告诉你发生了什么。至少不是全部,”阿洛眨了眨眼睛,声音有一丝波动,“否则她的牺……她坚持保护的,就没有意义了。”
“如果你在怀疑我和亲妹妹的死有关,那么我可以发誓绝无此事。”
阿洛扯了扯嘴角:“誓言说服不了我。被我催眠,或者诚实药水,你选一种。”
贾斯珀无言瞪着他,似乎难以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居然要用到刑讯般的手段确认话语真假,这对贾斯珀而言无疑是莫大的侮辱。
阿洛提出条件后就不再说话,等待片刻后,索性转身走到窗口背对贾斯珀,一副‘否则免谈’的架势。
贾斯珀很快下了决断:“我选诚实药水,但你也必须喝。”
阿洛点了点头:“很公平。”
贾斯珀身边就有诚实药水,他拿出未拆封的两管扔给阿洛,凉凉地嘲讽道:“确认一下我没动手脚?”
阿洛竟然真的依言仔细检查了一番。贾斯珀嘴角的抽动都快要压不住了。
贾斯珀率先饮下一剂药水。
“你知不知道艾泽这个人?”
“知道。迦涅和我提过他突然靠近她的事,但我对这个自称是我们父亲的男人毫无印象。你这么问,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他是罪魁祸首?”
阿洛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你手头……”他顿了顿,探手在皮囊里摸了摸,搬出了艾泽的那个木箱子,“你对这东西有印象吗?”
“没有。”
“你在流岩城见过类似的箱子吗?”
贾斯珀思考了片刻:“我没有印象了。”
“你有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记忆有问题?”
贾斯珀惊异地顿了顿,漫长的一拍停顿后,他无法自控地给出答案:“小时候我经常会做一系列连贯的梦,在梦里的时候我确信那都是真的发生过的事,但等到醒来,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后来我读到,如果曾经被施过修改记忆的法术,就可能会有类似的情况。
“所以是的,我怀疑过我遗忘了某些事,但我没有试图探究。”
“为什么?”
“我在这座城堡里长大,接触的人都受过严密调查和挑选。能清除我的记忆的人……不是潜伏得无比成功的敌人,就是家主本人。而那时候我对母亲、也对流岩城的防卫颇有信心,那么答案就显而易见了。”
贾斯珀哂然垂眸,他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出两弯浅淡的阴影,与失眠的青色混在一处。
“如果是伊利斯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我相信她的判断。”
阿洛沉默片刻后道:“我没有别的问题了。”语毕,他便破开药剂瓶口封蜡,仰头将一管诚实药水一饮而尽。
换贾斯珀发问:“叙述事情经过,从你和迦涅失踪开始讲起。”
阿洛将背脊往墙上靠得更多了一些。他张了张口,却没能发出声音。
深呼吸,又清了清嗓子,这一套循环来了三遍之后,他放弃了:“比起讲述,让你直接看我的记忆更加方便。”
※
贾斯珀和阿洛脸色都很糟糕。
一个身临其境体会绝望,另一个又重新走了一遍无法改变结果的流程。
病弱的棕发青年一言不发地站起来,推门离开房间,忘了拿平日里随身携带的手炉。阿洛没有问他要去哪里,他甚至没有看向门边。
他直愣愣地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任由窒息感扼紧喉咙,忘了自己还需要呼吸。
良久,仿佛确认不会有人突然闯进来,他从背脊到脖颈蓦地佝偻下去,把脸埋在了掌心。
过了大约半小时,也可能更久,贾斯珀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