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承彻底消失从另一个角度看是件好事。”他直入主题地宣告。
阿洛缓慢地直起身看着来人,好像发现了某个陌生的新物种。贾斯珀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恢复状态,又变成一贯的样子。无法理解。
贾斯珀忍耐地吸了口气,就当没注意到阿洛怪异的眼神,继续说下去:
“传承的力量不会回归家族圣地,这意味着看守的人一时半会发现不了迦涅出事。可以追溯到大灾变年代的传承大都潜藏着神话生物的精神,而且祂们会复苏……”
贾斯珀摇了摇头,似乎只是将这件事说出口就让他感到难以置信。
他无法使用魔法,但这并不代表着他对魔法一无所知。在魔法史和各种杂学知识上,他的造诣甚至可以说远胜绝大部分法师。
他越说越难以控制情绪,语速加快:“这件事如果传开……我都不敢想象会引发怎样的动荡。只有一件事是确定的,幽隐教会和传火神殿都不会干坐着什么都不干。
“如果他们坚持要死守玻瑞亚的秘密,那么在有机会找到那个内应之前,奥西尼家、你、我恐怕都会人间蒸发。”
阿洛对此反应平淡。
确切说,他什么反应都没有。
就好像贾斯珀刚刚平淡地对他指出,中庭里堆了一个雪人,每年都有的那种,所以连起身一探究竟的好奇都不会有。
贾斯珀终于忍无可忍:“沙亚,你听好了,你不是这间房间里唯一悲伤痛苦的人。但打探教会的态度,决定是不是要将传承变质苏醒的事散布出去,还有寻找持有另一个箱子的那个人……这些事都必须有人去做,现在,立刻。所以你也必须立刻振作,集中精神。
“艾泽已经不在,了解那个世界发生了什么、到过其他世界的人只有你,而且你不是一直声称要活用异界知识吗?之后有你派用处的时候。”
阿洛仰头盯着天花板边缘的龙鳞雕花,听贾斯珀讲了一会儿,突然喃喃地说:“之前我竟然从来没发现,你们兄妹其实在许多地方非常像。”
贾斯珀闭了闭眼,生硬地命令:“闭嘴。你没资格说这种话。”
阿洛闻言笑了,并没有为自己辩护。
贾斯珀久违地体会到了强烈的无力感。他从来就和阿洛·沙亚不对付,从根本上的合不来。他揉了揉眉心,加重咬字:“我刚才说的——”
阿洛没让他说完,锋锐的词句让他有那么一瞬仿佛回到了之前的状态,一切正常:“我很清醒,也听到了你刚刚说的每句话。需要我复述一遍吗?
“哦,那就算了。我可能看上去心不在焉,也确实不在意你说的所有事。”
他环顾四周,又看向窗外的雪山与冰峰,声音轻飘飘的:“历史悠久的名门的未来……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之前醉心的研究都变得很没意思、没有用处了,不管是奥西尼家,还是尼西奥家要灭亡还是垂死挣扎,我当然更加没有一丁点的兴趣。”
他喑哑地连声笑起来:“实话说,现在我对玻瑞亚的死活都根本不在乎。”
这番宣言过于直白突兀,贾斯珀面上闪过一丝惊异。
“我现在还坐在这里呼吸,也只是因为把消息带回来,把她……带回来,是她会希望的,因此是我必须做的事。她到——”
阿洛磕绊了一下,但这次他终于第一次完整地把某个词说了出来:“她到死都要守护的东西,其实我到现在仍然无法理解。但那又有什么所谓?”
形貌有些枯槁的黑发青年双手扶住椅子把手,缓慢地起身站直了。
他看着贾斯珀,平静地承诺:“你不必把决策背后的动机和道理都讲给我听,试图说服我赞同。你是她仅存的亲人,所以你要我做的事,我都会去做。”
贾斯珀沉默地打量他片刻:“那好,我需要你尽快赶往千塔城,给你和迦涅消失虚构一个足够可信的说法。”
“什么样的说法?具体指示。”
“你们两个失踪的事还没来得及传开。迦涅得到了一些启发,在魔法上即将有突破,暂时有一段时间会待在流岩城钻研魔法,不能露面。这是对外的说法。
“对那些需要坦白异界之事的大人物,你可以承认迦涅其实受伤了,正在修养,具体的尺度由你把握,我会视情况配合。奥西尼家内部我来应对,如果需要你打掩护,我会告诉你。”
说到这里,贾斯珀还是忍不住解释了一句:“内应的事要慢慢来,先稳定局势,保证不出乱子。否则会惊动对方。”
阿洛如他所说,不做评价,不探究更多,只是一颔首:“我明天就出发。”
语毕,他就转身往外走。
“你以前住过的地方一直空着。”
阿洛的脚步顿了顿:“不了,我到城区找个客栈过夜。”
贾斯珀没坚持让他在堡垒留宿。等到阿洛走到门边,他忽然又出声:“之后你经常会往来流岩城,你身上的烙印……我会想办法。”
阿洛略微回眸,没有正对他:“不必了。……留着也好。”
“不,我并不在关怀你的身体健康。我只是——如果那么做,我心里或许会舒服一些。”贾斯珀淡淡道。
阿洛没什么反应,伸出手要推门。
“去掉你身上的烙印,是我表达道歉的方式。”
“道歉?”阿洛终于彻底转过身来。他疑惑地停顿了须臾,伸手碰了碰还有些红肿的脸颊:“你说这个?我不在乎。”
“不,是为以前的事。”
黑发青年错愕地沉默。他忽然明白了什么,绿眼睛里的光孱弱地颤动起来。
贾斯珀悄然攥紧双拳,几乎一词一顿地说:“你之前……似乎对迦涅有一些误解。但事实上,把阿涅特·加罗那个假名通报给了伊利斯、间接导致你被驱逐的人……是我。”
阿洛脸上和眼睛里都是空白。
他听到贾斯珀接着说:
“你六年前离开后写给迦涅的某封信,也是被我扣押销毁的。”
第77章 迷途-3
贾斯珀那一刻确信, 阿洛想要狠狠还他一拳。
但阿洛喘着气瞪视他良久,突然就转身,旋风般地冲了出去。
贾斯珀最后带人在南塔楼找到了他。
迦涅从小住在这里。正式继任家主之位之后,她没有搬进伊利斯此前居住的区域, 只拟定了计划, 要趁她前往千塔城办事期间重新布置南塔楼。
新布置还没完工, 塔楼的主人再不会归来检阅成果。
阿洛一动不动地坐在迦涅的卧室外,靠着墙蜷缩起来。
卧室门上的机关被暴力拆解, 凄惨地散落在地。房间门板大敞, 屋子里面的陈设却没有动过一分一毫, 还是贾斯珀十多日前命人封存这里时的样子。
贾斯珀不确定阿洛是已经进去看过一圈出来, 还是根本无法步入门后。
脚步声清晰可闻,停在阿洛身前,黑发青年木然缩在墙根,甚至没有抬眼看来人。他的脸色比刚才更难看了,眼睑半阖,整个人紧绷着隐隐发抖,似乎在压制难以忍受的痛楚。
算了算时间, 阿洛已经顶着发动的魔法烙印在流岩城待了超过半日, 濒临昏厥在情理之中。正常情况下, 被驱逐的人在烙印的折磨下,甚至坚持不到半小时。
贾斯珀冲身边的法师点了点头。
那人立刻在地上用矿物粉末混合液画出魔法阵, 又在关键位置摆上香料、黄金和特制蜡烛。
“麻烦你站起来……”法师走近,第一次看清了黑发青年的脸。他明显怔愣了一下, 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向贾斯珀——
哪怕消瘦疲惫, 阿洛·沙亚还是很好认。
他的画像毕竟登上过玻瑞亚大小印刷物。在流岩城,在他被驱逐之后来到奥西尼家的人也都认识他。
贾斯珀神色没什么变化。那名法师只能加大音量, 试图把奥西尼家最有名的叛徒唤起来。
阿洛依然毫无反应。
贾斯珀耐心耗尽,直接过去把黑发青年半边拽起来,淡淡瞟随行的法师一眼。那人连忙从另一边帮着把阿洛架起来,半带半拖地把他拉到魔法阵中央。
“开始吧。”贾斯珀果断松手。
阿洛像一具木偶,直愣愣地往地上摔。落地时他的身体因为撞击抽搐了两下,很快再一次整个人从膝盖向内卷缩。他好像已经彻底封闭了对外的感知。
咒语念诵,魔法阵亮起,淡蓝色光辉水波般一次次地扫过阿洛,洗涤着看不见的印迹。
法术即将完成的瞬间,他猛地睁开眼睛,第一反应便要冲出魔法阵。
但他撞上了事先布置好的透明屏障。
就是这么一耽搁,魔法完成,阵法熄灭。
灼烧的疼痛与烙印一起彻底消失,就仿佛不曾侵扰过他。这是一种崭新的空洞感受。阿洛怔怔地站在原地,一秒,两秒,他突然箭步到贾斯珀面前,一把揪住他的领子。
他嗓音变调,对着贾斯珀失控怒喝:“我根本没有求你……我什么时候允许你给我洗去烙印?哈,这就是你的歉意?可你为什么要现在告诉我?”
指掌收紧,他几乎是掐着贾斯珀的脖子吼:“为什么是现在?!是因为你一个人承受不住罪恶感,所以也要让我一起承担?我不接受!我不需要你所谓的弥补!”
施术的法师惊骇地僵在原地,贾斯珀还算镇定,仿佛没有被人扼住要害,侧首给对方一个眼色,那人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立刻快步离开了。
“如果你每次过来都要昏倒半天,会很麻烦,”贾斯珀冷淡地说,“你接受我的歉意与否,加急叫人过来帮你洗掉烙印是最合理的做法,这点并不会改变。”
顿了顿,他的声音里浮现一丝不明显的疑惑。
“我能理解你不愿意接受我道歉,但继续留着烙印……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
“我没有义务回答你的问题。”阿洛惨笑一声,嚯地松手,贾斯珀倒退两步靠着墙壁咳嗽。
身体松快轻盈得让阿洛感到不适。他转过身,往卧室门后看了一眼。
情绪和生理上的痛觉都失灵。刚才就是这样,他站在门边,看着仿佛凝固在迦涅离开那刻的陈设,除了烙印灼烧精神的痛意,什么都感觉不到。
充斥脑海的是荒谬的幻想:
如果贾斯珀没有发现阿涅特·加罗这个假名,如果贾斯珀没有向伊利斯告密,如果他在《十一条宣言》上签字的事无人察觉;
甚至于说,如果他能放弃那一腔热血,没有在宣言下签名声援,如果他一直待在流岩城、当奥西尼家忠实的学徒……
只有‘如果’的上半句,没有下文。
即便是臆想,阿洛也无法具体想象出他放弃了怎样的可能。
不存在假设。只有冰冷的、如水银般缓慢在他血管里爬行的现实。
而表明他被驱逐身份的烙印,原本是与他在流岩城度过的岁月、与迦涅一起的日子的最后一丝联系。
现在,他就连那份痛楚也失去了。
“葬礼……”阿洛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单词。
贾斯珀竟然听懂了他在问什么:“死讯公布前,她都会待在那间房间里。那张藤床会保持她的身体完好。”
“希望你能说到做到。如果你想瞒着我下葬——”阿洛收声,面无表情地转身而去。
贾斯珀皱了皱眉。
阿洛·沙亚刚才的神色,让他罕见地感到一阵寒意。
※
阿洛走在千塔城老宅失修的走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