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昀曦被人们架开,跺脚催令他们将太子妃抬到屋里去。
人们正要行动,李尚宫到场制止。
“太子妃刚流产,身上血光未尽,不能进殿下的寝殿。”
这些不近人情的规矩犹如冷冰的铁笼扣在朱昀曦身上,他的血液瞬间沸腾了,化作岩浆撞击顶阳骨,想喷出一条火龙烧光眼前的一切。
“那就让她躺在雪地里吗!?”
咆哮令他步上冯如月后尘,丧失了太子应有的仪态。
李尚宫像一座没有感情的石雕,朱昀曦越失控,她的反应越冷冽。
“殿下请自重,莫要失却皇家威严,惹陛下降罪。”
这威胁百试百灵,朱昀曦像被捏住后颈的猫,那股破釜沉舟的血性立刻消弭,呆呆地注视宫人们抬起冯如月离去。
云杉见他失魂落魄,如同弱不禁风的稻草人,随时会倒下,忙扶着他回到室内。
华丽的居室温暖如春,朱昀曦却一眼看破假象,自觉正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移动,无助感似恶鹰势不可挡地俯冲而来。
他迫切需要一件坚固的铠甲,一个可供他喘息的避难所,命令云杉马上去传召柳竹秋。
柳竹秋听柳尧章说宫里在流传太子妃小产的消息,正想递折子问候朱昀曦,得到召唤忙赶去观鹤园见驾。
云杉先来接待,看他满脸阴霾,柳竹秋心头又蒙上一层灰。
“云公公,听说太子妃娘娘流产了,她现在情况如何?”
云杉唉声叹气,逐一讲述太子夫妇的糟糕近况。
柳竹秋的心情像溪流自高处流下,那种无法阻拦,覆水难收的失落感异常强烈,连她都被拖入沮丧,太子和太子妃肯定更难受。
“殿下刚才受了大刺激,急着见你,望你好生安慰他,纵有委屈也请先受着。”
云杉估计朱昀曦会在柳竹秋身上发泄什么,情、欲、烦躁、怨恨、戾气……总之性质不会美好。
柳竹秋心里有数,拿太子寻欢作乐那么久,也该回报一些忠诚了。
就算他现在是头受伤的狮子也不至于吃了她,就拿出耐心帮他顺顺毛吧。
她淡然地跟随云杉来到她和朱昀曦时常幽会的东厢房。
朱昀曦跟以往相见时一样端坐着接见她,疲惫难过到极点,刻骨铭心地习惯仍强迫他保持君王的礼仪。
这令柳竹秋有点心疼了,等云杉关门去后,抬头望着他,柔声道:“殿下,臣女来了。”
见面之前朱昀曦脑子里充满野蛮的兽性,想靠原始的发泄排解要命的压抑,见到她以后却不敢妄动,怕控制不住乱溢的火焰,做出伤害她的事。
痛苦、悲伤、恐惧、彷徨,纤毫毕现地在他脸上呈现,那摇曳的泪光如同酸液滴在柳竹秋心间,她在怜爱与忠诚双重推动下义无反顾地上前抱住他,用庇护者的姿态将他的头搂在胸口。
“殿下,臣女在这儿呢。”
朱昀曦身体短暂的僵了僵,缭乱的挣扎感已被她的温柔燃尽。
他如同一只栉风沐雨迢迢跋涉的飞鸟,终于投入了安全的林薮,紧紧抓住接纳他的坚固而柔软的枝条,所有感受都融入泪水,汹涌地流向她。
这场云雨比以往来得猛烈,无关情趣和身体上的快乐,是一场无边的索取,一次冗长的治愈。
二人以不分彼此的状态紧拥着,朱昀曦带着孩童般无辜忧伤的表情凝视身下的女人。
她柔和的目光比棉花轻软,配合双手一起献上舒心的爱抚,抹去他最后的倨傲。
他首次彻底放下戒备,将初生婴儿般弱小的心事完完整整暴露给她。
他说他从小就厌恶那些冷酷无情的宫规、不计其数的责任,更讨厌违心背负这一切。
说他向往“一棹春风一叶舟”的逍遥,也想一人一骑飞驰在大漠瀚海,整日与塞外孤烟,冰雪烈日作伴也好过呆在小小的宫城里重复磨人的繁文缛节。
他天生向往自由,却被赋予啼笑皆非的命运,成为皇帝长子,大国储君。
他有数不清的臣民可供支配,内心却时时刻刻受孤独围困。往前是孤家寡人,后退则万劫不复,陷在这矛盾里进退失据,不知如何是好。
他几度在倾诉中泣不成声,柳竹秋总会一面用力搂紧他,一面以安慰孩子的方式轻轻拍抚,心里注满不容推却的责任感和疼爱,这时纵然天崩地裂她都会守着他。
“殿下放心,臣女会为您分忧的。”
她轻声哄着太子,这许诺似咒语,令他因迷信而依赖,嗫嚅试探:“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任何人都拒绝不了那迷途羔羊般的可怜眼神,柳竹秋摸着他泪湿的脸庞微笑点头。
朱昀曦差点克制不住暴露目的,死命忍住,然后更深地拥抱了她。
“不许再爱别人。”、“也不许离开我。”、“我想见你时都不许拒绝。”、“不许让我找不到你。”
………………
柳竹秋不停点头接受太子越来越贪婪的要求,呼吸渐渐失序,她想她大概是爱着他的,确认的瞬间便停止纠结。
在自由的前提下她有充足的能力去负担这份感情,只当在戎马征程里走一段风花雪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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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柳竹秋理解冯如月为何拼死保护杜嬷嬷, 替她向朱昀曦做了分剖。
朱昀曦天性温和,身边也有陈维远等情同亲友的仆从,听了柳竹秋的话就能设身处地体量妻子的感受了。
苦恼道:“杜嬷嬷犯的是十恶不赦之罪, 太后亲下懿旨处死, 我也无可奈何啊。”
他握住柳竹秋的手想借助她的智力解危救困。
柳竹秋说:“这个月还剩七天, 臣女有一计或可一试, 但须让殿下破费些钱财。”
对朱昀曦来说钱财是真正的身外物,当即预支她一万两银子,但凡能捞出杜嬷嬷一条命,多少钱都不在话下。
柳竹秋不能耽搁,连夜去找孙荣求助, 请他派一帮可靠的手下, 悄悄在城内各处的墙壁和石阶的缝隙里填入泡过糖水的黄豆粉。
这些湿润含糖的黄豆粉在寒冷的天气也会迅速发酵长霉,不到两天爬出厚厚的白毛, 被很多百姓误认做地衣。
相传地衣是重大天灾人祸发生前的兆示, 人们以讹传讹,闹得城内惶惶不安。
庆德帝接到特务奏报,很重视这一舆情。
他迷信道教,马上召见最亲信的方士黄羽,请他就此事扶乩问神。
黄羽让一名弟子做副鸾, 带着唱生、记生开始念咒降神。不一会儿握住乩笔在沙盘上写写画画,由唱生逐字唱出, 再由记生整理记录下来。
降神者自称:“上元灵感真人”, 传下一组卜辞:“黄河春来决西口, 鼋涛咆哮泛山东。南北断绝无粮草, 村庄渐稀人渐少。都城内外倚僵尸, 原野上下填饿殍。天生怨气地生劫, 凡夫难逃此祸殃。欲救众生于危亡,速赦罪囚免杀伐。”
庆德帝见这“真人”说黄河将在开春时泛滥成灾,导致严重的大、饥、荒,顿时紧张,问黄羽有何法可以破解。
黄羽说:“这上元灵感真仙已奉上解厄之法,陛下无须忧虑,尽快赦免最近京中的死囚,勿在春天执行死刑,即可防止灾患发生。”
庆德帝深信不疑,当日传旨赦免死刑犯,禁止全国府县在今春动用刑讯,避免伤残人命。
杜嬷嬷也在遇赦名单内,她死里逃生,还当神佛听到了她日以继夜的祷告,殊不知救她的人是柳竹秋。
那日柳竹秋见过孙荣,又赶去孟亭元家,拜托他帮忙贿赂黄羽。
杜嬷嬷开罪了天家,只能依靠鬼神之力搭救她,实行这一计划又非得由皇帝最宠信的方士出面不可。
孟亭元和黄羽有些交情,黄羽也愿意卖首辅面子,收下五千两银子,配合他们装神弄鬼,顺利将杜嬷嬷从刀口上救了下来。
然而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杜嬷嬷罪状太重,被改判流放辽东。冯如月悄悄送了她很多盘缠,恨主仆今生再无相见之期,这生离的悲痛一点不亚于死别。
她身体伤残,失去最信赖的仆从,已是心灰意冷,更兼不愿拖累朱昀曦,就此自暴自弃起来。
冷了不添衣,饿了不吃饭,暗暗作践身子,病情日夜严重,御医都束手无策,见太子妃内忧外感,怕是不寿之征。
朱昀曦焦急,每天去探望妻子,冯如月总是装睡不理,像要故意当着他的面一点点磨死自己。
这天他再也忍不住了,亲自接过玉竹手里的药碗,屏退奴婢们,走入帐中坐在床边,朝那坚持背对他的女人俯身低语。
“爱妃真要弃孤而去吗?”
冯如月嫁人后一心系在丈夫身上,怎能轻易割舍?听了这话泪湿的枕头上登时滴落新泪。
朱昀曦又说:“记得去年夏天孤在书房读屈原的《九歌》,卿在一旁为孤执扇,中途忽然潸然泪下。孤问卿何事伤怀,卿良久方说‘悲莫悲兮生别离一句太过惨伤,不忍听夫君当面吟诵’,现在怎么忍心主动与孤诀别呢?”
冯如月的抵抗碎做散沙,伏枕痛哭不止。
朱昀曦抱起她,让她将头枕在自己腿上,她乖乖顺从,凄楚啼泣:“臣妾愧对殿下,如今已不复生理。”
朱昀曦叹道:“孤深知爱妃的忧虑,已替你做好打算,定能保住你的名分,继续与孤做长久夫妻。”
冯如月忙停止哭泣,勉力挣扎起身,眼里燃起求生欲。
朱昀曦小声说:“孤打算日后纳柳竹秋为妃,有她做策应,不怕其他人与你颉颃。等她生下儿子,孤再过继到你名下做为我们的嫡子,你的地位便稳固了。孤这样安排,爱妃可愿接受?”
冯如月身陷绝境,任何一条可行之计都是她的救命稻草。
假如太子举荐的是其他人,她尚有疑虑,柳竹秋的为人能力都是她相看中意的,本就巴不得让丈夫娶回来给她作伴,听了这计划不禁转忧为喜,切问:“柳大小姐愿意进宫吗?”
朱昀曦落寞摇头:“直接跟她说她断然不肯,须设法慢慢感化她,孤亦无把握,还须爱妃相助。”
妻子比他聪明灵巧,又得柳竹秋好感,由她劝说比旁人更具效力。
此事关乎切身利益,冯如月自会全力以赴,即刻将寻死的念头尽数勾销,感激涕零地对丈夫说:“殿下如此为臣妾着想,臣妾不思报答何以为人。只要柳大小姐点个头,臣妾情愿退位让贤,尊她为主母。”
朱昀曦苦笑:“爱妃言重了,孤心目中你才是正宫的最佳人选。”
皇后要担负太多繁琐无用的事务,牵扯的干系也多,柳竹秋若坐上这个位置难以发挥最大价值,况且她的出身、性格也与后位不符。
他哄好冯如月,亲手喂她吃完汤药,叮嘱她保重身体。
经过这番推心置腹地谈话,冯如月重拾希望,肯好好吃药吃饭,休息保养了。
朱昀曦对柳竹秋说太子妃连受打击,病中悲思起伏,望她帮忙宽慰云云。
柳竹秋很同情冯如月,不忍佳人受苦,写了封长信送去开导她。
信中说:“俗云:安分随缘事事宜。人生如梦幻,随缘业流转。世间本烦恼场,诸怨毕集。以法眼照之,皆梦中蝴蝶。悲恨难消时,莫若效堕甑叔达①,将昨日为前世,今夕做来生,观棋酌酒以消愁,种竹浇花以培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