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傍晚,邬母回转过来,睁眼看着邬瑾,哑着嗓子问:“老大,我只是伤风,吃着药,慢慢就好了,你快去睡觉。”
邬瑾听她说话时,嗓子好了不少,连忙去炭火旁去拿汤。
碗放的久了,碗边滚烫,他没松手,匆匆端到床边,放到凳子上,扶着邬母半坐起来,用汤匙吹凉了喂她:“您睡的时候我也睡了,现在不困。”
他只盼着邬母能多喝几口,哪知邬母只喝了三口,就把头偏到一旁,不再喝了。
邬瑾低声道:“阿娘喝口粥吧。”
邬母摇头,复又躺下,忽然问:“今天是哪一日了?”
“二十二。”
邬母听了,也不知在思量什么,眉头皱着,片刻之后又沉沉睡去。
她这一病,便是五六日不好,高热退去之后,一直不能起身,不思饮食,每日只能喝点汤水。
腊月二十八,邬瑾在灶上草草吃了一碗剩汤,一个糖饼,看着厨房里邬母备好的驴板肠、羊肉等物,心中一酸。
他端了一碗鸡汤到邬母床前,邬母刚好醒来,扭头看向邬瑾,见邬瑾眼睛下面挂着两个乌黑的眼圈,心疼不已,挣扎着坐起来,不必邬瑾劝,自己就着邬瑾的手,喝了半碗汤,吃了一块鸡肉。
吃过之后,她催促邬瑾快去歇着,又说自己已经好了,只要养一些时日,就能痊愈。
邬瑾点头应下,走到门口,一只脚还没迈出门去,耳中就好像听到邬母在说话,连忙转身走回去,问邬母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邬母适才并未言语,见邬瑾恍惚,更是催着他去睡,他收了碗回到厨房,邬意正推着父亲从外面回来。
邬父买了一支人参,要切了炖在汤里,给邬母补补元气。
“老大,你去歇歇,我跟老二在厨房里忙的过来。”
第214章 告别
邬瑾出了厨房,走回自己屋中。
他坐到椅子里,上半身往后靠,肩膀往下塌,双手无力的搭放在椅子扶手上,两条腿往前伸,和双手一样,都是疲惫而且无力的形状,只有腰还挺着。
户外狂风怒吼,大雪如席,风雪交加着打在这座小小宅院之上,闻之令人心碎胆裂。
他望着头顶上陈旧的格子,想着李一贴所说的“心病”。
邬母是伤风在外,心病在内,若得心药,豁然意解,沉疴顿愈。
他自然也知这心病从何而来。
滚烫的苦痛在他身体里流淌,邬母的病痛正在化作岩浆,堵住他人生中的岔路,毁灭他的选择,把他碾为齑粉。
而邬母不断询问日子,似乎也是想要撑着过完这个年。
他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茶似乎是今早的,也可能是昨天的,他全然不记得,只知道茶的滋味很苦涩,入口冰凉,他喝了一口,捏着茶杯半晌不动,忽然扬手,将这一盏过了时的茶狠狠摔在地上。
地面是夯实的黄土,茶杯滚落在地,转了几圈,安然无恙,茶水则是满地乱淌,迅速蔓延到了他脚下,浸湿了他的鞋底。
这便是他这困兽,唯一的发泄。
他慢慢蹲身下去,捡起茶杯,地面上汪在一起的残茶忽然惊起一圈圈涟漪,他仰头望去,以为是屋顶漏水——一仰头,才知道方才滴落的是自己的眼泪。
捡起茶杯放回桌上,拿一方帕子蹲身擦去地上残茶,他一边擦一边思索,要从不可能中找出一种可能,两全其美,解开邬母的心结。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他毫无眉目,只能拖着沉重的身体走到桌边,翻开一份邸报,去翻找看过的慈幼局。
正看时,邬意忽然到了门口,隔着门大喊了一声“哥”,等邬瑾回答之后,他冲进屋子里,压低了声音,兴奋道:“哥,莫姑娘来了。”
邬瑾一愣,放下邸报就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又猛地折回去,取了伞,急急往外走去:“老二,我去去就来,阿娘那里你多留心。”
邬意连连点头:“我知道。”
邬瑾大步走进风里,风雪裹挟了他,在他周身回旋,一如他的命运,沉重、压抑、冰冷,偶有欢愉,也像是偷溜进来的一点火光,迅速又被淹没。
他走出门去,就见莫聆风没有打伞,穿了软甲,外罩着一件火红披风,头发垂在两侧,梳成环髻,便于戴兜鍪,一只手在胸前拨弄金项圈上的长命锁,站在屋檐下,抬头望着门匾。
殷南站在五步远的地方,警惕张望。
邬瑾深吸一口气,驱散疲累,将伞移至莫聆风头顶,将一口气提了起来,低声道:“今日回堡寨?”
莫聆风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张巴掌长,四指宽的硬黄纸,交给邬瑾,笑道:“我不想等太久了。”
邬瑾低头一看,就见打头便是“宽州考票”,下方写“邬瑾”两个大字,左侧写身量高、无须,右侧写面白。
上面盖着知州大印和知府大印,背后是保人姓氏官位。
莫聆风认真道:“朝堂震荡,情势千变万化,仅凭几个旧人,恐误我大事,你入了朝堂,我便安心不少,等时机一到,我莫家便要重整旗帜,出入朝堂,届时全靠你周全了。”
邬瑾看着这张考票,再看看莫聆风,感觉有一把刀,正在腹中翻滚,搅动的他五脏六腑支离破碎,鲜血淋漓——她什么都知道,所以送来了这张考票。
他收起考票,一滴泪流了下来,很快又消失不见。
莫聆风仰头看他:“如今王运生已倒,莫家也已经收拢,哥哥有殷北守着,新官目光都在堡寨之中,正是你入京之时。”
邬瑾上前一步,一只手撑伞,一只手用力的、拼命的,抱了一下莫聆风。
莫聆风深知邬瑾入朝堂,是势在必行,无非早晚,因此没有眼泪,然而她的脑袋是潮烘烘的,眼睛也是湿漉漉的,邬瑾在短暂一拥过后,便要松手,然而她伸出双手,用力拽住了邬瑾的衣裳,将脑袋用力拱进邬瑾怀里。
邬瑾正是要后退,对莫聆风的一拱始料未及,往后晃了一晃,又迅速稳住身形,用一只手撑住伞,罩在莫聆风后背,替她遮挡了风雪,一只手用力撑住了墙壁。
莫聆风的潮意来自离别和孤单,宽州城中她喜欢的人、她的伙伴,都将离开,只剩下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她用力撞入邬瑾怀里,软甲上的护心镜硌上邬瑾胸骨末端,大臂上的兽头直刮上邬瑾手臂内侧,他闷哼一声,后背抵着墙,腾出一只手抚摸莫聆风后背。
此去经年,何时再见?
她埋头在邬瑾胸前深深吸了口气,随后抬起头来,后退一步,再退一步,从邬瑾伞下退了出来,仰头对邬瑾一笑。
她能看到邬瑾的面目,在夜色中,他如画一般的剑眉星目,神情带着世间最真挚的歉疚和感情,风吹不折,雨打不去,他长身玉立,饶是疲惫如此,也依旧保持着挺立的风姿,端正、从容,含着无声的承诺。
她想,要驾驭一个君子,只有真心相待。
“我走啦。”她转身便走入了雪中,前往白石桥外和她的娘子军汇合。
邬瑾收了伞,看着她离去,因她到来而涌起的一点笑意也一点点消散,风里传来莫聆风吹埙的声音,时高时低,呜呜咽咽,与风同鸣,不悲不喜,只是一种平直的调子。
不过片刻,她大约是上了马,埙声止住,没了。
邬瑾低头看了看自己胸腹前,伸出手指一摸,指腹上带来冰凉湿润的错觉。
他推开门走回家中,邬意从厨房出来,想给邬母送一块糖去尝尝,见邬瑾回来,脚下便打了个转,跑到邬瑾身边:“哥,莫姑娘来干什么?”
“来送考票。”
“考票?”邬意下意识将那块糖塞进了自己嘴里,嚼了两下,忽然瞪大了眼睛看向邬瑾,“哥,你要进京考试去?”
邬瑾点头。
邬意的惊叫声惊动了邬父,邬父双手撑地从厨房里出来,诧异地看着邬瑾:“老大,你要去考试?现在还来得及吗?”
“来得及,”邬瑾回答,“二月初九开考,我今夜便走,沿途走官道,尽量不停留,赶在正月二十五日前到。”
第215章 进京
考票果然如一方良药,邬母立时便能起卧,吃下一碗肉粥,头重脚轻地下了地,要为邬瑾收拾行囊。
邬瑾安抚着邬母休息,自己只带三两件衣裳,几样李一贴处买的膏药,带足银两,背上三年前所用的竹箱,不必任何人相送,出了家门,先去莫府牵马。
夜渐深,他骑马又赶去了程府。
程府大红灯笼高挂,大门之上贴着福字,值更的门子也穿的喜气洋洋,听到邬瑾要见程廷后,立刻进去请了在家里作威作福的三爷出来。
程廷因战胜了父亲,得以随行前往济州,受到了母亲盛赞,如今在家中耀武扬威,搭着胖大海的手,宛如三太子似的登了场。
见到邬瑾带着行李,背后竹箱上插着赶考的小旗,他撒开胖大海,大为惊奇:“这个时候进京?”
邬瑾点头:“特来和你告别。”
程廷不问缘由,因为知道邬瑾行事,自主张,绝不会任性而为,连忙回身从胖大海手里接过鹤氅穿上,又叉了个灯笼下来提着:“我送你一程。”
胖大海伶俐地上前,从邬瑾手中接过辔头,替他牵马,走在两人身后。
“我出了元宵再走,”程廷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济州离的近,几天就能到,我倒是能常常往返,你恐怕得好几个月才能回来吧。”
邬瑾摇头:“这一去,归期不定。”
程廷手中灯笼一晃,火光往邬瑾脸上一照,随后又移开,半晌之后,他闷闷道:“也是。”
他紧接着道:“咱们年纪越大,就越难聚,现在你去了京都,我也去了济州,独留下聆风一个人在这里,她——”
“她一定很孤单。”
邬瑾低声道:“是。”
她一直很孤单,从年幼时起,她便在阔大的宅院里游荡,没有同伴、没有朋友,亲人也少的可怜。
屈指算来,她的快乐和热闹,也只有那么几年。
程廷老气横秋的叹气,随后又心宽道:“放心,有我在,我们总能见上。”
邬瑾一笑:“我并非一去不复返,时日尚多,也不是隔着天南海北,再者人生际遇,谁能料定,得意与失意,也就在转瞬之间。”
程廷点头,一直将邬瑾送至城门外,放下灯笼,伸手抱住邬瑾,用力在他后背拍了两下:“珍重!”
邬瑾也用力在他后背搂了搂:“珍重。”
随后,他从胖大海手中接过辔头,安放好行囊在马上,翻身上马,抽出马鞭,看向程廷:“回去吧。”
他调转马头,借着微光辨认道路,用力一夹马腹,“驾”的一声,驰骋而去。
夜色之下,除去风雪,便只剩下他单枪匹马,身赴另一个深不可测的战场,无人可以为之援手,没有前人铺路,单凭他一双手,两只脚,去为自己、为莫聆风,踏出一条大道。
冷月西沉,旭日东升,他在道旁脚店喂马、吃饭、修整,不过一个时辰,再次翻身而上,沿着官道,一路向京都而去。
沿途风光,尽数是冰雪、严寒,远不如三年前去赶考时的秋景秀美壮丽,然而上一次他是浮光掠影,这一次,却是将这一片冰封的长河、雪盖的青山,全都收入了眼中。
栉风沐雨,一日不停,他裸露在外的耳朵、双掌先是红肿灼痛,之后破皮痛痒,他每到一处歇脚之地,便先烤热双手,搓热耳朵,以免冻坏。
正月二十五,邬瑾赶至京都,先于京都外云台县云羊道观落脚,道观依旧,三位道长依旧,见了他,便像是见了老友一般,让他住下,连同他骑来的马,也一并招待了。
邬瑾于第二日进城,买考试所用的笔墨等物。
这一次的京都,毫无保留地映入了他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