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门扉开启,日光落进屋中。一身紫衣的陆月寒站在门口,眉眼盈盈含笑。
“我来了。”
“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宋令璋起身绕过桌案, 替陆月寒搬了把椅子。
陆月寒毫不客气地坐下, 又支使着宋令璋去给她倒茶, 这才解释道:“我听俞希说, 某人最近任性得很, 每天都没有好好吃饭哦。我又能有什么法子?只好亲自过来监督了。”
宋令璋无奈一笑,将茶盏送到陆月寒面前:“最近公务繁忙, 一时疏忽了。”
“我也知道你忙,可是再忙也不差这点时间呀。”陆月寒眉心微蹙, “从前我们没有条件,随便用些干硬的点心也就应付过去了。现在好不容易……你怎么还要亏待自己呢?长此以往,伤了脾胃可怎么办?”
宋令璋望着少女眉眼中的忧色,心中微微一悸。他轻轻点了点头:“好罢,我答应你,日后我会按时用膳的。”
“这才对。”陆月寒顿时笑逐颜开,“那就从现在开始罢。眼下已经是中午了,叫人送些吃食过来,我陪你一起用一些。”
她这话说的是轻描淡写,却教宋令璋立时僵在原处。
沈辂……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宦官与宫女相好,则称之为对食。意为不能同床共枕,仅相对而食,聊作慰藉。
而沈辂……
他真的会当真的。
宋令璋思绪翻涌如惊涛骇浪,而陆月寒在一旁却是无知无觉。少女以手支颐,歪着头眨了眨眼:“你不饿么?可是我饿了诶。”
“我去叫人送吃食过来。”宋令璋似猛然惊醒一般,仓促地站起身,大步走出房间去。
陆月寒看着未婚夫慌乱的身影,有些疑惑地偏过头。
教人送膳食来,需要他亲自去走这一趟吗?
*
“皇城卫的膳食还不错。”陆月寒满意地放下筷子,取了帕子轻轻擦拭着唇角。
“你喜欢就好。”宋令璋温声道。
“对了,我有件事要同你说。”陆月寒抬起眼,“我养母给我来信了。”
“嗯?”宋令璋顿时有些诧异。
沈辂的养父母,他当然也知道。昔年沈辂病重,在流放路上被押送的官兵丢下等死,却恰好被出门礼佛的陆家太太捡到,就此做了陆家的养女。
只不过,陆家收养沈辂,却也并非全然是好心。彼时宫中采选,陆家需得送女入宫,陆家太太舍不得亲女,便收养了沈辂顶替。而沈辂一则为报救命之恩,二则也欲回京报仇,双方各取所需,当即一拍即合。
当年时间紧迫,沈辂刚刚养好身体陆家便立刻将人送进宫去。故而,陆家夫妇虽然担着沈辂养父母的名分,但是双方论起感情来却着实称不上深厚。此后两边虽然也时有书信往来,却只是为了掩盖陆月寒的身份有异而已。
可是这次的信……倘若仍是互相问安,断不值得沈辂特意同他提起,想来怕是有些不寻常之处。
“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宋令璋问道,“我原以为陆家是懂分寸的。”
毕竟平日里书信往来,陆家自然不会不知道陆月寒在宫中的地位。但是对方倒也知趣,既然知道陆月寒并非是自家亲女,便也不曾有所求。宋令璋也是见陆家知进退,这才始终不曾动过这一家,否则——以他们之前互相假做敌视的立场,他要除掉陆家实在是太过名正言顺。
“称不上为难,不过是小事罢了。”陆月寒笑了笑,“信上说,我养姐生下了次女,婆家有些不喜,养母请我送点东西去给养姐撑腰。再者,养母还特意提起,这次科举养兄已经过了秋闱。”
“你怎么想?”
“养姐那里毕竟离得远,我也没有什么好法子,只能依着养母所言,送点东西表示一下姐妹情深罢。”陆月寒叹息道,“横竖我还是司礼监掌印,我那养姐的婆家还不至于连我都敢得罪。”
“只是这般,也并非长久之计。”宋令璋道。
“不过是先应付这一时罢了。我毕竟只是陆家养女,陆家也明白我不会一直帮衬着一个没有血脉亲情的姐姐,真正能替她撑腰的还得是她的亲哥哥。”陆月寒道,“我料想,养母大约也是做这般打算,所以才会提及养兄参加科考之事。”
宋令璋闻言,神情顿时严肃起来:“你是想……”
“我不想。”陆月寒好笑道,“我是沈氏女,我不会做科举舞弊之事,我也不能做这样的事。”
“只不过,帮点小忙还是可以的。”陆月寒幽幽道,“翰林院那里有历科状元策汇编,教人誊抄送给他一份并不难。再者,事先看看他的文章风格,春闱之时安排一个喜好同他风格相似的主考官也容易。”
“你为陆家如此大费周折,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感恩。”宋令璋叹道。
“我倒也不求这个。”陆月寒摇摇头,“当日你我若是事败,陆家免不了会被牵连。而如今你我既然成了事,无关大局的地方松松手也不难——陆家当年,毕竟是救了我一命。”
“我知道了。”宋令璋点点头,“只是……想当年我哥和沈大哥去科考,家里都没有这般帮忙。”
当初宋沈两家,也没有他二人如今这般庞大的势力。
“沈家人不需要这些。”陆月寒下颔微扬,眉眼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几分傲气,“我哥哥凭自己的实力就可以做探花郎。”
“我哥哥是同科状元。”宋令璋轻咳一声。
别的都可以让着沈辂,但是比哥哥,他才不会认输。
“我祖父是帝师,文坛一代魁首。”
“我祖父是侯爷,战功威震八方。”
“我沈家祖孙三代探花,诗书传家。”
“我宋家先祖历代戍边,满门忠烈。”
两人谁也不肯服输地对视了半晌,陆
月寒却忽然红了眼圈,偏过头去别开了眼。
文魁也好,英烈也罢,到头来——
“宋沈案”罢了。
*
之后,陆月寒安排了人往陆家送贺仪,一则贺养姐诞下外甥女,二则也顺带把状元策汇编送给养兄。她这番行事,虽未大张旗鼓,却也不曾隐瞒踪迹。陆家的亲家收到了消息,自然心中生出些许忌惮,对陆家姑娘和所出的两个女儿再不敢有丝毫的亏待。
陆夫人见女儿的事情解决,儿子的科考也有了着落,对陆月寒更是千恩万谢感激不尽。她赶忙又给陆月寒写信致谢,连并将准备好的生辰贺仪一道教准备参加春闱的儿子送上京去。
“陆家倒是乖觉,这次的贺礼比往日重了一倍有余。”任雪霁随手翻看着陆家送来的生辰贺仪,“不过月寒,自从长生登基,陆家同你的往来可比从前密切许多。”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倒也没有必要苛责他们。”陆月寒却不甚在意,只是从陆家所送来的贺礼中挑出一匹布展示给任雪霁看,“你来瞧瞧,这料子如何?”
“质地寻常,比不得宫中上进的料子,唯独这花样倒是新鲜。”任雪霁点点头,“陆家也算是有心了,这料子虽然做不得衣裳,但是做个荷包帕子也还别致。”
“嗯,我也是这么想。”陆月寒把手中的布料单独收了起来,又再去翻看旁的物件。
只是翻看了一阵生辰贺仪,陆月寒忽而叹道:“过了这生日,我就已经十九岁了。”
“怎么?”
“没什么。”陆月寒摇摇头,“只是觉得……女子年华易逝。”
“年华易逝,同我们又有什么干系?”任雪霁抬起眼,有些吃惊地问道,“月寒,你不会是……想嫁人了罢?”
陆月寒默然不语。
“过去虽然也有女官嫁人的先例,但是嫁了人的女官就不能再留在宫中了。”任雪霁严肃地看着陆月寒,“你可是正一品宫尹!你可是司礼监掌印!”
“但是宫女和太监结为对食,却是宫中允许的事情,双方都不会被赶出宫门。”陆月寒慢慢道,“即使我是女官,那也不妨事。”
任雪霁顿时为之一愕。
她恍惚间想起宫变的那一夜,想起陆月寒扯着宋令璋的衣袖,哭的哽咽难言。
“你……是和宋督公?”任雪霁低声问道。
“嗯。”
“可是,之所以宫中在一处的都是宫女和太监,就是因为双方各有所图。”任雪霁百思不得其解,“你如今已经是一品女官了,他却只是正三品而已。你……图他什么呢?”
“图他……他是宋令璋。”
第22章 生辰
“任宫令。”
“宋督公。”
二人狭路相逢, 任雪霁客气地颔首示意,只是在目光落到宋令璋腰间所佩戴的荷包上时,她下意识又想叹气。
熟悉的花纹, 熟悉的布料, 熟悉的绣样,熟悉的针脚。
那日她与陆月寒说这料子适合做荷包,陆月寒还真就去做了。只是她实在没有想到,这荷包居然是做给宋令璋的。
是,宋令璋是还不错,御马监掌印、司礼监秉笔、皇城卫提督, 正三品的官衔。能做到他这个份上,的确已经是太监中的魁首了。
可是就算是魁首,他毕竟也只是个太监啊!她的好友怎么就……怎么就死心塌地非他不嫁呢?
至于宋令璋——
同为一司六局二十四监的主位,她和宋令璋也算是多年旧相识了。以她对宋令璋的了解,这人历来喜欢衣饰简洁,身上除了官服制式的金鱼袋之外也只多佩一样玉佩而已, 什么荷包扇袋香囊之流是从来不会上身的。可是今日他居然会将这荷包佩戴在身上,想必也是对陆月寒上了心。
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正三品的掌印太监或许不缺愿意献殷勤的暖床宫女, 但是有品级有官职的女官又有哪个肯委身于这等身有残缺之人?更不必说陆月寒可是正一品的宫尹女官, 身兼宫正司和司礼监的主位。宋令璋如今可不再是从前那个侯府公子了, 陆月寒愿意垂青于他, 那是他的福气, 焉有他拒绝的道理?
——只是这样一来,他二人彼此之间有情有意, 自己这里却是百般不愿,倒好像是棒打鸳鸯一般了。
任雪霁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 似笑非笑地睇了宋令璋一眼:“今日是月寒的生辰,我赶着去为她庆生,督公还请自便。”说罢也不等宋令璋答话,转身便往昭阳宫去了。
*
昭阳宫。
“雪霁,你来了。”许云深如今虽然已经是太后之尊,却还是一如既往地亲自出门相迎,“宴席已经安排准备好了,眼下只等着月寒过来。她也真是的,今日是她的千秋,怎么还要这般忙碌。”
“只怕人家忙着同别人一道庆生,哪里还有空搭理我们。”任雪霁语气含酸。
“嗯?”许云深却是不明所以,“你可是知道些什么?”
“过一会儿等她来了,教她自己和你说罢。”任雪霁摇摇头,不再多说什么。她刚刚和宋令璋打过照面,当然知道这会儿陆月寒并没有和宋令璋在一处,但……她就是好气啊!
想也知道,既然两个人已经互通情意,宋令璋一定是给陆月寒送过生辰贺礼了。毕竟陆家的生辰贺仪已经做成了荷包挂在他的腰间,总没有陆月寒过生,却是他宋令璋收礼的道理,他定然会有回礼才是。
而送贺礼的时候,这两人多半是要卿卿我我,言语温存一番的。毕竟他二人同在司礼监,每日里多少公务往来,纵然他们有意要避人耳目,但是想偷个空说几句情话总归还是不难的。
就是不知道,宋令璋究竟送了什么贺仪。
许云深和任雪霁又等了片刻,陆月寒方才姗姗来迟。任雪霁瞥了一眼陆月寒所佩用来压裙幅的白玉环,面上露出几分似笑非笑的神色来。
*
“你可算是来了。”许云深欢欢喜喜地迎上前去,拉着陆月寒的手往房里走,“这会儿就只等着你了,快入席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