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想,他又问:“萱姨,这些日子可还有发生什么事?”
看着裴熠的虚弱模样,白萱萱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道:“盛京那边有旨,就地处置了冯家人。”
裴熠有些讶异,因为这并不似裴臻的所作所为。
但很快,他便听到了更让人震惊的消息。
“还有,陛下驾崩了。”
“什么!?”裴熠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因为身体的疼痛咳嗽不止。
“殿下冷静些!”白萱萱见状,忙道:“殿下若是这般,我实在不敢再多言了。”
裴熠的心口起伏着,终于稍平复了心绪,让自己平躺在榻。
顿了顿,她道:“如今盛京内外消息不通,只怕陛下的死并不寻常,民间已然议论纷纷。”
闻言,裴熠再次起身:“我得回去。”
一番挣扎,他的腹部渗出血来,额上的汗划落下来。
“殿下!”白萱萱劝阻他:“殿下如今的身子,只怕根本没命活到盛京。”
裴熠撑着身子,眉头痛苦地拧着,嘴唇抿成一条线,不住发抖。
“萱姨……”他抬眉看着她:“阿玦还在盛京,我不能让她自己在那,她……她会有危险的……”
尤其是想到那个梦,他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殿下担忧环儿,我又何尝不是?”白萱萱道:“可如今前路不明,且殿下落水这几日,并无人来寻找,想必是军中出了什么事,既如此,殿下现在就是孤身一人,这般即便去了盛京,又能如何?若盛京真的出事了,殿下此去,便是自投罗网。”
闻言,裴熠咬着牙。
要找到阿玦,他难以孤身前赴,要平定盛京,更不是一人之力可为。
可宁州军和关津军已不得用,所以他要怎么做?
要怎么做……
他反复自问着,直到戚玦曾说过的话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越州……”他飞快思索着,回忆戚玦曾提起过的那条路线:“萱姨,能帮我备马吗?我想去越州。”
白萱萱愣了愣,但还是道:“可以,但殿下得先养好伤,如今这般,我是不会放殿下离开的。”
“好……好……”裴熠点头。
他一定,一定会把阿玦好好地带出来。
……
十多日后,盛京。
戚玦已经开始主动吃些东西了,她也不顾干硬到划喉咙的饼子,大口大口撕咬着。
她既还活着,无论如何,哪怕这次是搭上这条命,她也要把这个仇报了!
她不会放过李子桀!死也不会!
“戚玦。”
忽而,听到有人唤自己,她抬头,循声望去。
却见声音来自隔壁牢房。
月盈?
想了想,她挪着身子,坐到了篱笆边上。
隔着篱笆,她看见耿月盈正闲逸地靠在墙上,虽是被关在天牢里,发髻依旧梳得整齐。
她不知道耿月盈为何主动找她,她对月盈的感情很复杂,她不想恨,但又忍不住有几分怨怼。
“你怎么还在这里?”戚玦面无表情问了句,而后继续嚼着嘴里的饼子。
“县主这话问得好怪。”她微微一笑:“我是被陛下关进来的,还能去哪?”
“你不是李子桀那边的人吗?他对你过河拆桥?”戚玦的声音闷闷的,问的时候,也不知晓是什么情绪。
耿月盈看着她,表情逐渐古怪,嘴角的笑也收敛了几分:“你知道的还不少。”
“李子桀的计划,你知道多少?”戚玦冷不丁问她。
耿月盈挑眉,摇了摇头:“他那个老狐狸,怎可能把他的计划和盘托出?我只参与了算计冯家的事情,其他的我真不知道,而且在你之前,我就已经被陛下关在这了。”
戚玦松了口气,不语,想了想,她又道:“你不要太相信李子桀了……总之,他未必没有做过对不起你,以及你们家的事。”
“你什么意思?”耿月盈蹙眉。
戚玦看了她一眼,没打算把所有真相告诉她,只道:“我知道你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复仇,既然如此,最好还是不要相信李子桀,别让自己为仇人所用了。”
耿月盈看着她,眯了眯眼,眼神愈发意味不明,过了许久,她才道:“我明白了,多谢提醒,不过我和李子桀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二人对视着,彼此带着警惕又探究的味道。
耿月盈笑了笑:“我和他不是一路人,但却是一类人,我会找到他合作,也是因为发现,他居然能够短短一年就不动声色把那么多要职拢在手里,还不惹人怀疑,一定不简单,不过么,从始至终我们只是相互利用罢了,我们都心知肚明,所以……”
她环顾着天牢:“你看,利用完了,他就把我丢在这了。”
她轻笑一声:“不过放心,会有人带我出去的,看在你那日帮我的份儿上,有机会的话我会拉你一把。”
“什么?”
戚玦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难道月盈还有什么别的计划?
却见她话锋一转:“不过我很好奇,我算计过你那么多次,你为什么救我?”
为什么?
戚玦不言。
彼时她并未想那么多,她只知道,当时她只是想要救自己的妹妹。
四年前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是她此生至痛。
第200章 阿姐
四年前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是她此生至痛。
那一瞬间就像是带着她回到了那一日……
如果这种事情再发生一次,她会疯的,更会永远痛恨于自己那时的无能为力。
她做不到袖手旁观。
耿月盈却道:“你知道那些人为什么敢对我那般大胆吗?因为我是盛京城中人尽皆知的荡妇。”
她说这话的时候极其平静:“他们当然不敢对那些大家闺秀起歹念,可我不一样,我臭名昭著,命贱如泥,人尽可欺……所以就算再被凌辱一次又能怎样?你救我做什么?你就不怕他们对你做什么吗?”
耿月盈越是这般,戚玦心里就愈发难受。
而耿月盈却不甚在意:“无人不知道我是裴臻的情妇,正是因此,无人敢动我这条命,我更是可以随意出入宫闱,有些人即便背地里说我是个娼妇,表面上也不得不恭恭敬敬。”
说罢,她幽幽叹了口气:“而且这个身份,反倒让觊觎我的人更加趋之若鹜,恰好,我贪图他们的权财,他们贪图我的美色,更贪图在君王枕畔偷欢之乐,我便游走于他们之间,周旋利用,让自己在盛京愈加游刃有余,棋子遍地。”
忽而,她对上戚玦的眼神,却蓦地愣住:“你……用这般怜悯的眼神看着我做什么?你不觉得我下贱吗?”
戚玦眼中泛起些许水雾。
她失忆的这些年,也只有耿月盈一个人还记得这些仇,独自在盛京苦苦挣扎……这一点上,她没理由,更没资格指责月盈。
戚玦默默,摇了摇头。
耿月盈看着,眼中微微一动:“你这人倒是……有点意思。”
忽而,她又自嘲般轻声一笑:“只怕我这副模样,连我阿姐也不会容我,她平生最是要强,最厌恶耿丹曦母女那般菟丝花一样的女子,我如今却也要靠对男人左右逢源而活。”
“她不会。”戚玦低着头没看她,只悄悄擦去眼角泪。
“你说什么?”莫名的熟悉感,让耿月盈死死盯着戚玦,身子也凑近了些。
“世人看到你的左右逢源,但你的至亲之人只会看到,你为何需要这般左右逢源,因而心疼,因而生愧。”
“你又不是她……”耿月盈的眉睫跟着颤了颤:“而且你哭什么?我的日子好得很,你无端端可怜我做什么?“
她的喉间动了动,急切地解释着:“朝堂之中处处是我的裙下臣,我如何为非作歹也没人动我,我自己都不觉得这日子难过,你又替我哭什么?”
“史书上的女子名誉一旦有瑕,后世之名便余满纸香艳。”
不知怎的,她忽想到白萱萱那日的话。
不料,耿月盈却是在微微愣神后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以为县主这样的人,当不会信如此荒唐之语。”
戚玦抬眸望去,说实话,她虽不完全打心底里认同此语,但古往今来能列举的例子的确比比皆是。
倚着膝头,耿月盈眉目坦然:“请问县主,何为有瑕?”
戚玦的眉睫微微一颤,这个问题,她倒是没有细想过。
“祸乱朝纲、杀人害命?还是狼子野心、不忠不贞?亦或仅仅是背弃三从四德、不遵夫妇之道?县主可有想过,这些规训是谁定下的,又是何人说了算?”
她絮絮说着,忽而笑着摇了摇头:“我一路走来,不过是斡旋利用,铲除异己,和古往今来那些争权夺利的男子所作所为没有区别。我从不否认我恶毒至极,可是我却称不上枭雄,只能被称作毒妇,更不能用‘无毒不丈夫’为自己开脱,因为我是‘最毒妇人心’,所以......县主明白了吗?”
她的下巴抬起,眉头微微一挑,倔强间含了几丝无奈:“同样是争权夺利,凭什么我要和男子遵循全然不同的另一套规矩?凭什么我偏偏要恪守名节,用旁人定下的标准规训自己,自缚手脚?”
耿月盈轻哼一声,满是嘲弄:“他们已然定下规矩,不许女子登科入仕,否则我若是能出将入相,未必比朝堂上那些酒囊饭袋差,可偏偏世道不公,我便只好用他们定下的规矩向上爬了。”
她毫不掩饰地将自己眼中的勃勃野心展露在戚玦面前:“他们只给了女子一条向上爬的青云路,那就是伺候男人以换得名分尊荣,嫁人是如此,为嫔为妃亦是如是,既这般,我做的一切,又和这条规矩有什么背离之处吗?”
戚玦听愣了。
“如果可以站在太阳底下报仇,谁会不愿?可偏偏我没有这个体面的机会,清白是什么?贞洁又是什么?是庵堂的青灯古佛?还是羞愤之下悬梁的白绫?不让我堂堂正正复仇,又妄想用所谓的清白约束我、杀死我?想得倒美!”
耿月盈说这话的时候眼圈分明红了,但语气却仍是倔强地保持着轻松。
“更何况,我若真的做到贤良淑德、温柔贞静,又有什么好处?嘉奖我做谁的贤妻良母吗?为了一个须眉浊物的青睐耗费一生,实在是太蠢了,可相比之下,我更愿意穷尽此生,做那个定规矩的人,即便功败垂成,我也万死不悔!”
看着她这般,戚玦只觉心中说不出地复杂,如今的月盈心智坚如铸铁,必然少不了千锤百炼之苦。
片刻沉默后,她斜睨着戚玦:“说起来,我从第一眼看到你起,就一点也不讨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