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来此!”
城楼上,数百弓箭手哗哗拈弓搭箭,直指于他,其间,有个武将打扮的人呼喝了一声。
赤日高悬,裴熠看不大清那人的模样,只高声答曰:“吾乃明帝之孙,大梁端郡王裴熠,特来投靠越王!”
“裴熠?!”只听那人连忙道:“收箭!都快收箭!别把人伤着了!”
闻言,那些士兵果然将箭收了。
裴熠乍听这声音,只觉得耳熟,试探性地,他问:“玉珩表弟,是你吗?”
“是我!”又听他道:“快去禀告越王殿下!快去啊!”
不知过了多久,城门开了。
大半年未见的戚玉珩,已然换了副模样,人晒黑了不少,穿着身铠甲,竟也格外像模像样,大约是将门之后的血脉觉醒,戚玉珩如今倒真有几分戚卓当年的武将风姿。
只是性子还是没变,一见裴熠,便揽着他的肩,分外激动:“殿下怎么独自一人来了?来,随我去见越王殿下!”
二人上了马车。
没等裴熠回答,他便自顾自又道:“且说这越王殿下,幸好当日我来了此处,殿下为人和善,不止收留了我,还说我天资不错,许我进越州军操练,前些日子冯家的人打进来,被我引进机关阵,打得他们溃不成军,自那之后,殿下便授我军衔,挂帅上阵!”
裴熠看着车外,小小一个越州,虽穷山恶水,不是什么富饶之地,但在这一方城墙下的百姓,倒也算井然有序。
如今正值隆冬,越州不似盛京寒冷,却也是潮湿阴冷之地,百姓身上衣料虽多为粗布麻衣,但却也得保暖,少有忍饥挨冻者。
这样的偏僻之地,倒也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意味。
他想,或许这个地方来对了,他这位并不熟识的堂兄,兴许真能救大梁于风雨飘摇。
“对了!”戚玉珩的声音把他的思绪拉回:“说来,皇上怎么会突然让冯家攻入越州?表兄你怎么成了端郡王?又怎么会从盛京大老远到这里来?可是我娘和姐姐托你来带我回去?”
裴熠侧首望了眼戚玉珩,欲言又止……他离开的大半年,在越州这样不通书信的地方,想必对盛京发生的一切是一无所知。
他的笑意沉了下去:“殿下怎这般看着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裴熠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却听这时,车外有人道:“戚将军,到了。”
……
到了越王宫,他们这厢的事被暂且按下不表。
原本按礼制,越王所在的封地只能修建王府,但越王既割据一方,哪怕是出于守卫需求,也需得增强王府的防御,于是原本的王府,便也加筑起了高高的宫墙,被扩建成了王宫。
但毕竟只是越州,越王宫的规模甚至不及盛京皇宫的东殿,无甚装点,只保留了守卫和召见僚属的基本用处。
被带到越王宫的正殿时,裴熠终于见到了这位越王裴澈。
只见高位上,只端坐着个二十六七岁的男子,他一袭荼白深衣,并不似裴熠以为的那般金尊玉贵又野心勃勃,只是静静坐着,似一座冷寂孤立,高耸入云的孤峰。
更让人意外的是,裴澈的双眼被一块白纱蒙着,只能看见他白纱下温润又忧郁的面庞。
短暂的讶异后,裴熠礼数周全拜道:“裴熠见过越王殿下。”
那端坐着的人微微一笑,缓缓道:“裴熠?可是靖王的嫡子?”
裴熠顿了顿,道:“算是,只不过裴子晖已然从宗室除名,便也不算是了。”
“哦。”裴澈意味不明地应了声,而后道:“从前在盛京的时候,本王并不常见你,如今这双眼更是早早毒瞎了,连你是什么模样都不知晓,你来寻本王是为了什么?”
被毒瞎了?裴熠微微一怔,不由得想到戚玦中毒那次,她会知晓此毒,难不成……和越王有关?
短暂的怔愣后,裴熠回过神来,他如实道:“盛京那边传来裴臻的死讯,却死因不明,我只担心是有奸人行窃国之举,如今正是大梁生死存亡之际,我以为,殿下无论从前与裴臻有何恩怨,毕竟是烈帝之子,是承继大统的最合适人选,故而特此求援于越王,望殿下出兵,以亲王之名说服各地兵马司投靠,以攻入盛京。”
“裴臻死了?”
裴澈冷不丁一问,他愣住,看不清他白纱下的情绪,只是唇角无法自控地颤抖着,握成拳的手杵在膝头,紧紧攥着。
裴熠只看向戚玉珩,二人面面相觑,却见他也是满目困惑
良久……
裴澈重新开口的时候,气息略有粗重,喉间带着沙哑:“可……本王凭什么相信你?本王实在无法确定你此行会不会是裴臻的伎俩,而他的人正堵在越州外,只等本王上钩?”
裴熠却道:“可裴臻的人若是有法子找到此处,便不会等到今日才派我一人孤身前来,更何况,殿下信得过玉珩表弟,便是因为他能避开越州的机关阵,找到真正的入城之道,我想,我也能因为这个缘由得到殿下信任。”
“玉珩。”裴澈唤了声:“你说你会找到此处,并拿出信物,是因为你有个姐姐,她曾施恩于本王的故人?”
“是。”戚玉珩连忙答:“殿下,靖王妃正是臣的亲姨母,所以端郡王算起来便是臣的表兄,那日我五姐姐将鱼符予臣时,端郡王就在侧,他会来此处,定然也是有家姐的缘故。”
裴澈略一点头,又问:“裴熠,既如此,你与这位戚家姑娘,又是什么关系?”
“她是我尚未成婚的妻子。”裴熠直言不讳。
他清晰听见戚玉珩倒抽一口凉气,小声问道:“……你们什么时候的事?”
只不过裴熠此刻无暇同他解释此事。
裴澈又问:“如此说来,本王十分有必要见见这位戚姑娘,更十分好奇,月夕究竟为何会将如此要紧之事告知于她……裴熠,她未随你来吗?”
“实不相瞒,她如今正被困于盛京,安危不明。”裴熠道。
裴澈沉声一叹,片刻思索后,他才道:“此事尚需斟酌,本王会先派出探子出越州探查,若情况属实,本王自会筹谋。”
裴熠终于松了口气,道:“多谢殿下,我对外头会熟悉许多,若殿下信任,可让我带人外出探查。”
裴澈点头:“道谢倒是不必,纵然本王与裴臻血海深仇,但更不容宵小之辈谋夺江山。”
转而,他对侍者道:“赐座。”
“谢殿下。”即便裴澈眼盲,他也还是周全地鞠了一礼。
待坐定,裴澈问他:“接下来,还望你能将盛京这些年发生的事情,尽数告知。”
“自然。”
这些年发生的剧变太多,裴熠大约说罢,也已经说了有一个时辰之久。
裴澈听完,却是久久未能回神,就连声音也带了几分哽咽。
“不想不过五年而已,就连冯家都已经没了,而真正促成当日奇鸣谷惨剧的人,竟然会是裴子晖……”
他的手交握着,颤抖不休,恍如当初知道真相后的裴臻。
“五姐夫。”戚玉珩改口改得飞快:“所以现在,若是能联系上身在盛京的南安侯,是不是就能知晓我家人都安危?”
没来由地,裴熠心里笼罩着不安,他失神地点了点头:“算是吧……”
“对了,五姐夫。”戚玉珩愁容满面:“我方才问你家中境况,你似乎有话要说,此刻……方便说吗?”
第206章 换命
戚玦是被疼醒的。
她仍是在天牢的刑房之中,只不过,刑房中不知何时置了张床,她被安置在上头,身上盖了厚厚的暖衾。
不止如此,这里还生了炭火,她的伤口也被包扎完好。身子的暂时恢复,让她已经麻木的痛觉也逐渐复苏,浑身上下又疼又痒,似有虫蚁啃噬。
“……”
只不过,李子桀也太防着她了些,连把她带到旁处疗伤都不敢,就连立在床边伺候她的人,都是个不能说话的哑奴。
……
李子桀来的时候,就看见戚玦坐在床上,包了纱布的手不能动弹,就由哑奴捧着碗给她喂粥,正吃得风卷残云。
“想好了吗?”李子桀负手而立:“开个条件,同我说说这越州的地图,每一处都代表什么。”
戚玦的眉目冷冽下来,由着哑奴细致地替她擦了擦嘴角。
“摄政王殿下别弄错了,你这样的人,说出来的话又有什么可信之处呢?你能给我的承诺,又有几分可能会践行?我实在是被你骗怕了,不敢轻信。”戚玦漠然道。
李子桀只缓缓踱步,他轻声一笑:“县主此言差矣,同样一个条件,于你而言,或许十分重要,但于本王而言却无足轻重,这样的条件,本王为什么不能答应你呢?”
“譬如?”戚玦抬眉反问。
“譬如,牢房里那些人的性命,于县主而言,是手足至亲,但对本王来说,不过蝼蚁之辈,她们的死活,什么也改变不了。”
戚玦轻嗤了声:“看来殿下早就已经替我打算清楚了。”
李子桀展颜,笑容一如往昔:“怎么样,那些人的命,换,或是不换?”
戚玦却是淡淡摇头,就在李子桀微微错愕之际,她不禁一笑:“殿下,我说了,我不信任你。”
“既不信任,你又怎会在垂死之际留下地图,让她们来同我换一线生机?”李子桀倒不气不恼,絮絮与她说着。
戚玦并不正面回答他这个问题,转而问道:“说起来,姜浩能忍这么久不为姜昱报仇,是因为有殿下你在其中斡旋吧?”
李子桀的眼半眯着,不语。
却听她续道:“我还一直奇怪,按姜家人的性子,应是恨不得将我们家的人剥皮烹油,即便裴熠已然替我弟弟洗脱了罪名,但戚家也不过是一群没有官身的平头百姓,便是杀光了解气,对一个反贼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姜浩怎么就这么长时间都没动静呢?”
她旋即一笑:“所以,是殿下你应允了姜浩,待把戚家人最后一丝价值榨干后,便将我们拱手送上,任姜浩报仇,对吧?所以我又凭什么相信,你会把我的家人送走?而不是在套出我的话后,再过河拆桥?”
“戚玦。”李子桀深吸口气,又沉沉一叹:“你的机灵在这种时候还真是令人生厌。”
“不敢当。”戚玦笑意渐深,眼底却满是寒芒:“不过,我还有一个猜测。”
“哦?”
“你和姜浩的这个约定,完全有机会食言。”
李子桀走近她些许,俯视着她,声音略沉:“说清楚。”
戚玦也不怵,昂首看他:“只要姜浩在,殿下便不会放我戚家人离去,只不过,殿下其实也没打算留姜浩吧?”
瞬间,李子桀脸上的微笑如风吹云散。
戚玦的声音幽幽:“如今登基的幼帝,是姜浩的亲孙子,这也是他为你卖命的理由,只不过——殿下其实不打算一直让这个孩子做皇帝吧?毕竟待陛下长大,姜浩一定会想法子让陛下知晓自己的身世,到那个时候,姜家才是陛下最牢靠的后盾,届时,你这个摄政王又该如何自处?”
更何况,若猜得没错,阿冬此刻就在李子桀手里,他真正的打算,其实是挟持阿冬这个真正的裴家人登基,待他坐稳了摄政王的位置,在朝堂中只手遮天的时候,便可以找个理由杀了阿冬,自立为帝。
而幼帝,只是李子桀诱骗姜浩为他鞍前马后的饵。
她续道:“而且,若摄政王从我这里得到了越州的兵防图,下一步,就该是让姜浩出征了,对吧?到那时,姜浩只怕无暇顾及戚家人的死活。”
李子桀的面色阴沉得可怕,他与戚玦对视着,试图窥探她藏在眼底的狡猾莫测的心思。
“你分明很想和本王做这个交易,倒难为你,迂回婉转地说了这么许多。”
戚玦眉头一挑:“我是想做这个交易,可我更希望,这个交易能真的做成,我要的条件不多,只希望殿下能信守承诺,在得到地图注解后,把我的家人们送出盛京,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