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半个月,宁州的细雪逐渐变得厚重,洋洋洒洒,在军帐顶上积了薄薄一层雪。
戚玦暂时没处去买新衣,便只能穿着裴熠的厚袄,本堪堪过膝的衣裳,被她穿得垂到脚踝。
她坐在裴熠身边,围着同一个火炉,一同看着军报。
“这么说,援军都已经到了?”她问。
“嗯。”裴熠从军报中抬眼看她:“人马已足,如此再进攻宁州,方可万无一失。”
而此时,有人来报:“殿下,戚将军到了。”
“请进来吧。”
不多时,军帐被撩起一阵风,几个人走了进来。
而为首的戚将军不是旁人,正是戚瑶,她的头发盘在头顶,身穿利落的湖蓝色圆领袍,束护腕,踏军靴,腰佩长剑,俨然一副军伍打扮。
要不怎么说军营是最磨砺人的?如今的戚瑶,那双下三白的眼睛愈发冷飒,人也沉稳了不少。
“四姐来了。”戚玦起身相迎。
而她身后,只听一声惊呼,蹿出道人影来:“五妹妹!”
戚玦眼前一亮:“三姐?还有……”
还有一个戴着兜帽的女子,她解下兜帽,露出轻简打扮下难掩的国色。竟是宴宴。
“县主如今唤我宴宴就好。”她莞尔。
“你们怎么来了?”戚玦万分惊喜。
却见戚瑶兀自坐了下来,冷嗤一声:“我路上捡的。”
戚珞撇嘴:“我们以为盛京动乱,便逃命一般跑了出来,逃了一个多月,才知道登基的新帝,竟和端郡王是一伙的,真是白跑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继续南下了一个多月,没想到会在半道上遇到戚瑶,便跟着一起来了。”
她说罢,又一脸戏谑地打量起了戚玦:“听说……五妹妹居然趁我们不在的时候偷偷嫁了人,真是好没意思!”
而此时,听她们说话听得跑神的裴熠,此刻正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悄悄捏着戚玦藏在袖底的手,时不时牵一牵,又时不时掐一掐、挠一挠。
戚玦轻咳了声,反手一巴掌打在他手背上,打得他一激灵。
回过神来,他支支吾吾:“……是,事出紧急,未曾知会几位姐姐,望见谅。”
戚瑶坐着,她的角度正好能将二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她没眼看地啧了声:“这种事情有什么可急的?”
“对了,四姐。”戚玦有意转移话题:“怎么会是你领援军前来?”
说到这个,戚瑶正色:“新帝登基后,仍有些州郡未平,我便一路南下扫平这些不老实的,陛下接到端郡王军报的时候,我离宁州不远,便遣我来了。”
“原来如此。”
“既这般,攻城之日可曾定下?”戚瑶问。
“我们这边随时都行,四姐可要安顿几日?”戚玦道。
“不必了。”戚瑶当即回绝:“这种事情自然是速战速决,最好明日就动身。”
“四姐这么想,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好。”戚瑶起身,又瞥了眼他们二人:“不打扰了,告辞。”
裴熠忙道:“为诸位准备的军帐已然备下,还望不要嫌弃。”
戚瑶头也不回:“多谢!”
戚珞见状,也道了声谢,便匆匆跟上。
他们二人在帐中还能听见戚珞的声音:“戚瑶你拉着个脸做什么?”
却听戚瑶道:“我从见他们二人第一眼起,就知道他俩早晚不清白!”
“……”
戚玦伸了个懒腰在床榻边坐下:“既定了明日,便早点歇吧,想来明早天不亮就该起了。”
“也好。”
裴熠解了衣裳往架上一丢,便小跑着,把军帐内的灯一盏盏吹了。
黑暗中,戚玦只觉得一个温热的气息靠近她,卷着她往床上一滚。
“阿玦说得对,还是早些歇下吧。”
说是歇了,但又是一阵动手动脚。
戚玦推了推:“军帐不隔声,你别乱来!”
尤其是方才,隔着军帐都能听见戚瑶她们说话,她才得以确定,这军帐是真的不隔声!
裴熠却在她耳畔嘟囔起来:“这话阿玦昨晚不说,前天晚上也不说,怎今晚便担心起来了?”
“我……”戚玦语塞。
于是裴熠又不客气了些,他轻声一笑:“我们轻一点!”
……
……
次日,天际堪堪泛白。
裴熠便已陈兵列阵,准备对李子桀做最后的绞杀。
一声令下,六军其发,如山崩之势,很快,宁州军便处于下风。
日头渐盛,逐渐驱散雪雾。
中午时分,宁州破城。
李子桀预设的埋伏也挡不住铺天盖地的金戈铁马。
偏就在一切顺利之时,有人来报:李府之中,早已不见李子桀的身影。
“又让他跑了!”戚瑶咬牙切齿。
他们在李府中,只找到了血肉模糊的琉翠,估摸是逃跑的时候被落下的。
裴熠派部分人马驻守,彻底接管了宁州,梁国最后一个叛乱之地,也终于在此日彻底平定。
戚玦也终于见到了琉翠,她忙不迭让军医前来诊治,却始终昏迷不醒。
不止如此,戚珑依旧不知所踪。
她道:“李子桀无处可去,只能南下从剑州逃走,如今适逢齐国大乱,梁国的人又没能彻底控制齐国,于李子桀而言,倒算是有机可乘。”
戚瑶冷哼一声:“那便一路南追,看他还能往何处逃去!”
……
剑州。
李子桀到此处时,已是次日清晨。
他原本就没指望能守住宁州,所以南逃的时候带走了大半兵马。
他带来的人很快控制了剑州,再留部分人守在此处,他便能争取时间继续南下,他便不信裴熠会为了杀他而费尽心力追到天涯海角。
而他,只要活着,只要留着一条命,早晚有机会东山再起!
而此时,有人来报:“殿下!梁国的追兵还在继续南追!”
“启程!”
原本还想停留剑州休整几日,眼下来看,怕是片刻都耽误不得。
马车里,看着因为颠簸而越来越虚弱的戚珑,他握住她的手:“珑儿受苦了,待安定下来,我便为你寻最好的大夫调养。”
戚珑不语,只是眉头蹙着,把手放在了隐隐作痛的小腹上。
他们继续前行,将近傍晚时,临近剑州边界,这是一个叫清流县的小城。
探子来报,追击的梁国人已停军驻扎。
李子桀这才下令,让已经精疲力尽的兵士停下来休憩。
这日是晴天,雪已经停了,日暮昏昏,此刻残阳如血。
他们占了座富商的宅子暂时落脚。
屋中,李子桀看着地图,思索着下一步前行的方向。
往北的路已经堵死,齐国虽内乱,但又有驻守于此的梁军虎狼环伺,再往南,岭南又有齐国的皇室余孽负隅顽抗。
简直……穷途末路。
他赤红的眼底,竟生出些许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绝望。
正此时,房门打开,进来的是个消瘦的身影。
只见戚珑虽穿了厚实的衣裳,看着却还是瘦弱不堪,半点不像个已经有了身孕的人。
她月白色的袄子上不只是蹭了血污还是什么,裙摆上斑驳着些许脏污。
“殿下。”她鞠了一礼。
李子桀连忙扶住她:“不必多礼,来,坐下。”
戚珑手里还提着个食盒,她放下,从里面捧出了一只小盅。
“这是什么?”李子桀问她。
难得地,戚珑微微一笑:“殿下几日不曾好好用饭,人都憔悴了,我便让人煨了些汤,殿下用些吧。”
李子桀的目光都温柔了几分,他手里的汤匙轻轻搅动泛着鲜甜的汤:“珑儿有了身孕后,果真性子都绵软了许多,我很喜欢。”
戚珑不动声色,只是疲惫无比的双眼静静看着他。
李子桀捧了汤,舀起一勺就要往嘴里送,可蓦地,动作却顿住了……
他又看了眼戚珑,残阳透过窗棂,柔和的光撒在她侧脸上,她虽笑着,可一双眼睛却无悲无喜,静静地,似一只带着灰尘的陈旧木偶。
他手里的汤泛着薄薄的油花,平静地流转着,可他的心,却一片翻涌。
她不会这样待他的……
短暂的喜悦后,李子桀意识到了这件事,他意识到……戚珑永远不会再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