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珠这回注意了那高高的门楣,小心地跨了过去。她跟着殷德明走到太极宫外后,那屏息凝神的太监总管这才堆起满脸笑容,一反常态地对她笑道:
“恭喜姑娘,鸿运将至啊。”
霞珠愣愣地看着他:“公公什么意思?”
“陛下已多日没有睡个好觉了,”殷德明笑道,“回去等着领赏吧。”
霞珠懵懵懂懂地回到药藏局,没人问,她也就没说自己路上还给陛下按了个头。
直到太阳落山时分,太极宫的太监来领人,说是皇帝把霞珠调到了太极宫伺候,药藏局的人才知道了这个消息。
“恭喜姑娘了,收拾一下随身东西,随奴婢走吧。”来调人的太监虽然不是殷德明,但也是太极宫得脸的太监,平日里眼高手低的他,却对霞珠恭恭敬敬道。
霞珠只差控制不住自己的苦瓜脸:这哪里是赏赐啊,还不如调她去给皇帝洗恭桶呢——
她往周围看了看,药藏监抬头看天,同事们低头望地——谁也指望不了!
没有办法,她只能认命地跟着太监回到太极宫。
霞珠被调到太极宫值守的事情,虽然延熹帝有意低调行事,但消息比往常还快地飞到了中宫。
徐皎皎冲进太极宫的时候,霞珠正在内室给延熹帝按头。
延熹帝本来被按得心情勉强不错,一看不经通报就擅自闯入太极宫的徐皎皎,心情立马跌入谷底。他挥开霞珠的手,从榻上坐起身来,冷笑着看着自己的皇后。
“稀客啊,皇后。看来朕在宫中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开你的眼睛。”
延熹帝不要她按了,霞珠就自觉退到了内室角落,努力用纱帘隐藏自己的身形。
……还不如去洗恭桶呢。她宁愿洗恭桶。
霞珠委屈巴巴地想。
“霞珠是药藏局的女官,有正经品级,非寻常奴婢,陛下若想按头,有大把内侍可用,何必大材小用呢?”徐皎皎道。
听到皇后说出她的名字,霞珠忍不住吃惊地看了她一眼。
皇后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
“正因为是药藏局的女官,所以按得比内侍们更好。”延熹帝冷声道,“难道皇后觉得,让她给朕按头,是一种折辱吗?”
“……陛下想多了,臣妾从未如此说过。”徐皎皎道,“只是这名女官,乃是慕春节度使姬萦身边的人,臣妾怕陛下突发狂症的时候,下手没有轻重,伤及陛下和姬大人的感情。”
“我自然是调查清楚了她的来历,才敢放进太极宫伺候。”延熹帝冷笑道,“朕不是三岁小儿,还轮不到皇后教朕做事。”
“陛下若是想要按头,臣妾知道有个民间圣手……”
延熹帝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不必了。”
“陛下……”
徐皎皎还要再说话,延熹帝强忍多时的愤怒终于爆发出来,他对徐家早有深深的怨言,在徐籍面前不敢发作,但在徐皎皎面前,他名义上的妻子面前,他还是敢吼上几句。
“住口!朕说了不用!这皇帝你在当还是朕在当?!”
徐皎皎沉默片刻,说:“能得陛下如此看重,臣妾倒好奇了,她按的就这样好吗?霞珠——”
“奴、奴婢在!”
“给陛下按吧,什么时候按完,什么时候跟我去椒房殿。”徐皎皎自顾自地走到一张椅子前坐下,“本宫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几分本事。”
“滚!都滚!”
延熹帝气得一把挥下案上的茶盏果盘,殿内的小太监都不约而同跪了下来,殷德明站在内室门外,缩着肩膀垂头不语,乍一看竟然和纱帘后拼命隐藏自己存在感的霞珠有几分相同。
霞珠正在犹豫自己要不要跟着跪下,皇后已经面色如常地站了起来,她看了眼躲在纱帘背后的霞珠,说:“既然陛下不要你服侍了,那就跟本宫走吧。”
霞珠试探地走了两步,没人拦她。她赶紧加快脚步,跟上了徐皎皎的步伐。
徐皎皎是一人走进太极宫的,但她是一大群人来的。霞珠看到那一大群宫女的时候,愣了一下,但立即有宫女上前轻轻拉着她,让她加入身边。不但有人用关心的眼神看着她,还有人轻拍她的手臂以示安慰。
霞珠晕乎乎地跟着众人回到了椒房殿。
椒房殿相比起寂静的太极宫来,显得有人气多了。宫里宫外,都是充满活力,神色快活的宫女。徐皇后并未召她按头,而是让一名右边脸颊上有条伤痕,穿着大宫女服饰的女子把她带走了。
霞珠听旁的宫女称呼她为文鸳姑姑,便也学着小心问道:
“文鸳姑姑,我们这是去哪儿呀?”
“你不用担心,”文鸳看了她一眼,似乎已见多了这样的情况,“今后你就在椒房殿当差,有什么事就和我说。”
“椒房殿当差?”霞珠惊讶道,“那陛下那边……”
文鸳笑道:“椒房殿的人,陛下召了也会还来的。娘娘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你,以后你就知道了。”
霞珠虽然还不甚懂,但相比起喜怒不定的延熹帝来说,她更相信同为女性的皇后和文鸳姑姑,因而她乖巧地点了点头。
文鸳安置了霞珠后,返回徐皎皎身边。
年轻的皇后正干坐在桌前一动不动。文鸳见此心中一痛,娘娘的家就在青州,但她嫁入皇宫之后,却再未踏出宫门一步。二十出头的姑娘,每日却只能日复一日地虚度。
文鸳轻手轻脚走到徐皎皎身边,对她轻声道:“娘娘,霞珠姑娘已安排好了。”
“……去给岳公子递个信儿,就说,霞珠已经安全了,让他不必担心。”徐皎皎低声道。
“是。”文鸳悄悄退出了内室。
文鸳离开后,内室彻底转为寂静。徐皎皎听着院子外宫女们轻声的嬉笑和聊天,唇边渐渐有了一丝微笑。
宫中无事可做,总要找事来做。
她摊开一张画纸,缓缓提笔作画,几笔勾勒出青州节度府的院墙后,她在画卷中央画下一轮精致的圆月。
白日画月,只因月亮早在心中。
……
天京光复之后,青隽乘胜追击,又陆续收复了天京一带的几个城池。
随着天气入冬,徐籍鸣金收兵,姬萦带着自己的部队返回暮州。随着她被加封为慕春节度使,在反击战中数次大败三蛮,她在百姓间的声誉也是水涨船高,军队进城的时候,万人空巷,欢呼声几乎让地面都为之颤抖。
姬萦回到暮州后,花了好几天时间处理政务。
她不在的时候,大多数内政是由谭细细过手的,军务则是由尤一问处理,但总有一些以两人的权限无法做主的事情,堆积到姬萦回来,一股脑地推给她。
量大到就算姬萦找上徐夙隐帮忙,也无法在一两天内迅速处理完。
工作便也就罢了,还总有人给她制造额外的工作——
徐夙隐所在的驿馆房间内,姬萦听着谭细细的禀报,头疼地按住太阳穴。
“洗州又送东西来了?”
徐夙隐低头处理姬萦堆积的公务,似乎并不在意谭细细和姬萦的话。
“是啊,这次送了许多衣裙和首饰。大约是因为上次送的金观音和宝剑盔甲被送回了的缘故吧。”谭细细一脸困惑地摸了摸头,肩上的猴子也照样摸了摸头,“真是九曲桥上散步——尽走些弯路。”
“送回去,都送回去——”姬萦厌烦地摆了摆手。
“还有一事,这次张将军还送了封信来。”谭细细双手呈上一封信。
姬萦无可奈何地接过,随手撕开后抽出ῳ*Ɩ里面的信笺,一目十行地看完后,皱起眉头。
谭细细试探地问道:“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
“这是猪鼻子插葱——装象呢。”姬萦把谭细细经常放在嘴边的话脱口而出,揉了信纸扔进桌下的渣斗中。
自徐籍封她为慕春节度使,张绪真对她的态度不说截然相反,那也是大不相同了。不仅想方设法与她同场出战,还总是在她眼前晃悠。
老刷脸熟,不仅没有让姬萦心生好感,反而让她烦得要死,原因无他——每次她和徐夙隐好不容易有机会单独相处,这讨人厌的家伙就又出现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张绪真的一切私下邀请,她都找各种理由回绝了,徐天麟尚且能和她在闲暇时候比试两场,张绪真一出现,姬萦不是手疼就是脚疼,总之,要回房休息。
她没有想到,哪怕回了暮州,张绪真还是阴魂不散。
“他竟然邀请我去洗州参观练兵——他想干什么?”姬萦充满不快道,“下马威吗?”
谭细细将洗州这些天来接连不断送来的礼物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答案很明显了,但一看主公就丝毫没想到那儿去,这张将军费心是费心了,但就是猴子捞月——空忙一场。
谭细细看了眼一言不发的徐夙隐,好,正主不说破,我也不说破。
“那卑职去回了张将军的人?”谭细细问。
“回了。”姬萦不耐烦道,“不去!”
谭细细正要离开,姬萦把他叫住:“找几个精壮年来,把夙隐兄的行李都搬去节度府。”
谭细细看向徐夙隐,见徐夙隐没做声,也就揖手去办了。
姬萦已经懒得每日在节度府和驿馆中来回奔波,但她怕徐夙隐误以为自己是对他不够信任,特意解释道:“这样我们办公的时候也方便些,免得哪一个来回跑。况且,你也不再是监察使了,用不着和我划清界限。”
徐夙隐淡淡应了一声,看不出来因为改变居住地而有什么情绪。
姬萦凝视着他平静无波的样子,心里悄悄打起了鼓。
徐夙隐对她是什么看法呢?抛开那与她有几分相似的救命恩人不谈,他对自己,是单纯的忠诚?还是友谊、欣赏?还是像她一样,在心中留有一个独一无二的位置……要是她直接说明,万一把这位得力的左膀右臂吓跑怎么办?
明明只是脑内无人知晓的思考,姬萦却好像大声将自己的心意喊出来了一样,脸颊一阵火烧火燎,她赶紧低下头去,害怕与徐夙隐四目相对的时候,他一眼望穿了她的心思。
当天晚上,徐夙隐在驿馆的行李就搬进了偌大的节度府。
姬萦原以为会受水叔几个白眼——因为搬家折腾了他家尊贵的公子,没想到,水叔一声都没吭,一直忙里忙外帮忙操持。
不得不承认,明镜是有两下子的。姬萦十分好奇,明镜到底给他讲了哪本经书,有这样改头换面的效果。
两日后。
除了在洗州无能恼怒的张绪真外,远在青州的徐籍也听说了这场闹剧,不过,他不以为这是闹剧。
“张绪真还是急了一点。”他将密报放在桌上,看不出情绪是喜是怒。
作为徐籍身前的头号红人,甚至比徐天麟受器重的时间要早,徐籍身边的人不敢轻易评价张绪真的行为,只有最早辅佐徐籍的晁巢,试探地说了句:
“英雄爱美人,历来有之。”他的声音略带迟疑,似乎也在揣摩着徐籍的心思。
“他这是爱美人啊,还是爱兵权呢。”徐籍的语气平淡如水,但其话语中的深意却令人深思,“姬萦手下已有六州,除青隽以外,几大节度使谁人能敌?”
晁巢心领神会,避开谈论张绪真的真实目的,转而说道:
“世人都说宰相有容乃大,是有才之士梦寐以求的明主。若非宰相您的英明决断和宽广胸怀,谁敢赋予她这般巨大的权力?”
徐籍知道不光晁巢,其他幕僚也对他的决策有所质疑。
但他不会向他们解释他敢将六州军政交给姬萦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