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萦向程翰林作了一个揖,在他缓缓点头下,才转身面向金吾卫长。整个厅堂鸦雀无声,侍从如同一根根桩子站好,不敢发出一丝多余的气息。
“听说,近来几次连环凶杀作案,你都在现场。昨天更是险些被当成嫌疑犯,带到扶风县衙调查。”他的声音不带丝毫情绪,冰冷、虚空带着金属的味。
“是我倒霉!”温萦说着,见到对方森寒的眼睛,立即收敛表情,如实回禀所发生的事。
在撇清嫌疑后,她提到了地窖里的棺木。“我拿出死婴骨头时,高侍御史好似有些在意。”她小心翼翼说。
“再之后的事,我回房就不晓得了。”
“骨头?”程翰林感到莫名其妙说,“侍御史到郊外,不是到太庙肃正灵牌的位序?”
金吾卫长却相当满意她提供的线索,头盔里传出一丝低沉带着回响的笑声。
“萧县令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饶有兴致问,穿戴锁链手套的十指交合在一起,大拇指轻轻摩挲剑鞘上的皮革纹路。
“公正严谨,深得民心。”温萦说。
“哦?那相当不错...”金吾卫长意味深长说。在他转头告辞后,过了良久,整个厅堂似乎还回荡着沉稳的铠甲声响。
她刚挤出笑容,想缓和气氛,看到程翰林的表情打住。“最近无事,就不必出门。”他放下茶杯,蹙着眉头提醒道。
一场大雪后,宣告冬天正式来临,地被白雪映照得明晃晃的,院子里的绿萼、宫粉陆续开了,风里带着清寒的香气。
不出门,就不出门。温萦生活在南方,很少见过下雪,这么大的雪还是头一回见,光是在院子里,就可以赏玩许久。她向来很能自得其乐。
萧椯去书院读书的日子,她就躲在院子角落里捉虫子,捣炼榉树皮,把汁液涂抹在橘猫身上,制造出骇人的假伤,夜里放出去,像从地狱里蹿来的,闹得后院人心惶惶......
今天她在对照药典,研究如何施针。也不知郑祈愿不愿意拿脑袋给她试一试?
阿绫双手通红端来一杯茶水,里面只泡着几根茶叶,清清幽幽的。“科举也要考医科么?”
“提提神!”温萦说着,就拿一枚银针扎在自己头上,不痛不痒,若是人睡着了,应该感觉不出来,她思忖。
阿绫吓了一跳,“举人没学过针灸,还是不要乱试为好,万一扎坏了怎么办?”她担忧道。“不妨试试这茶,也可以提神。”目光期待地看着温萦。
这是她天未亮,辛苦采集的梅露所泡。茶经里以露水泡茶为上佳,甄举人这样高雅的人肯定能品尝出来滋味不同,一想到此,阿绫心里不禁泛起了涟漪。
温萦端起来正要喝,小可兴冲冲从外面进来。“郑副使有物品归还。”
“收下罢。”她颔首说。那条异域丝帛,她可是得来不易。
“人就在外边。”小可语气带着兴奋。每次他见到郑祈就格外欢喜,热情备至。
确实,自己和郑祈比起来,缺乏一些男子气概。卫妈、阿绫她们或许不觉得,但小可作为男人肯定能感觉到,温萦想。
郑祈一踏入院子,连女子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今日穿着一袭湖蓝织金袍子,面如冠玉,白如敷粉,站在绿萼花丛中,美若玉郎。
“金吾卫可曾为难你?”郑祈坐下后,关切问。他万万没想到执金吾行动如此之快。
“挺客气的。”温萦笑盈盈递过茶水。“查案如何了?”
“在高泉房间外墙上发现半只脚印,歹徒是没有开窗,他是推开窗户上方格栅翻出院墙。”郑祈说。“像蛇一般灵活,一气呵成。”
除了连环割脸案凶手,他想不到有谁能做到?他越来越怀疑萧椯当时抓到人只是替罪羊,真正的凶手还逍遥法外。
“前晚,歹徒定是在马车中就制服高泉,将其藏在车内,之后冒充成高泉走回别院。夜深,高泉是高官,又下着雨,没有侍卫敢直视他,等回到房间从窗格栅翻出,再去马厩神不知鬼不觉把高泉带走。”
郑祈将分析告诉了执金吾,对方只是淡淡笑了笑,让他早些回去休息,继续让金吾卫带狗搜查别院。
“你以为?”他认真看向温萦,想听听她的看法。
温萦和小可都点了点头,赞同他的推理。郑祈大为大松了口气,突然他感觉头发酥酥麻麻的,温萦拿起一支绿萼在他冠帽前比划。
“在我家乡,美男子初冬都会戴一支绿萼在头上。”她笑说。“我想,这支同你最相宜的。”随即拿剪刀修建了枝节。
郑祈一怔。“是,是么?”捧起案前的茶杯小饮。
“是啊,郑郎官戴这绿萼,最合适不过。”卫妈在旁夸赞说。
温萦随即将花枝插进他的发髻里,拿手指抚平了发丝。果然,他的头要比她大许多。
“这茶真好喝。”郑祈不好意思说。
“客气,客气~”温萦说,忍不住又用手丈量尺寸。一个屋子里的人都眉目含笑看着他。
只有阿绫有些失落,郑郎君喝错了...
“看来,来得正是时候。”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程二郎笑声朗朗而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是萧椯,他穿着一袭素雅的绿袍出现在走廊,寒风徐徐,梅花飘落其肩膀上,仿佛一位清冷的仙君。
他的目光轻轻掠过她手指间的那支绿萼上,恬淡一笑。温萦立即放回手。卫妈和小可都脸色一变,后者转身悄悄走出门。
空气一度凝结。
“萧探花,想必你们也很熟。”程二郎提及他时,脸上颇有光彩。真没想到,仅仅因为上次宴请过他家表妹于灵,就能得到萧椯亲笔写的感谢函。
他的墨宝,可是连尚书丞都求之不得啊!
“只在案子上有过几次交集,也不算太熟...”温萦矢口否认,万一因为高泉的事,执金吾查到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大事不妙。
“哦,是么?”萧椯的眼神隐隐失落。
“无妨,今日一起参加过梅宴,大家都是朋友了。”程二郎笑说。
“梅宴?”温萦疑惑。
“今日这般景致,不饮上几杯酒,做个诗会,岂不浪费?”程二郎提议说。
“我们还有事。”郑祈冷声拒绝道,他板起脸来的模样,颇有几分威势,不熟悉的人很容易被震住。
“是...是啊,我今日还要温书,晚些还要交策论给翰林看。”温萦舌头有些不利索。
“那就不打扰了。”萧椯遗憾说。两人离去后,小屋的气氛也不复之前热闹。
没过多久,有侍女送来梅花宴上的茶点,附近院落传来悠扬清远的萧声,又没过多久,侍女送来一大条烤鱼。
郑祈和阿绫陪她去藏书楼拿书的时候,箫声还未断绝,听得她心痒难耐。
温萦在楼前的空地,张望到有人在梅花林的池畔边铺了竹席,点燃篝火,几名男子在悠闲垂钓,唯独没看见吹箫的人。
“你若是喜欢,明日我带你去香雪海,那里遍山遍野的梅花,繁花满枝,香气四溢,有如仙境一般。”郑祈说,手不禁抚了抚头上戴着绿萼花枝,怕它掉下来。
“我还要温书...”温萦心乱说,独自走上楼取书,家丁客气挡在郑祈面前。箫声仍在响,回荡在楼阁里、书架、手指间。
她遍寻三楼,也未找到云经新注,一本也没有,好些书架都空了,再往上是阁楼,忽然在箫声中,传来一句朗朗读书声。“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
她直往阁楼冲去。所有的云经新注都堆叠在哪儿,萧椯翻开第三页,正在读。“我就说,你吹不出那么好听的萧声。”
别人不知道,她知道,萧椯是个音盲。
他站在光下,无奈而又好笑看着她。“你就想说这个?”
“还有昨日的事,错在你。”温萦说。
楼下,程二郎走了过来,与郑祈碰上面。“奇怪,萧探花没往这边来?”他满头疑惑说。
郑祈立即抬头寻望。
萧椯随即把温萦从窗前拉到阴暗处,两人在狭窄的书堆里紧紧贴合在一起。
她的额头抵在他下巴处,只觉得他身体在发紧,发颤,从未有过的紧张。
温萦抬头凝望他。该不会是昨天把他气狠,夜里着凉发烧了吧?
“你会不会...”
突然他温柔的唇贴合在她唇上,微微的颤动,轻碰。
“今天我们来学些别的罢?”
温萦心脏砰砰直跳,这是吻么?但为什么没有体会到话本里说的滋味,没有那种快活感?她不由觉得疑惑。
会不会是他做错了?有时候,萧椯也不见得是一个好学生,就像学箫时一样,总吹不好。
她试探地扶着他脑勺,垫着脚尖重新亲吻上去,缓缓地吸吮,舌尖试探,交合...脸色不由红起来,气息也变得不稳。
她松开以后,仍然没感到什么快活...但人变得烫红,焦躁起来,酥酥麻麻。
萧椯也是。
两人又抱在一起。
第28章 :起火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温萦抬头笑吟吟道,只是心里突然生出些扭捏,略微放松了自己的手。
萧椯看着怀中的人心里柔情缱绻、好生欢喜,萦儿心里一直有他。纵使因为她,事情变麻烦一点,也是甘愿的。
他脑中起了好些不该有的想法,险些打破他的理智,但...必须要保持克制,三年都这样过来,要等待事情成功那天。一子错,满盘皆输,心都是一个会吃人的地方。
他轻拍了拍她背,用另一只手理正她头上歪掉的方巾。
“最近就老实呆在你老师府里,别出门,也别去打听。”
温萦原本就没打算出门,如此倒是激起她的好奇。“我又没犯法,金吾卫还能把我吃了不成?”
总之高泉的事,无论如何也查不到她头上,她乐得隔岸观火,看金吾卫和连环凶手斗起来,斗得越凶越好,就看看最后谁是花架子?
“没犯就最好。”萧椯不欲在此事上多作纠缠,从怀间掏出一瓶药。“以后改吃这个。”
一打开就是股浓烈苦涩的药味,不知是加重了几倍的药量,温萦心里冒起鬼火。“你既这般嫌弃,今后只当不认识我。”
“萦儿!”
药味在两人之间扩散开来,光是闻着这股味道,她就作呕。“放心,我以后绝不会再提你一个字。”
经书在他们拉扯中哗啦啦掉落,巨大的声响回荡在整座藏书楼中,就连外面也听到动静。“甄举人,你没事罢?”楼下家丁边上楼边询问,这些可都是程翰林多年的藏书,他不得不小心谨慎些。
温萦连忙说:“我不小心撞到了,没事,书都还好。”她趴在地上到处捡,萧椯悄然藏身于柜架后。
家丁走到楼梯口,看都是寻常的经书,松了口气。“阁楼灰大,举人还是下来看罢。”转头看三楼的油灯有些暗,但油壶里的油见底了,遂把窗门推更开一些。
“好,好。”温萦赶紧应道,头撞到书案底下木板,极轻的一声咔哒,抽屉暗格打开。待她爬出来时,萧椯见家丁离开,悠悠然从抽屉里拿出卷宗看。
她恼火去夺,又一堆书险些被碰倒在地,被萧椯斜着身体连人带书抱扶住,木板发出吱吱呀呀声,四周灰尘弥漫,有些呛人。
温萦感觉身下相当暖和,他的胸膛比看上去更为坚实有力,只是衣服下有什么东西膈人,她脑子一蒙,双手攀住书案爬了起来,脸色再次变红。
“是书角。”萧椯淡淡解释说,脸色也有些不自然,不知自己为何要解释。
温萦抢过他拽紧的卷宗,是高泉的科举策论,程翰林的书案暗格里,收藏有历届科举三甲的文章。
原来高泉是大司徒魏达谙的门生,她看到当年的主考官是魏,用朱笔在高泉的文章上大肆夸奖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