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傅玉行的报复
“二弟。”赵蘅软着声音唤了一声。
傅玉行没有理睬。
赵蘅捏紧了拳头。
把火气按下去,她继续耐着性子道:“定州药材被劫的事情,我知道你已经听说了——”
话没说完,就被傅玉行抬手止住。
鱼钩在水里浮动,挣扎不已,傅玉行静静等了一会儿,看准时机,把杆一提,一尾漂亮的银鱼带水而上,在空中划出一道粼粼冷光。好像他做所有事情都是如此,行云流水,轻而易举。
可到手了,他也只是看了看,从钩上摘下,随手伸到水面,把那鱼又重新放回水里去了。
然后站起来,收杆,随意招呼她,“来了就坐坐吧,大嫂。”
赵蘅不甚自在,慢慢过去坐下了。
傅玉行洗了茶壶,烫了茶盅,亲手斟茶入杯,然后端到他面前,没有正眼看她,却也从头到尾安安静静有礼有节。
赵蘅什么时候被他这么和气对待过,反觉得好像被人放在火上细细慢熬,鸡皮疙瘩满身上爬。她吃不准他心思,索性把话一连串说出来,“各处麝香透冰丸的订单都是早早立过契给了定金的,到时间如果不能及时把药交出去,傅家的损失只怕难以计数。如今公公不在,玉止的身体又支撑不住,老药工们又无一读过那本旧方,傅家除你之外实在是无人可求了。无论如何,二弟你能否念着家族名声,替你父兄解了此困。”
傅玉行没有说话。
赵蘅等了等,只得识相道:“我知道你一向当我是眼中刺,烟月坊一事后只会让你更记恨我。可我今天仍来找你,是希望傅家在急难之时,我能够做些力所能及之事。眼下玉止还不知情,假如他知道了,只会更加忧劳。可如果你能够出手相帮,这事就不会是个难事,你大哥也能少操一份心。”
傅玉行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无表情地隔着桌子看着她。他无表情时就让人看不出一点情绪心事。
半晌,从他嘴里轻轻淡淡,但很清晰地吐出两个字来:
“好啊。”
赵蘅反倒一愣。
“药我来做。”
赵蘅还没听清似的,坐在那半晌回不过神。
他竟朝她淡淡笑了,第一次没有任何嘲讽甚至称得上温和的一个笑容,“怎么了大嫂,你来求我不就是希望我答应下来么。我答应了,你倒不相信?”
“我再怎么靠不住,也不至于拿傅家的声誉来和你作对。”
赵蘅愣愣地从他房子里出来。一种顺理成章,但又异常别扭的感觉。
傅玉行……他?
一个月前两人在青楼里面怒目相对、在祠堂里相互讥讽的画面还历历在目,怎么关这一个月的禁闭,白脸就变红脸,硬生生转了性,还是说他又憋了什么坏?
她一路思忖着回到栖风院中,见薛总管刚从院里出去。进到屋里,玉止正披着衣服,在床上趺足而坐,若有所思。
“出什么事了?”她过去摸了摸他的手,晨起有些凉,便去把帘子放下。
玉止只是笑笑,没回话,反倒问她:“你方才为了定州的事去找了玉行了?”
“薛管家告诉你啦?”
“他没为难你吗?”
赵蘅一听,收了帘子坐到床前,满脸认真,“我正是为这事奇怪。我去和他把事一说,你猜怎么样,他竟然好声好气就答应我了,一句别的话都没多说!”
她煞有介事得反把玉止逗笑了,“那你预想他如何?”
“当然——”她有一肚子痛骂傅玉行的话随时可以倾倒而出,然而一对上玉止温润含笑的眼睛,便矜持地默默坐端正了,把满口粗言又收了回去。
玉止笑道:“其实这事你大可以先告诉我。傅家门面众多,药事上千头万绪,常有不全,多年前书房又烧过一回,许多旧药便只有父亲和玉行知道了,从前若我力有不逮,玉行也常会帮忙。今日哪怕不是你,他也会同意的。”
这些旧事玉止只是寻常说起,赵蘅听在耳里却感到一阵不平。薛总管第一次说起时她便觉得了——那么多传家的孤本,却只让小儿子翻阅,不得不说是父亲的一种偏心。连公公自己也承认过当年更看重傅玉行,这种厚此薄彼的做法肯定不止这一件。
她暗暗这样想,但不敢当着玉止的面说出来,怕平白又引得他失落。
玉止却看出了她的心事,坦然道:“都是些陈年旧事了。玉行从小天赋就好,父亲在文教上对他另待些也是自然的,他有他作为一家之长的考虑。我出事之后,爹娘倒是更看顾我,反倒又把他冷落了。其实这世上万事本来就不能求全。”
“那你方才就是在想这件事吗?”她还记得进门时他的神情。
玉止没有否认,只是澹然微笑道:“阿蘅,人这一生,愉快的不愉快的事情太多了。随时间一流逝,许多事回头想来,不过就是心头一阵涟漪,不至于无动于衷,但也仅此而已了。”
他又道:“不过,我方才倒的确想到一件事情。眼看你的生辰又快到了,去年错过一回,今年我想该花些心思操办一下。”
赵恒忽听他提起这事,着实一怔,“我的生辰?”
“是啊,六月廿七。”玉止不禁笑道,“怎么每回说起生辰,你都这么陌生似的。”他才问起,便想起赵蘅在家中不受重视,自然是没有人替她记生辰的,心中又添一分怜惜,柔声道,“一家人在一处,正好一起庆贺。”
赵蘅却犹豫了,“玉止,其实……”
话到嘴边却支吾起来,玉止也不催促,她迎着他耐心缱绻的模样,终究难以启齿。
“我是说,我们等这回过去,再慢慢商议生辰一事吧。”
玉止那日安排过后,麝香透心丸一事便落在了傅玉行身上。赵蘅自玉止处听过那些话后,再见到傅玉行,心底难免就有些怏怏。她本以为傅玉行一定是假意答应,实则心怀鬼胎,想不到从做药到封坛前前后后一个多月,竟然始终相安无事。
傅玉行做起事来倒是淡淡的极认真,话少,但一字是一字,一句是一句。制药之外,私下里遇上她,也都客客气气的,曾经那些针锋相对好像从没有发生过。
等傅敬斋从京西回来,所有订单都已顺利交出去了。整件事就向船滑过水面,不落痕迹地渡了过去,有种不真实感。
傅家人自然十分高兴,傅玉行这回将功抵过,此前对他的那些禁令惩罚都一并解了。一家人其乐融融坐在一起,赵蘅偶尔对上傅玉行的眼神,始终觉得他脸上是戴了一层彬彬有礼的面具,有什么藏在底下隐而不发。
傅玉行还体谅道:“不怪大嫂对我存有芥蒂。老实说刚从烟月坊被抓回来时我的确还心怀不满,可躺在床上那半个月里,我魂颠梦倒,脑子里竟不知怎么渐渐清明了。回忆起从前种种,的确是我太过荒唐,许多事情都对人不住。如今我有心改过,可我也知道,大嫂必定不会轻易原谅我。那也不要紧,日久月深,大嫂总会相信我的诚心实意。”
言辞真切,态度诚恳,反倒让赵蘅无话可说。
她开始想,不论真心还是假意,至少如今傅玉行安安分分的不再惹是生非,过去他们虽有积怨,总还是息事宁人合家团气最好。因了玉止的关系,她仍然愿意以最大的善意去看待这个小叔。
事实证明,心地中直的人,永远想象不到一个人可以多么的刁钻促狭,多么的心怀叵测。
十五那日,傅玉行特意来找,说母亲让她到花厅见客。
赵蘅正心里奇怪,婆婆找她,怎么会是傅玉行来通知,就见他又回头,“对了,大嫂,记得将我大哥的庚帖带上。”
赵蘅来到花厅,见一道士正和芳仪平坐。那真人一见赵蘅和玉行,先施了个礼。玉行随意一点头就过了,赵蘅初次见面,正经还了个礼,仔细看去,见对方穿着身青罗道袍,脚着云靴,还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婆婆招手把赵蘅叫到身边,“阿蘅,你快过来。这是紫云观的吴守清道长,玉止从小在他观中寄名的。玉止近几个月总是受病,玉行前几日提醒我不如办个斋醮,我一想也是,今日就把人请来了,你也来见见。——说来,当初你和玉止的八字还是他批的呢,有这一段姻缘,都要多谢道长。”
那吴守清也笑道:“一看便知少夫人是个有福之人。少夫人的八字我到如今都还记着,好时辰啊,丙午、丁未、己卯,还有——”
“庚戌。”角落落座的傅玉行幽幽提醒。
“对,对。火旺土厚,金气潜藏,本就是福泽深厚、旺夫益子的好命格呀。难得与大公子又是一柔一刚,互为补益,如此合辙,可是少见得很哪。好福气,好福气。”
芳仪接口道:“正是这样说。我当初也是一看这孩子生辰八字,才打定主意要了她!”她说完后自知失言,再看赵蘅,神色果然有些不自在。芳仪只当她最近照顾玉止太过劳累,又对吴守清道,“这孩子进门后对玉止实在用心,本来玉止的身体眼看也有了起色,这半年来不知怎么,又反反复复,真是成了我心头的一块病了。”
吴守清马上换个声口,“一时的亏损也是有的,大约是撞上流年,星宿不利。我近日观大公子星象,本命星宿恰好运行至凶星之旁,受其影响,星光黯淡,想来是运势受了压制。”
芳仪一听便急,“凶星,怎会突然有个凶星呢?”
“按说该是不会的,这府上布局风水贫道也一应推算过,从未见有什么不妥。可又的确有一凶物在大公子星盘当中出现,潜伏身侧,不时发动,这才害了大公子的运势。——不过老夫人莫急,设个斋坛,办场大醮,为大公子祈福禳灾,总能化解。”
芳仪一听,忙不迭连连应下,又问起要备的供品醮款。二人说得热闹,全然没注意到赵蘅从道士说起凶星时便恍惚出神。
角落里的傅玉行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脸上奇异带笑,又好像一切尽如所期。
待到送道长出门时,赵蘅还发愣,下台阶险些崴了一脚。随在她身侧的傅玉行伸一只手扶了她的手臂,在她耳边轻声提醒:
“千万小心些了,大嫂。”
那道士吴守清来过之后,傅家连着几天便是斋醮科仪,上下各人风风火火准备起来。无人注意到,少夫人趁着众人忙碌时,换过一身箱底的旧衣裳,戴上斗笠,也不乘车,也不叫丫鬟,独身从后门出去了。
第二十六章 眼泪
整个宣州城不过三座道观,紫云观去不了,赵蘅去了最远的玉皇庙。隔着殿中拉下来的帷幔,她把两份庚帖送到道士面前。
那道士先看了男方,说的话倒和吴守清如出一辙,“木气盈门,火势初升,金气内敛,水气润泽——从命盘看来,性格温柔而体质稍显不足,然火木相生,运势尚佳。”
又看了另一份,一看,便啧啧道:“这女子的八字,排得很是不妙啊!”
赵蘅一听,心先沉了三分,“怎么?”
那道士随批随解,烂熟道:“庚子年冬水盈门,丁亥月水火相济,戊辰日土气虽存,然被水润湿,难以发挥。癸丑时水气更重,土金受制。此女生于隆冬,性格坚毅。可命中带寡,注定了一生命途多舛,诸事艰难,亲缘寡薄呀。”
赵蘅只道:“别的不必多说了,你只告诉我,女方的八字对男方是否有碍?她会害了他吗?”
道士一听便闭目摇头。
赵蘅乍喜,“不会?”
道士伸出一根手指。“此二人若长久相伴,可不是轻轻有碍二字可解的。此女庚金锐利,如同利刃,直刺男方命宫,令其生机受损。丁火与己火相加,火势过旺,足以焚尽男方乙木之根,使其生命枯竭。癸水泛滥,又将男方淹没,凶多吉少,严重者甚至害其性命,不得善终啊!”
赵蘅被吓着了,口中犹不相信,“道长,你不要唬我……”
道士冷笑道:“施主既然不信,还来求我作甚?我问问你,他这半年来是不是劳形苦心,卧不安枕?是不是沉疴复发,日渐憔悴?”
赵蘅怔忡点头,“是,是这样……”
“那正是因二人八字交织,被女方的杀伐之气所伤。如今还只是伤在表面,时日一久,只怕不仅这男子万劫不复,连她身边亲近之人也要尽数遭逢死难哪!”
赵蘅听得呆坐原地,脸色惨白,许久回不过神,“那……那我该离开他?”
“事已至此,就算离开也有贻害。还需别的办法替他化解。”
“什么办法,什么办法?”见道士迟迟不语,赵蘅又追道,“需要什么供奉,道长只管说,我无论如何会想办法!”
“供奉倒是不必,施主切勿将贫道当做什么谣言作乱以谋私自肥的人。只是这法子太苦,我只怕你不能坚持。”
涉及挚爱,赵蘅早已方寸大乱,只要是一线生机便极力抓住,拿顾细想什么道理,“你说,什么都可以!”
……
紫云观座于城北玉泉山,一条石阶直通山门,每日上山香客络绎不绝,烟气缭绕。
今日山间路上,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一位沿着石阶一路跪拜的女子。
来道观的,无非求财、求官、求子,求阖家美满,身体康健……寻常些的,烧香礼拜,虔心些的,从殿门外礼拜而入,却从来没见过有人从山脚开始一步一步叩拜上山。
赵蘅全然不顾别人眼光,眼中只有这蜿蜒而上的三千台阶。
“你先往城南,到如意坊的香火铺,用随身之物换一只祈福宝牒,刻上你的姓名八字。”
“接着往城北,用清流山大仙祠旁的井水,将宝牒细细清洗,记得务必潜心,用清净之水洗去凡尘恶浊。”
“再到城东大琉璃塔,须得手捧宝牒,绕着宝塔走上九九八十一圈,一圈不能多,一圈不能少,方可为家人消灾解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