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玉行没有她的允许,但也一直这样默默跟随在她身后左右。无论她要做什么,他都一言不发地过来接手替她做了。她也由他去,从不和他多争一句。
他们处在一种尚未被定性的混沌的空白状态,赵蘅是等待着作出最终决定的那一方,傅玉行是等待着被她审判的一方。他只能等她作出决定,决定自己是被允许,还是被放弃。
屋子里只有一个内间,外面靠窗勉强有张床炕,也是饭桌,胡乱铺着张席子,背后纸窗呼呼漏风。傅玉行把里间给了赵蘅,把松脱倒落的门板给她搭好,一晚上进进出出,两人简单把房间清理出来。
夜里没有烛火,月光照到屋里,勉强带来些洞光。两人一个里间,一个外间,那份夜不能寐的呼吸却清晰地在门墙之间流动。
第二天,傅玉行很早醒来,到集市上买了馒头,预备把这唯一的食物留给赵蘅,站在门外,他小心而缓慢地敲了敲她的房门,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赵蘅已经不在了。
屋里静得泛出寒气,连呼吸都有回声,这份空荡填塞得傅玉行喘不过气,他跑出大门,四处寻找。
到处都没有,没有赵蘅,没有任何人。他喊不出声,他没有办法对她做出任何询问或挽留。
他要她留下吗?
他有什么资格要她留下?
“我要是你,才不在这种地方留下来呢,由得他自生自灭,咎由自取!”
他在原处站定了,阴天旷野之下,只剩一个孤零零的背影,如一根仅存的青竹。
这回真真正正只剩他一个人了。
赵蘅回到了大槐村。当初她被花轿锣鼓吹吹打打从这个地方送出去,那时她原本下了决心,一辈子不会再回来。
她父母如今在乡间最开阔通风的地方盖了一座砖瓦房。赵父躺在凉荫下汁水淋漓地嚼着甜瓜,赵蘅一出现在面前,把他吓了一跳,整个人从躺椅上翻倒在地。
再见到赵蘅,赵父脸上没有惊喜,只有不合时宜的尴尬和诧异。
“阿蘅,你怎么回来了?”
赵母如今每天最大的乐趣,是穿着一身绫罗绸缎的衣服,搬一把小板凳,坐到她买下的田垄边,专监督着那些佃户替她耕种。所有人都要听她的,在她的田地上,为她劳作。她无穷无尽地从中汲取到一种“拥有”和“做主”的快乐。
看到赵蘅的一刻,她脸上那根因嗑瓜子而不断起伏的筋停止了蠕动,瓜子壳卡在牙尖,一个欲开口又未开口的姿态。
“你怎么回来了?”
……
大门关闭,屋里只有赵蘅和她母亲,每次她俩这样坐着,父亲便半是识趣半是畏惧地远远避开。
赵蘅道:“傅家发生的事情,我想你们大概已经知道了。”
赵母说:“我不知道。”
其实她当然知道。
同村早有人又眼红又看不惯他们乍富后的种种得意,一听说傅家破产的消息,第一时间便赶上门来大大阴阳怪气了一番。
他们本打算去看看赵蘅,但随即想到,傅家正是缺钱的时候,一旦他们上门,也许傅家人就把给的钱要了回去。这个可能性让他们决定绝不自投罗网。如今看到赵蘅,心里就先生出一份警惕。
赵蘅听出她母亲话里那份拒绝,心里已凉了几分。但想到来路,她还是道:“我打算从头做些生意,需要本钱,可手上傅家欠下的债款还没有还清——”
“我没有钱。”她母亲很迅速地道,“穷人债还三年,富人债还三代。傅家欠了这么多钱,哪是我能还得上的?”
“我不指望你替我还钱。我只是想多少借我点本钱,至少让我把接下来的日子过下去。这也不够你心软一些吗?”
这话终于让赵母略略收起了敌对的姿态。她给自己倒了杯水,借着慢慢喝水的缝隙,在心里思索谈话的出路。
“傅家现在——就剩那位二少爷了吧?”她忽然问。
“……是。”
她母亲冷笑一声:“既然这样,你还陪他费什么神耗什么劲?既然他傅家房子也没了,钱也没有了,连人都死光了,你也不是他家的儿媳妇了。”
“傅家不是什么都没有了,那里还有傅家祖辈的心血。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你倒愿意充好人!”她母亲嗤道,“听我一句,你啊,你也别想着什么靠自己做营生了,趁年轻,尽早再改嫁个人家才是正事。你的八字好,不愁另找个好去处。”
她不提还好,一提起来,反倒更勾起赵蘅伤心事。她也冷笑起来,“傅家都家破人亡了,我还能和人说我八字好么?别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我的八字是怎么回事?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想给钱。”
“我没有钱!”赵母厉声大喊。
屋里安静下来。
赵蘅忽然觉得累,也觉得没意思,一路来的疲倦从脚底泛上来,她不想再说话了。
她对她母亲说的最后一句是,“我知道了。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求你们。”
然后她起身离开。
赵母盯着她逐渐溶进阳光下的背影,终究没有追出去。
长长的田埂上,赵蘅独自一个人走来,又独自一个人走回去。
赵父从身后追上来,一路喊着乖女儿,一面回头偷眼看身后,偷偷往她手里塞了个一小块银锭子,然后偷偷给她使了个眼色,带着一种秘密的笑意,意思是不要说出去。
她父亲有这世上最无奈、最老实、最情深义重的一张脸,好像他和赵蘅一样,在她冷血无情的母亲手下夹缝求生。但赵蘅一低眼就能看见,她父亲手上正戴着两个金闪闪的嵌宝金指环。
她笑笑,说,“谢谢爹了。”
赵蘅在第二天傍晚搭了同村人的牛车回到祠堂旁的那间茅屋里。
一推开门,屋里有灰尘飞舞。光线昏暗,一个人影枯坐在桌边,桌上放着一碗已经干裂的馒头。
傍晚的光线一照到那人身上,他马上抬起头。
看到是赵蘅的那一刻,傅玉行整个人像是从土中挖出来的一尊雕像,扑落落活了过来,怔在哪里。
“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干什么?”
“你……”他开口,然后才注意到自己的嘴巴竟是裂的。两天没有动过,没有吃喝,好像什么都忘了。
赵蘅走到桌前,发现他拿钱买了馒头。傅玉行能想到最便宜的东西就是馒头。
她道:“买馒头不如买小半袋荞麦,蒸熟了,和一半橡子、一半野菜一起蒸一蒸拌着吃,可以吃两三天。你一顿早饭就花完了。”话说得平静,是过日子的语气,好像她只是随意出了一趟门。
实际上她自己知道,她也是个被剩下的人了。
她在桌子另一边坐下,目视着前方,道:“我回了一趟本乡,和我父母要钱。本来打算多少要点,以后要做生意好开头,生活也好过一点,但是他们不给。”
“不给就不给吧,日子总要过下去。穷日子有穷日子的过法,一点一点来吧。”
傅玉行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进去,他只是定定地看着赵蘅,看着她在透进屋的光线下一点点把两天来的事情说出来,好像所有的苦难和难题经由她的安排,都有了头绪,都可以去忍受。
馒头已经开始坏了。赵蘅最终决定先吃点东西,让傅玉行去捡了柴,她生起火,把馒头隔水蒸了。
两人就这么坐在土灶前,一口一口,把那已经变硬的馒头嚼着,吃下去。
很多年后有人问起傅玉行,他心仪的那名女子究竟是什么样人。他沉思半晌,而后笑了,用一种无人看懂的神情,说:“她是我的树。”
于黑暗里出现,指引他抬头看到初升阳光,告诉他,日子总要过下去,一点一点来而已。
第三十九章 艰难起步
太阳未出时,晨雾弥漫,这时的田野树林有一种湿软的暗青色。
赵蘅和傅玉行推着木轮车,一前一后,在蒙蒙的天光里缓缓上路。出村要走过两片田垄,走过绕村的溪水,木轮咕噜噜从水上一座青石桥上滚过,两个人影穿过桥上漠漠的白雾,再走过一条稀疏长着榆钱树的大路。
集市上早起的人已经支起临街的窗户,也有出门倒尿盆的了。空气中有炸果子的油烟和香气、车马驶过的烟尘。桥上卖布头的、卖翠梨的、卖眼药的……此起彼伏吆喝声。
每个人自行其事,但所有人路过此地,眼睛都要往桥头处瞥一眼,再瞥一眼。
木支架铺开一个小摊,上面摆着晒好的枸杞、白芍、当归、地黄、胡麻、黄芪、柴胡……
药不稀奇,大家看的是卖药的人。
穿了件缁灰色的葛布长衫,身形瘦削而修长,低垂着眉目,专心致志把面前的芍根分拣、刮去表皮,白术切成薄片,黄芪研成粉末……
有些人虽在做活,却让人感觉到他一定生来不是个做活的人;往闹哄哄的市集人堆里一坐,也让人一眼看出他原本不是坐在这种地方的人。
傅玉行曾经是策马驰骋过这条长街的那一个,是坐在临街酒楼上随意往下看的那一个,是让这条街上的人只能目睹到一个遥远背影或模糊面容的那一个。现在他和他们坐在一样的位置,晒着一样的阳光,听着一样的热闹,同样闻着身后沟渠泛起来的些微臭气。
“呀,怎么今天卖药的多了个俊后生?还唇红齿白斯斯文文的。”
“你不知道啊,那个就是……”
“哎哟,真看不出……”
随后,那些窃窃私语的目光总会移到他身上。他们探究着他的脸,他的动作,渴望从这个曾经的富家子弟身上找到任何一丝可以挑起话头的蛛丝马迹,供他们表达怜悯、鄙视或不屑,或者说上几句道理。
也有人不屑于这样含蓄委婉的背后议论。到第三天的时候,药摊就被人掀翻了。“你的药都害死人了,你还敢出来卖药!”
卖枣的大汉王信虎从第一天看到傅玉行出现在这条街上就有了不快,对这恶迹昭昭的纨绔子弟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他本来患有头疼,以往总在养心药堂抓药,如今到了别家药铺,发现同样的药贵上三文,一时气性不顺,走过来抡起拳头就把摊子砸了。
“傅家本来多好的一家药铺,要不是生了你这么个败家子,哪至于现在家破人亡的地步,我要是你,简直恨不得当头撞死!”
“老天不长眼,积德行善的倒死了,倒把不该留的留在世上!”看着粗粗大大的一个莽汉,话竟然说得直挖人心窝子。围观之人也都很以为是,所以并不帮傅玉行出头。甚至他们看到傅玉行时,是有一点微妙的愉悦的——虽然他们穷,至少他们从来便穷,没有遭报应的嫌疑;虽然穷,又至少他们没有把家人害死,和他相比,自己真算是个好人。
当桥头以傅玉行为中心挤满人的时候,赵蘅刚好挑了两担刚晒好的白芍根过来,把所有这些话都听在耳朵里。
她没有上前阻止,只是默默把挑担放下了,立在桥头上,默默把这一幕看在眼里。
傅玉行一回头,就看到人群之外来自赵蘅的目光。
隔着阳光,他看到她眼里有一种冰冷的痛快。
这么久以来他们一起吃住、一起采药、一起在灯下商量下一步的打算,没有谁试图去触碰那个隐而不言的伤口。
但那伤口是一汪幽深的泉眼,看起来已开始结痂,可只要稍稍揭开一点,那股漫长持久的恨意就继续从小小的眼里持续不断流淌出来,原来它从来没有停止。
那些刻毒的话,何尝不是她心中所想?
假如能有机会用他一命换他哥哥回来,她会这么做吗?
连他自己也这样祈求天地神明。
那晚赵蘅没有吃饭。
屋里烛火昏昏昧昧,她独自坐在床上,烛火把影子投到墙上。屋子太矮,一个影子就占了大半面墙,半边是烛火的亮光,半边是人的黑影子。
傅玉行就在这时静静推门进来。
赵蘅一动不动看着对面长着霉斑的土墙,不知盯了多久。直到他进来,她的视线终于转过来,双眼是两口深井。
他在她的注视下来到床边,把一碗熬好的药汤端到她床头。赵蘅自小产后便落下了气血亏虚的毛病,又兼病中忧苦过度,到如今仍有腹痛之症。傅玉行每日熬了补益气血的药汤给她,希望将她慢慢调养过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病症、她的忧苦都是因何而生。
送完药出来,他坐到院子里,一个人修理起白天被砸坏的摊架。院子里木架敲打的闷声持续到夜深,保持在一个小心翼翼不会惊扰到她的程度,在无边的黑夜里,偶尔孤寂地响起一下、响起一下。
第二天,傅玉行仍然在同一个时间出现在同一个地方。除了那药架上新绑了一条木腿,看起来和昨天没有任何区别。
他还将一包东西给了砸他摊子的王信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