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信虎挑挑眉,“怎么,想毒死我?”
傅玉行道:“你脾气暴躁,头疼目赤,是气血不畅肝火旺盛导致的,这药包是按龙胆泻肝汤所配,清热平肝。以后戒酒戒怒,头疼的毛病慢慢就可以根治了。”
“你才脾气暴躁!”王信虎一把把药打到桥下。
不过自那之后,大约出于某种补偿心理,集市上的众人对傅玉行倒比开始时接纳些了。
赵蘅后来几次去时,甚至已经看到傅玉行正坐在几个休息的药贩当中,听他们谈天说地。也是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原来傅玉行从前那些傲慢无礼,只是因为他不想;只要他想了,他可以和任何人轻松交上朋友。
小贩们闲谈,后来总带上他。午后人少时几个人轮流坐在树荫下,从东村聊到西村,从南桥聊到北桥。
这里面和傅玉行最熟络的是一个药铺里的抓药伙计,时常把药铺里不要的成药顺手带到市集上卖了贴自己的钱,所以总能看到他在附近溜溜达达。因长了个尖脑袋,外号就叫智尖儿。智尖儿上过两年学塾,认得些字,又因为是药堂学徒,自认与街头小贩不同,这些人里也只对傅玉行另眼相待。虽然平日大家坐在一起谈天,但他心里是认为他和傅玉行要比周围这些人都高出一层的。
这天智尖儿一来,就坐下支开两腿半靠在石桥上,连声说着倒霉。“唉,好日子没过几天,简直不让人活。”
旁人问他,他只说他们反正也不懂,待要等玉行来了,才和他说。
“二少爷,”一见傅玉行,他便道,“果然那刘凤褚做了宣州药行的行首后,别人就没好日子过了。他连着挖了好几家药铺的老药工,连我们铺子上那个也招了去了。”
玉行还未说话,旁边一人先搭腔,那是得想想办法再找一个了。
智尖儿翻了好大一个白眼,又是一句,“你知道什么?那药工是从掌柜的他爹那时就开始做起了。我们铺上招牌的一样小活络丹,那配比、火候,都只有他最熟悉。这人一旦走了,掌柜的自己再做不成原来那样子,挠破头都不知该怎么办。且那老药工见有人挖角,竟然还坐地起价,说如果我们掌柜的想留下他,得要这个数。”说着张开五指做了个手势。
众人听得也悚然,“那姓刘的药铺究竟要开得多大,要这么多人?”
“所以说你们不懂了。他手底下现在有多少铺面,人还远不够呢!还是要人,连我都来问过了,你们猜月钱翻了几番?”
其他人这才听出原来他实际是炫耀来了。有人看不惯,酸溜溜道:“那你还不快点另投明主?”
智尖儿笑嘻嘻道:“我不另投明主,哪有钱请你们吃酒?”
一说吃酒,众人又热闹撺哄起来。智尖儿特意招呼道,“二少爷一起去?我做东道。”
傅玉行始终只是在一旁听着,这时也只是说:“不必了。”
智尖儿一得势,言谈间便带了过来人的味道,啧啧道:“你天天在这大毒日头底下晒着,够吃苦头的了,横竖我看你这么多天又没一笔生意,收半天摊也没什么。人哪能一直这么紧着自己,找个时候快活又不是什么罪过。何况,我们这些兄弟都是好不容易熟络起来的,你忍心现在就下我们的脸子?”他狡猾地看着傅玉行。
傅玉行还是笑而不答,但那笑里已经有了一丝被说动的暧昧意味。
“一个人的本性是不会变的。”红菱道。
说这话时,她正帮着赵蘅把院里晒好的药材收回阴凉处。赵蘅问:“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我看你每天这样没日没夜,迟早要把身体熬坏。重振傅家又不是你的责任,这担子也不该压在你身上。而且我看那傅玉行,他不是个靠得住的人。你不要忘了他过去什么样子。”
不用红菱提醒,赵蘅比谁都清楚傅玉行的过去。
“他现在客客气气老老实实,那是他还没有从害死家人的愧疚里走出来,可是没有人能一直愧疚,特别是像他这种过惯了好日子的公子哥。你想想,从前他为了自己快活,干了多少缺德事;为了钱,连祖业声誉都不顾了。说明他本性就是个自私凉薄的人。”
红菱和她一起弯着腰把茯苓搬了个地方,放定了,直起身子,对她道,“你们现在的生活这么辛苦,他能忍受得了一个月三个月,三年五年呢,谁能保证他不会故态复萌?我只怕到时候,你反而被他给害了。”
赵蘅没有赞同她,但也没有替傅玉行说话。“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哪能教你怎么办,你比我有主意得多。我只是提醒你,怕你当局者迷。”
“你让我想想。”搬完药材,她留红菱吃了顿饭,红菱也不推辞。今日他们难得吃一顿肉,赵蘅跟肉市屠户关系好,花几文钱要来了剔过肉后没人买的羊脊骨,回来用米酒醉过一遍,放在火上烤到微焦,吃不起盐,所以蘸一点剩下的酒糟。饭菜虽然清苦,但赵蘅总可以做得有滋味。
吃过饭,红菱去了,赵蘅又独自把蒸干的茯苓切成块,用瓦罐封了,连饭菜一起带到市集上。
傅玉行却不在摊上。
这么早的时辰,竟然就已经收了架子,人也不知去了哪里。
她问旁边的商贩,那些人道,下午就看到他和药房的智尖儿两三个人勾肩搭背一路喝酒去了,一下午都再没回来。
赵蘅站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小贩们敞着衣襟,露出大坦坦的肚子,摇着蒲扇道:“傅家娘子,你也别心凉。二少爷什么出身,能受的这几日苦已经很了不得了,难道还真能让他天天在这边风吹日晒吗?”
正说着,傅玉行回来了,身边扶着一个喝得醉醺醺视线迷离的智尖儿。
看到赵蘅,一呆,“大嫂?”
赵蘅脸上有那种“果然如此”的表情,一种预料之内、心如冷灰的失望。谈不上多么悲愤,只是她对他本就为数不多的一层稀薄的期望再一次被轻轻扫掉了,露出下面真正深入骨髓的轻视。
傅玉行看懂了,他马上向她解释:“大嫂,你别生气,我会和你细说。”
第四十章 采药
原来傅玉行听说智尖儿的药铺刘掌柜正为了药工被挖角一事而苦恼,便有心让智尖儿带他到药铺看看。
智尖儿以为他是想毛遂自荐,心知掌柜的一定不可能要他,索性做个人情,就带他去了。那刘掌柜正和药工陈吵得不可开交,对方直说刘掌柜一旦离了自己,药铺经营不了多久就要黄掉。把掌柜的气得无可奈何。傅玉行一去,四处转转,把药渣翻一翻看一看,竟然就把配方和火候都说出来了,把个药工陈惊得下巴掉落。
智尖儿哪怕已喝得舌头粗大,说起那副情状还忍不住看笑话,“其实呀那药工陈本来没想走,只是想逼着掌柜的给他涨涨俸钱,毕竟也干了二十来年了,要说感情也不是一点没有。结果二少爷一去,啪嗒一下,把他这算盘珠子摔地上了!我们掌柜的当时可得意了,就跟那药工陈说,谁说没了你不行,你这二十年的手艺原来也算不上什么东西,把那老家伙气得!”说得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太厉害,脑袋一歪直接到一旁吐去了。
赵蘅没觉得这有什么好笑,只是看了傅玉行一眼,意思是,“人家自己的矛盾,你干什么横插一脚?”
傅玉行略俯着身,仔仔细细同她解释,“我是为了让他看看本事。那药方也不是我一眼看出来的,我只是根据他用的药具和药材,猜出他用的应该是《太和局剂》上记载过的一种旧方,稍微改过了,不过改得也不好。我就和刘掌柜说,我可以做出比他们现在更好的小活络丹,问他愿不愿买。”
“他怎么说?”
刘掌柜没有一口答应。毕竟宣州做药材的,谁不认识眼前这位傅二公子。傅家的家学他自然不怀疑,但这傅二公子做过的事情也算是人尽皆知。傅玉行看出他心有顾虑,马上说试药所需的所有材料开支由他自己负责,刘掌柜只等着看样品就好。
本来刘掌柜还犹豫,那药工陈还在一旁不服输撺掇拱火,把掌柜的气给勾起来了,一怒之下便答应了傅玉行。
赵蘅听出他肯定这是故意的借力打力,又问,“他和你许了多长时间?”
“半个月,他让我把新药做出来。”
“什么,半个月?!”红菱一听就叫起来,“半个月你想做个新药,你真当自己活佛下凡呢。”
蔡旺生看完傅玉行列出来的药具和药材,脸上不禁带了忧虑,“这些东西要买齐全了,可要花掉不少钱啊。光是乳香,今年最次等的也要十两银子。虎掌草……本地不长,从没在市面上见过。就为了试这一次药……做不做得成还另说。”
“做成了那刘掌柜要不要也还另说。”红菱在旁补充道,脸上满是不信任,“你俩现在一天能赚二十文吗?吃饭都成问题。半点眉目都没有的事情,就敢把钱投进去?胆子也太大了!”
傅玉行看向赵蘅。事虽是他提出的,愿不愿做却要听她的主意。
赵蘅其实已经考虑过一番,乳香和没药虽然昂贵,不过用量不大,咬咬牙还能买下来,大不了再当些东西。至于虎掌草,傅玉行说宣州周围山地潮湿,按说是适合虎掌草生长的,也许因为宣州人不用来入药,所以没人特意去采,他们也可以到山里找找。
她觉得这是一次好机会。他们的药明明一条街上成色最好,生意却一直没有起色,说白了,就是名声太差。总要有人买第一次,开个头,以后的生意才会好做起来。
更何况,“如果要赌,这时赌最好。反正也没有什么身家,输了也就输了,总比一直这样苦熬下去好。”她骨子里那股锐气这时候也冒头了。
她既然这样说定了,红菱和蔡旺生也都不再劝。后两天这两人上山采药,红菱替他们去摆了两天摊,反倒卖了些药出去,当然这是后话。
傅玉行一开始不愿让赵蘅同去,觉得又苦又危险。赵蘅道:“我当然要去。山中行走我比你有经验得多,你知道怎么找水吗,迷了路辨得出东西南北吗?”
最终还是两个人带着镰刀背着竹篓一起上山。
宣州周围以翠云山树林最密,草药最多。二人一到山脚,就看到有薄荷和艾草,拽了几根随身带着,预备驱虫醒神。一路上山,溪谷里有连翘,山腰灌木里有荆芥,岩石壁上有石斛,林下有半夏,还有卷柏、石韦、地锦、菖蒲……举目可视皆可入药,也都各采了些。
走累了,就在树下休息。这片多是杨树和白桦,躯干苍灰笔直,直刺天空。林中静谧,两个人各自挑了块石头坐着,喝水,吃干粮,各自无话。
虎掌草多长在背阴处,他们找了两天,从山嘴翻到山顶,却始终没有见到。
到第二天傍晚时,山里下了场雨。起初还淅淅沥沥,二人穿着蓑衣走在盘山路上,路过从山上淌下的一条溪水时,傅玉行不留心正欲过去,赵蘅却一看那水竟是黑的,又浮着白沫,知道上面一定有山洪要来,且就在眼前,立刻拉着玉行后撤。她嘴上没解释完,刚刚还毫不起眼的水流便肉眼可见地淹过石头变大了,涌下来,一下没过膝盖。赵蘅站不稳险些摔到水里,傅玉行立刻拉住她,人虽然没倒,背篓里的草药倒是被冲走了,卷了几下被吞到水里。
雨很快变大,二人趁天完全黑下来前在山腰处找了个山洞。傅玉行把外衫脱了,勒成布条,给赵蘅拉着另一头,带着她踩着石头到了洞口,确定洞里没有被水淹过,二人这才进去。
天气潮湿,半天才升起火。坐在洞口隔着大雨看出去,只见天色昏暗,山里也云气氤氲。
赵蘅全身湿透了,傅玉行拿外衫隔出两个空间让她换衣裳。衣服没搭好,落下一角,他正看到赵蘅把头发扎起来,露出黑发下一截脖颈。
他立刻把头偏向一边。
突然他被什么东西吓了一跳。赵蘅才换好衣服,回头一看,就见个拖长尾巴的小影子吱吱叫着窜进黑暗里,傅玉行还愣愣的,一副没回过神的样子。
赵蘅忽然想起这人是很怕老鼠的,虽然那大概也不是老鼠,约莫是山里的田鼠被水淹到这里。她还是没忍住想笑,不过终究没笑出声。
傅玉行一看她那样子,也想起她从前不知从哪里得了灵感拿老鼠吓他的一遭,也有些讪讪,“那时肯定是我哥告诉你的。”
赵蘅还偏袒,“你哥心眼好着呢,才不会出这种坏主意。”
傅玉行漫不经心地附和,“对,我哥心眼好,但他蔫坏。我知道他没少教你对付我。”
“那也都是你先挑事。”
说着说着都笑了,这么久以来难得两个都笑一回。
从前她和傅玉行只要一见面,总忍不住拌嘴,全靠玉止在中间才勉强没打起来。有时她才恶狠狠骂过他,转过头继续在玉止面前文文静静地扮乖。玉止看见了也不戳破,只是笑。
从前,从前……那些从前,现在看来竟遥远得像前世一样。
于是笑着笑着,又沉默了。
两人各坐一边,看不见对方神情,却可以感受到沉默里迅速弥散开的那份沉重的不可触碰的心事。
傅玉行道:“对不起,我不该提起来。”他总惹她伤心,她的伤心总是因他而起。
却听到那边传来赵蘅的声音,“不,我想谈。”
玉止去世后,她再没有和人好好说起他的机会。
对于红菱来说,傅玉止是她已故的心上人的好友。对蔡旺生来说,他是恩人。对多数宣州人来说,他是善心而不幸的傅家大少爷。他们心中的玉止,是一个好人的轮廓,一个英年早逝的阐释。他们悼念他,为他惋惜,为他不忿,茶余饭后说起他时也许叹一口气,但接着就继续各自的日子往前走。
最后只有她一个人留在原地。
那些活生生的细节,有关他的眼神,他的声音,他的笑意,他拉着她时手上的温度……那些在梦里想抓却抓不住的身影,那些忽然失神的瞬间,最后出口,都只是化成一句:
“我有时候,真的很想他。”
她不愿承认,但事实就是,从此只有一个人可以和她一起这样去怀念一个活生生的玉止。这世上能把两个人捆绑最深的,可以是爱,可以是恨,可以是亏欠和歉疚,还可以是一份共同经历过共同承担着的痛苦。这片暗无天日的苦海里只坐着她和傅玉行两个人,谁也无法再进来。
雨过后,乌云也散尽了。
山里呆了三天,终究是没有找到虎掌草,回去的一路上两人都闷闷的。
靠着小活络丹药方翻身的想法大约也只是想法。
从山坡下去时,傅玉行先放绳梯,自己下去了,再在下面接赵蘅。赵蘅也顺着绳下,到半空中时,一阵风过,险些把人都刮了起来。
傅玉行在下面又惊又急,赵蘅倒是稳住了,定下来一看,忽然发现岩壁后面一丛密密麻麻的蕨草旁,正随风舞动着一株巴掌叶状的绿草,长红色浆果,紫色花苞。
她眼前一亮,马上低头朝傅玉行示意,“虎掌草!”
傅玉行乍见,还没来得及惊喜,就看到赵蘅已经从腰间抽出麻布,罩在手上。她还记得虎掌草全身有毒,需要隔手才能触碰。
傅玉行没想到她这么心粗胆壮,自己就要去摘,紧张得在下面大喊:“大嫂,你先下来,让我来,你别动!”又想上去,又完全不敢松开绳梯。
赵蘅不听,一手拉绳,一边还在朝石壁后挪动身子。
傅玉行眼睛眨也不敢眨,眼看着赵蘅一点一点接近了,终于一把拽住,这才松了口气,满脸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