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怀波却朝他摆摆手,转身顺着风向,又细细嗅闻了两下,“还有杏花香。”又闻:“不对,不是杏花的本香……”
又有人趁机接话:“杏花干我家也是有的!”
邓怀波不再理众人,循着气味一路出了药王庙,在大门外一颗冠如翠盖的古柏下,正见到摊上一个摇扇、一个拨香片的一对男女。
那俊秀的年轻人用香箸子放好香片,又往炭火里丢了两粒研碎的粉末。特殊气味正是从这香炭里传来的。
邓怀波站直了身子,问道:“这是你做的?从前没有闻过这种香气。是沉香和鸡舌香?”
年轻人道:“沉香和鸡舌为主,乳香、没药为佐,还有肉桂、藿香、香附子、紫苏、白芷……再用蜂蜜调和。”
邓怀波偏了偏头,半信不信,“那怎么还有一丝杏花香?”
“用的是枣花蜜,浮在沉香里,闻起来像杏花。”
邓怀波点点头,对这个方子显出了相当的兴趣,“紫苏辛香,沉香醇厚,所以这香气闻来独特。”他其实颇为意外,调香一贯是上等人的玩意,没有富余闲致和兰泽熏陶,养不出这么好的香品。可看眼前这年轻人,形容富贵,衣着却称得上寒酸,不知到底什么来路。“药市里药气浓重,你怎么就肯定我一定能闻得出这味道?”
傅玉行微笑道:“我想邓先生是海商,离不了香药生意,自然该有个好鼻子。”
邓怀波笑了:“你还知道海贸做的是香药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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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药香气清新,又有辟秽理气的药效。邓先生常年南海行商,真腊、三佛齐这些地方地处湿热,我想该是合用的。”
他说到此,邓怀波看他的眼神已多了几分深意。虽然这年轻人是耍了心眼把他引到这里,但如此见识不俗,药底深厚,又有急智,确实很得人心。
赵蘅在一旁看得清楚,这海商显然意动了,不禁也冁然一笑——傅玉行这种时候还是有些本事。
他们这边相谈甚密,看得旁边魏麻子却眼热起来,哼道:“谁家药铺还没个招牌成药,一点小聪明,便出来摆弄现眼了!你们的药要真那么好,怎么只能在这外面混迹?”
傅玉行朝他看了一眼,慢条斯理道:“我们这些外乡人为什么只能被挡在外面,这位掌柜和旁边的市官,你们不清楚吗?”
那市官就是刚才赶他们出去的那一个,这时候被傅玉行点到脸上,又当着邓怀波的面,不好恐吓,只好竭力装作不干己事。
赵蘅意识到,傅玉行心底里那股不轻易表露的记仇浮出来了,一丝丝恶草正往外长。
魏麻子这话不过是寻常牢骚,傅玉行却一听就立刻把他架了起来,“这位掌柜,大家都到此间做生意。你却上来就说好嫌歹,砸人招牌,是什么意思?你若心有不服,刚好趁在场这么多双眼睛,我们就把两家药放在一处比较比较,看看究竟是哪边更胜一筹如何?”
赵蘅也跟着接口:“正是这样,掌柜家的,今日你要是不敢比,我们只好以为你是自认不如。”
几句话把其他人的情绪也勾起来了。魏掌柜看看周围,再看面前两个外地伢子,他也不知面前水深水浅,便道:“这有什么,原该比比!”
场上都是药商,都知道判断成药好坏无非观色闻香、水溶火烧。在场人多,双方便说定了,选最一目了然的比法。
取来两碗清水,各拿一枚最常见的蜜丸,用筷子搅了,溶在水中。那蜜丸慢慢渗出,很快融成一碗药水。
魏掌柜家的这一碗,众人看时,只见碗底沉渣碎屑。
轮到赵蘅这一边,蜜丸渗出后越搅越细,药色均匀澄净,赵蘅把碗捧起来让周围都闻味辨色,在场都是行内人,一看便知,这对男女的药不仅是比魏麻子好上许多,而是确实炮制细腻药质上佳。
傅玉行还要对着魏麻子再追一刀,“你这理气丸里有霉味和焦糊气,枳实一定是受过潮的。炮制时又火候过猛,药性已变。水中颗粒悬浮,说明研磨不细混合不均,这样的丸药能有什么效用?”
魏麻子在众人笑声中灰着脸走了,那士官也趁人不注意,悄悄从人群里退了出去。
邓怀波对玉行道:“我近来正打算做一批药到三佛齐去,想请个好药师。你要是愿意,今晚到我落座的客店来,我们可以详谈。”
等他一走,其余人都围上前来,七嘴八舌开始问起他们的药。一个下午,竟把三天的药都买空了。
晚上二人回去,连算盘都拨得轻快。来一趟江宁县,生意做成,声名鹊起,还接下不少货单,想到白天那两人的窘态还在忍笑,这种时候,他大哥和她相公常说的什么“遏恶扬善”、“待人以宽”都是不算的。
吃过饭,到了戌时,动身前去邓怀波说过的邸店。
那守门的仆从原本客客气气,出来后就变了一副冷淡的模样。
二人等在台阶下,都觉异样,“邓官人怎么没有来?”
仆从道:“官人不见你们。”
赵蘅诧异:“为什么,白天不是已经说好么?”
但再问什么,对方也不理他们,直接便进去了。
二人不知怎么回事,再要叫人,始终无人理睬;喊话又恐唐突,只好继续在门外干等。直到三更天,那邓先生才出来了,二人忙上前去。
邓怀波看了眼旁边的门从,有些责怪的意思,像在问他怎么还没有把人打发走。
他一路走到水边,赵蘅和玉行就一路跟着他走在栈桥上,“邓官人,是不是还有什么顾虑,任何事情总可以商量。”“就算反悔,总该让我们知道缘故。”
那邓怀波终于停下脚步,背对着冷月粼粼的湖面,脸上是一片结冰的黑影子。“二位,我邓某做海上生意,资金之巨,风险之高,非寻常可比。能一步步走到今天,靠的是没有一步行差踏错,靠的是以信为本。”
二人不明其意,“官人所言自然,我们行商自然也该以信为本,有言必行,不会让你承担无谓的风险。”
那邓怀波却冷冷道:“你们难道不是傅家养心药堂的人?那闹出人命的假麝香案难道不是你们所做?”
多年前一枚悬置高处的冷箭,忽然以一种阴沉的方式出匣,将人射杀。傅玉行霎那间无言可对。
整个湖面上都是走投无路的寂静。
栈桥尽头处的画船里飘出一个高声:“傅二少爷,你连家里人都能害死,别人怎么能信你不会在哪一天拖他下水呢?”
看到从画船上悠悠下来的男人,赵蘅就明白了这几日的遭遇都是拜谁所赐,未清算的积怨尽数勾了起来,“刘凤褚,那人命案子分明是你唆使陷害。”
刘凤褚不否认,轻笑一句:“那他做假药也是我陷害的?”
只这一个罪过,他们就再无翻身之地,他甚至不用费心。
刘凤褚转头对邓怀波道:“邓官人,这笔买卖咱俩之间倒是不妨聊聊。”
那二人上船,一路花分莲动地去了。
湖畔再次归于一种无言以对的寂静。
傅玉行哪怕什么也不做,只是站在那里,昔日所有的傲慢、轻狂,再一次化为今日的罡风从四面八方向他打过去。
赵蘅也无力,她此刻并不想面对傅玉行。无需别人来提醒她眼前这人都做过些什么。
她转身离开,留下傅玉行独自站在那晚的月下湖畔。
回去路上,两人一路无言。蔡旺生听罢他们这几日的遭遇,摇头不平,“这刘凤褚也太卑鄙了!”
红菱却在旁边嗑着瓜子,一把瓜子壳丢到簸箕里,“哼,说到底,还不是他傅玉行自作自受,当年自己种的孽,现在报应回他身上了。”
蔡文生用力拽拽她,给了个严厉的眼色,红菱也不在意,“我又没有说错!”
又问:“不过,刘凤褚和那个海商的生意做成了吗?”
赵蘅道:“他的药华而不实,邓怀波没有看上。”
红菱拍手道:“这还差不多,反正他也没落着好!”
蔡旺生担心道:“可我看,那刘凤褚的心思本来也不是在这笔生意上,他这回压根就是冲着你们来的。”
这点赵蘅也想到了,这件事过去,就怕那刘凤褚接下来还有什么阴招。
事实说明,姓刘的手段多年未变,但仍然有效。赵蘅和玉行很快发现,他们素日合作往来的众多药铺都对他们闭门谢却了。
不但不和他们收购成药,重要的是,连生药铺都不再把药材卖给二人。那些已经签过字立下单据的,宁愿把钱赔给他们,也不对他们松口。
二人又分头找遍了宣州城里所有的生熟药铺,但所有掌柜家的态度出奇一致,没有药,没有钱。
赵蘅当然看得出来这都是刘凤褚在背后指使。这些药铺不乏从前傅家的熟客,人情利益都有往来,如今竟也是说翻脸就翻脸。她不禁冷笑:“他刘凤褚真是财大气粗,宣州这么多老药铺,竟到了他说往东就没人往西的地步。”
也有些掌柜反来替自己抱不平,愁眉苦脸道:“少夫人,不是我们有心针对。我们如今的处境你也不是不知,是死是活还不是他动动手指头的功夫。”
赵蘅知道这话虽是推脱,却也不乏三分真意:“你们这样寄附于他,是自保也好,谋利也罢,难道就是长久之计么,你们真以为刘凤褚能容忍多少人在他认准的盘子里分一杯羹?等他把傅家的根掐断了,转头要对付的就是你们。不到他一家独大的地步,他是不会收手的。”
她话说尽了,面对铜墙一样的众人,却也无法再转圜什么,只得离去。
一个多月时间,药源就尽数断了。乡民百姓虽还看病,却只能再到城中抓药。城外周山虽能采药,但到底不全。
刘凤褚对付他们,甚至无需亲自出面,只需简简单单一句话:“只要他傅玉行还在宣州一天,就绝不让他有立足之地!”
赵蘅听到乡民来传这些话时,愤愤地把药渣泼到地上。
等到把众人送走,她坐在院中,觉得头昏脑胀,腹下坠痛。连日奔波气恼,又失于调养,旧病又犯了。如今莫说病人,连她自己常吃的几味药也所剩无余,最后的分量也在不久前给了一个恶胎的孕妇。
傅玉行这几日不在家中,坐船赶去其他地方联络外地药商,她独自一人也实在是顾了这头顾不上那头。思虑种种,又是一阵心力交瘁之感涌上来,眼前一片昏黑。
第四十四章 出走
连续半个月的雨把乡野都下透了,处处烟霭濛濛。屋檐下的雨水总也滴不完,落在长了青苔的石碗上,杂草土路处处泥泞。
屋外夜雨绵绵,屋里两人就坐在灯火前干熬着。夜长雨急,下得人心烦。连着几天没法做生意,什么都没办法做。
玉行道:“我到庆国府和覃州看过了,刘凤褚的手倒不至于伸到那些地方。不过地方太远,又不是大宗进货,他们未必愿意。价格给高了,我们又承受不起。”
赵蘅道:“如果我们长期要货,没准可以再商量商量。至于钱……钱庄里总还能找找关系罢。”
玉行道:“刘凤褚对付我们的事人尽皆知,钱庄会把钱借给一个随时破家竭财的人家么。”
赵蘅恼道:“实在不行就去报官,姓刘的这样搅乱行市,官府怎么也得出手管他。”
傅玉行只点了她一句:“他这两年大肆搜药,可市面上却一点好药都见不着,你当他把最好的药都送到哪去了?”
赵蘅站起来,“总不见得他能把每条路都堵死!我明天就去水田直接找那些种药的农户,不信换不来药!”
玉行直到深夜还坐在桌前考虑出路。想要应对刘凤褚的围堵,当务之急是要和多方药商建立长期稳定的供应关系,临近所有州县的药质药价在他心中比较着,反复算账。刘凤褚是财大压人,长久来看,他们若不想日后再被人用这种方式掐住咽喉,根本之计还是在于转变经营之道,把药源握在自己手里。——包拢药田,自产自销,不仅不必受制于人,又可大大降低药材和运送成本。只是这样一来,所需资金甚巨。
又或者……
想着想着,雨夜寒气从窗缝吹进屋来,玉行不禁感到身上一阵凉意。
他第一时间想到赵蘅几天前才拆过被褥,她一向怕冷,今晚床褥对她来说有些薄了,该给她重新添些被子。
他去敲赵蘅的门,屋里无人应答。
“大嫂?”
门里隐约有重物落地的声音,傅玉行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推门而入,看到赵蘅正面朝里屋倒在地上……
红菱正在家中挽着袖子踩在桌上,把房顶塌下来的一小片瓦用油布堵上。本就心里烦躁,手一松,迎面吃了满头满脸的雨水,气得她一把将锤子摔了。
身后砰的一声,她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砸破大门,一转身才看到是有人闯进屋来。
“红菱!快来!”玉行抱着昏迷的赵蘅,两人一身湿漉漉的冲进门来。
“出什么事了?怎么弄成这样?”她忙跳下桌子。
玉行已经把赵蘅放到床上,“快去烧水——不,我去烧,你替她把外衣脱了。”
红菱忙把玉行盖在赵蘅身上那层罩衫拿下来,惊得叫出声来:“怎么这么多血!”赵蘅裙子上一片殷红,人却是白纸一样。红菱恐怖道:“她不会是血崩吧?”那可是死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