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凤褚对你的想法不难看出来。”
“那种人一点逗趣不必当真。”
傅玉行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意料之外,身形在黑夜里松懈了些,“刘凤褚确实并非良配,虎狼之徒,有己无人,若你属意他,我也放心不下。”
顿了顿,又道,“只是,这件事也该拿上台面讲一讲了。你居孀多年,或许,也是时候……”
赵蘅没接口。
傅玉行仍自己把话推下去,“这些年你为傅家做的已够多了,也该为自己做些考虑。我知道你放不下我大哥,可你不能永远这样下去。”
赵蘅还是没有接口。
“若有良配,从此细心待你,你有了归宿,我也……我也安心。”一面劝她,一面清醒地将自己沉到水底。谁都可以,连刘凤褚都可以无所顾忌同她表白,只有他。
赵蘅道:“傅玉行,这世上最没资格劝我放下的人,就是你。”
“……我知道。”
他又道,“可如果我大哥还在,也会希望有个人能代替他照顾你。”
“我不需要谁来照顾,也用不着你来劝我。”她站起身来走了,留下傅玉行一个人久久坐在黑暗里。
刘凤褚半年来次次去见赵蘅,次次被拒之门外。渐渐连小厮也看不下去,“老爷,你若要女人,哪里怕寻不着,后院里还挤不下呢,何苦非要一个寡妇?”
“后院那些女人是用钱就能买到的,她可不是。”刘凤褚在竹椅上长长伸了个懒腰。藤架上的葡萄滚了满地,一踩,满脚都是甜烂的汁液。
他看向自家宽绰的后院,院中有美妾有仆婢,但他如今总觉得太空了,还是该要有个精明能干镇宅安家的女主人才是。
他胸有成竹地喃喃念道:“赵、蘅……”
宣州人很快发现,护城河西边的柳池临岸造起一座二层高的石画舫,从挖土建机到运输石料,再到修砌船体、雕梁画栋,足造了大半年时间,建成后飞凤舞龙,光彩夺目。
谢土揭彩那天,附近人都来看热闹,红菱把赵蘅也拉了去。几个匠头站在船台上,朝着岸上撒五钱、糖果,其中一个将石匾上的绸布缓缓揭下,众人这才看清,这画舫原来被命名为“蘅兰舫”。
红菱笑着说,“这名字起得倒巧了!”还没笑完,却看到那被众匠头围在中间的画舫主人,不是刘凤褚又是谁?
一股邪乎感忽然涌起来。
刘凤褚的视线一眼攫住赵蘅,视线就再没离开过,脸上是志得意满的笑。刘家小厮跑来对她道:“傅家娘子,我们老爷邀你上舫。”
赵蘅看了刘凤褚一眼:“恐怕不大方便。”
小厮得意笑道:“怎么会不方便呢?这一整座画舫便是老爷特意为你造的!”
赵蘅看着面前这座众人叹羡的巨舫,不知想了些什么,终于同意让他带路。
那小厮脸上便浮现出果然如此的笑。
这画舫内部比外面只更加精致。刘凤褚备上最好的蔷薇露酒,盛在冰盘里的荔枝、杨梅,还有一小碟白花花的雪盐。一看这些东西,便知是隔山跨海的运到本地,刘凤褚确实是花了心思,直劝赵蘅尝尝。赵蘅只是倒了杯酒,笑着看看,又放了下来。
刘凤褚撑着手等在对面,专等着看她反应,却见赵蘅还是可有可无的,不由得也露出点受冤抱屈的模样:“我花了这么多精力钱财,就为了讨你一笑,你就这么冷淡对我,这颗心还真是铁打的不成?”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他这神情倒确实是第一次流露。
赵蘅笑道:“刘官人,你口口声声说这一切是为我做的,可在我看来,就算没有我,也并不妨碍你享受这些东西。”
“我不爱喝蔷薇露酒。”
“那你怎么知道我就喜欢?”
“因为它够贵,贵到足以让你明白我的诚意。”
赵蘅终于笑出来了,“你想要我,究竟是想要赵蘅,还是一个持家好用的女人?还是因为曾经在我面前受过挫,所以试图降服这个女人的补偿欲?”她一句句问得不徐不疾条理清楚,没有咄咄逼人之意,却把刘凤褚问沉默了。“你说你为我费尽心思,却从来没有过问过我的心意,你没有考虑过这样大张旗鼓的示好会让我为难吗?如果我不接受你,而我们两人又这样终日独处,别人会怎么看我?虽说我也并不很在意外人眼光,可刘官人,你有一刻替我着想过吗?”
刘凤褚支着脸坐在对面矮榻上,看起来颇为郁闷,也不知是真的挫败,还是被她啰嗦烦了。
他安静了很久,最后问出一句:“你当真不喜欢蔷薇露酒吗?”
赵蘅抿着嘴,想笑又没笑。
“那这座石舫呢?”
“……多谢费心。”下次别送了。
小厮进来,说傅玉行傅二公子、赵蘅娘子的小叔来了,名号报得莫名郑重。傅玉行在下人领路下进入船舱,第一眼先看赵蘅,然后看到她面前的酒杯。他过去拿起杯子,闻出是蔷薇酒,眼睛又看向赵蘅,赵蘅朝他摇摇头:我没喝。
傅玉行用眼神问她,走不走。听说她独自和刘凤褚相处,他担心不便,所以早早来接。
赵蘅也点点头,不过还没有起身的意思,傅玉行便知道还有话说,把带来的罩衫披在赵蘅腿上,在她下首边坐下。这时他才终于对刘凤褚冷淡开口:“她一不能受风,二不能受寒。蔷薇、冻果都不能多用,这石舫窗户大开三面临水,同样不能久居。刘官人,若你非要纠缠,至少要对她的身体上点心。”
刘凤褚有些诧异,赵蘅缓缓道:“我当年小产过,那时起身体便伤了根基。后来连年苦劳,也曾被你刘大官人逼得走投无路,发作过血崩之症,这些年才渐渐调养好了些。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该知道,我是不能生育的。”
她说这些话时,傅玉行就在旁边听着,看着面前的茶盏,茶汤上泛着微微的涟漪。
赵蘅语气非常平静,刘凤褚的神情终于从轻佻慢慢收敛,他此生第一次带三分真心道:“我自己无父无母,只想快活当前,从不考虑身后事,生养与否我不在乎。你说我不了解你,可你也从来没有给过我两人交识的机会,若你愿意,也许我也可以学着知道你的性情,你的习惯,你的喜好,我也可以为你让步,为你做出些改变。”
“刘官人,”赵蘅打断他,“在我心中,今生今世,此生此世,只会有我亡夫一人。”
傅玉行转过头,深深望了她一眼。
第五十四章 脉脉难言
刘家小厮发现他家老爷这几日似乎对什么都兴味索然,从前那些寻欢作乐、招妾饮酒的事全放下了,每日只躺在葡萄架下一摇一晃长吁短叹,也不知究竟叹些什么。他们也不敢问,只私下偷偷议论几句:“老爷最近是怎么了?”
刘凤褚躺在竹椅上,时不时便道:“可惜啊,可惜了。”他始终忘不了赵蘅。聪明女人大多功利,忠贞女人大多愚蠢,难得遇到一个聪明而又忠贞的,可惜忠贞的对象并不是他。
可惜。
傅家药铺里,众人发现红菱近来对蔡旺生的态度很是残暴。虽说她平时待他也算不上好,至少不会故意要求对方一个上午从东街买川贝,西街买陈皮,北街买百合,南街买玉竹。
“你俩最近怎么了?一个多月了,净给他脸色看。”赵蘅和傅玉行在柜台后一个拣药一个称药,问道。
红菱拿着药杵杀气腾腾锤着钵里的砂仁,“谁让他欺负我!”
对面二人一听便笑出声,“他敢欺负你?”
红菱瞪过来。赵蘅道:“你说话也得有点良心。人家一直是怎么对你的?几年前你瞒着我们偷买私盐,到头来可是他替你挨的板子蹲的班牢。”
傅玉行在旁拣着桃枝,接口道:“非要到山里抓獐子,结果撞上野猪,也是他为你挡的,差点一头被撞到坑里。”
赵蘅道:“哪次三灾八难的不是他替你东奔西跑?”
“还有葛家村那回。”
“吴铁匠那回——”
“够了,”红菱瞪着眼打断,“要你们俩一唱一和的?”
想了想,还是不忿,走到柜前坐下,“你们知道什么?那王八蛋最近老跟那采莲小姑娘眉来眼去的!”
“什么采莲小姑娘?”
“就是带她祖母来看气厥症,大眼睛黑里俏的那个!”
赵蘅想起来了,一个月前蔡旺生是背了个街上厥症发作的老人来铺里,后来包了药又背着老人送回家去,那家孙女以后再带祖母来看病,总是不忘给蔡旺生又道谢又送莲子,甜娇娇的管人叫“旺生哥”。来往得多了,红菱便眼红了。
赵蘅不禁笑起来,“那不过帮个忙,他本来就是心善的人,你这醋劲也太大了。”
红菱倒不认了,“我吃醋?我是他什么人,我有什么好吃醋的?”
说着话,蔡旺生满头是汗买齐东西从门外进来了,红菱看也不看,又要他跑一趟药王庙。蔡旺生气还没喘匀,笑着问她是不是又不高兴了,红菱只一瞪眼,“你去不去?”蔡旺生分明知道她在撒气,只不知道气的什么,只好抹把汗,说着好好,又要出门。
赵蘅和傅玉行对视一眼,从柜台后出来,一个劝着红菱,一个把蔡旺生拉走了。
“你呀!”赵蘅把红菱拉到后院井边,捞了碗水往她脸上洒了几滴,压压她一股邪火,“哪有你这么折磨人的,吃醋就和他说吃醋,喜欢就和他说喜欢。平时挺爽利一个人,怎么遇到这种事就这么别扭?”
“你当我没有吗?”红菱说起来就更气,“这些年我眼色也使过,话也问过,也约他吃过酒,明里暗里一个女人家能做的我都做尽了,可他就是那么个软蛋性子,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回回不是装傻就是吓跑了。你说,你说我究竟是生得丑还是配不上他,他真就对我一点意思也没有?”
“我喜欢,我自然是喜欢的!”蔡旺生在玉行面前急忙开了口。
玉行见他难得激动,又把他拉回身边长凳上,“既然这样,怎么还一直推三挨四。这么多年,连我们都看出她一直在等你表示。”
蔡旺生叹口气。两个男人屋里不能呆,只能在巷子口长凳上临街坐着。“二少爷,哪像你说得那么容易,喜欢一个人便可以开口求她和自己一起么。我这样的人——”
“你怎么?”
“她从前……她从前的意中人,是廖公子那样的人物,她该配的也是廖公子那样的,而我是个骗过他药材的骗子,又穷酸又没有本事,我哪里配得上……二少爷,我这种人的心思,你是不会明白的。”
傅玉行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说了句:“我明白”。
蔡旺生道:“我这辈子是不敢奢求什么的,我只想一辈子守着她,让她开开心心平平安安,也就够了。二少爷,我这些话告诉了你,你可不要再告诉别人。”
傅玉行想了想,点点头。
蔡旺生道:“就算是少夫人也不能告诉。”
傅玉行还是点了下头。
赵蘅道:“怪不得,原来他是这样想的。”
傅玉行坐在靠窗下的花案旁,道:“他既这样说,这件事我们也不该插手了。”
赵蘅道:“可我看红菱那样子,大约也要心冷了,两个人明明相互有意,一路都这么扶持过来的。若真就这么磋磨掉了,多可惜啊。”又转向玉行,“你看,我们能不能从中推上一把?”
傅玉行道:“你有主意么?”
赵蘅道:“我哪懂这些,你不是该有主意吗?”
“大嫂,这种事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既有他的考虑,我们也不该强人所难。”
“二少爷,你这样可说不过去了!”外面忽然传来一嗓门儿。
二人唬了一跳,只见王信虎带着媳妇瑞兰、几位平时相熟的掌柜、赵蘅房里两个小丫鬟闯进门来,这些人本来都是为了两日后药神节庆宴的事上门来备饭备酒的,这时也不知在门外听了多少,一屋子闹嚷嚷的,都说红菱和蔡旺生的事情不能就这么放过不管。“眼看药神节就要到了,又是个天凑良缘的好日子,咱们正好给这两人牵个线搭个桥!”
傅玉行在人群外道:“你们不要越帮越忙。”已经没人听他的。
这个说:“男人最好色,红菱那么好模样,打扮起来,不信蔡旺生不上钩!”
那个说:“找个算命的,铁着嘴就说他俩是命中注定天生一对。这样才能解了蔡旺生的疑心。”
瑞兰把瓜子一扔,说:“看你们一个个不着三不着两的,出的都是什么主意?你们得想想,一个男人什么时候最放不下一个女人?”
众人都做出悉听指教的模样。
“最好的法子是给红菱找个俏郎君来,叫蔡旺生抓心挠肝地吃醋。不到抓不住的时候,逼不出这种人的真心话的。”
众人觉得这似乎是个办法,只不过往哪里找个俏郎君来?
“得是一表人才像模像样的。”“一看就是个有三有俩的阔人。”“最好还有点气度的。”说着说着,眼睛都转到窗边的人身上。傅玉行本来已经听得百无聊赖,低着头把弄扇柄,才发现众人把眼光都放到自己身上。
他听笑话似的,“我?你们让我去追求红菱?蔡旺生又不是傻子。”
众人七嘴八舌争了半天,这时候已经互不服气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