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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法子更好。”
“还是我的好!”
最后还是问傅玉行:“二少爷,你觉得究竟谁的主意更好些?”
二少爷觉得一个比一个稀烂。
他侧过身低声问赵蘅:“你看怎么办?”他本意是想问赵蘅怎么阻止这些人出馊主意,想不到赵蘅稍加思忖,认真道:“我觉得他们说得都挺有道理,我一时也抉择不出。玉行,你看不然我们都试一试?”
傅玉行心里有八百句回驳排着队过去,但他看着赵蘅的脸,最后说出的是:“也好。”
众人头天晚上主意出得起劲,第二天真要把蔡旺生约出来又一个个笨嘴拙舌。王信虎约他药神节上街喝酒去,蔡旺生笑着说他一旦喝酒总要醉上两三天,只怕耽误事情。瑞兰又和蔡旺生说起明天药王庙广场上有掷花毬的游戏,好玩得很,蔡旺生又笑说,那都是男男女女冲着捉对成双去的,我也没这方面心思,不凑热闹了。
众人躲在楼梯后看得心急,都骂这小子不开窍。还是一直在人后旁观的傅玉行对红菱扬声说了句:“红菱,上回有福饭庄定的黄酒你算得有错漏,明日药神节记得去把那几坛酒搬回来。”
蔡旺生一听便过来道:“还是我去搬吧,有五六坛呢,她取不动。”
傅玉行便笑一笑,“也好,明日你记得早些过来,陪她一起去。”
第五十五章 姻缘巧撮合
第二日,王信虎早早就守在傅家院门外,见蔡旺生从远处来了,扭头朝另一扇门的小厮叫道:“来了!”
小厮转个身跑进院里,给游廊下的丫鬟比个手势。丫鬟又跑过池塘,通知两位掌柜,两位掌柜又过栖凤院月亮门,朝着台阶上的傅玉行抹脖子瞪眼示意人到了。
傅玉行倚在赵蘅房门外,抬手敲了敲雕花门,“好了么?”
门里开出一条缝,赵蘅慌慌地探出头:“这么快?”
屋里,红菱一听人到,蹭一下站起来,嘴里还衔着口脂,捞起裙子朝窗外把红纸一吐就往外跑,被瑞兰一把抱住,“鞋都没穿好你急扯白脸的干什么!”两个人稀里哗啦摔了一地。
赵蘅在门口把傅玉行推出去,“你快去挡一挡蔡旺生。”
傅玉行还来不及问一句“为什么是我?”,已经被她一把将门摔上了。
“二少爷。”蔡旺生笑呵呵走进来,问红菱在哪里。
傅玉行道:“正梳头呢,今日药神节,姑娘家出门总要打扮一下。”
众人这时都在院外探头探脑。只见房门开了,一阵香风扑来,红菱终于被赵蘅和瑞兰夹在中间款款而出。用银珠花将一头乌云般的鬓发尽数盘起,露出一张窄俏脸。水红色对襟窄袖长衫,裙腰高束,勒出长衫下若隐若现的葫芦腰,每走一步,桃花面翘尖鞋就在水波似的裙摆下露出娇俏的鞋尖。连围观的众人也看得眼亮心痒。
红菱满怀期待飞起一眼看向蔡旺生,眼里不光有娇羞,还有定要将对方斩于马下的势在必得。
然而蔡旺生面对这天仙似的人,神色如常笑道:“换好衣服啦,那我们走吧。”真就这样走了。
一地人目瞪口呆。红菱更不可置信,转头看看赵蘅,又看看瑞兰,“他瞎了吗?他瞎了吗?”
赵蘅连忙安慰,“很好看,很好看,你今天特别好看。”
药神节庙会春光明媚,行人如织,街上游人和小贩却在这个早上目睹了一桩奇景:一个使劲使眼色的高挑美人和一个胖子,身后鬼鬼祟祟跟了一大群人,忽远忽近跌跌碰碰,再往后,则跟着一脸忧心的赵娘子和一脸懒散的傅大夫。
“咱们这样会不会太招眼了?”赵蘅还问。
傅玉行没说话,只给她递了袋糖炒栗子让她剥着吃。反正也不会比现在更招眼了。
瑞兰还不死心,说自己早就找好了算命先生,专在半路堵这两人。
那算命先生是个瞎眼摸骨的,白发苍苍颤颤巍巍,摸着个杀猪大汉,由衷赞叹道:“好骨相,好骨相,鼻梁高耸入云间,定是嫦娥下九天。”摸着一个稚龄幼童,又胸有成竹点头:“好运气,好运气,东边日出西边落,你跟爹姓不出错。”
王信虎一看,拉过瑞兰小声道:“从哪找来的这老头,你是不是又贪小便宜?”
瑞兰又心虚又嘴硬,“这……话我都教过了,等红菱过去干咳两声,让他按原话说就罢了,能出什么岔子?”
红菱走过去,“算命的——”
坐下还未开口,一个赶猪过桥的农户把桥下路人囫囵撞了个圈,众人满地乱滚一通。那农户已经一屁股坐到红菱身边,把怀里乳猪往桌上一丢,大着嗓门扇着风道:“热死了,热死了,算命的快倒杯水来我喝!”说着清嗓子擤鼻涕弄得震天响。
那算命的听到干咳,露出心领神会的神情,把手往前一摸,正摸在那又哼又拱的小白猪头上,“哎呀,这姑娘体态丰盈,脸大如盆,腮帮饱满,真是有福之人。”又摸到耳朵,“耳大有轮,能聚天下之财气,心胸宽广,随遇而安,是个旺夫命啊。”说完脖子一伸,朝那农户道:“客人,这姑娘既让你事业兴旺,又让你家庭和睦子孙繁盛,与你正是良配,万万不可错过,速速抱回家去成了一桩好事吧!”
满街人大笑,那农户呸了他一声,老头子还一脸茫然。
这时王信虎叫两头猪从背后一撞,驮着冲了出去,连人带猪冲上桥,又把蔡旺生顶翻在地。众人脸色大变,七手八脚去把两人拉起来,蔡旺生撞得满头是青,“你们怎么在这儿?”众人还装傻,你推我我推你,又把他撒开了,含混着跑走。赵蘅跟着溜过,傅玉行跟在最后给那算命老头付了钱。
直到街边吃面,蔡旺生还捂着头犯疑:“红菱,你觉不觉得我们今天好像一路有人盯着,我身上阵阵发毛。”
红菱根本不想和他说话,满脸不高兴,恨死了他不开窍。
远处的王信虎点点头,凝重道:“看来只能出绝招了。”他早已安排了几个自己人,一会儿换个样子来搭讪红菱。若搭讪得成,就让蔡旺生吃醋抓心;若搭讪不成,就让蔡旺生英雄救美。众人都道他这主意好。
左等右等,果然看到两个人在红菱旁边坐下,一坐下便对着红菱发出轻佻的哨声。
众人都以为这一定是王信虎请来的人,演技不错,只不过太流氓相了些。王信虎却眯着眼看了又看,然后大惊失色说这不是他找的人。
那两个原来是真正的青皮,从坐下起就对着红菱窃窃发笑,口中叽叽咕咕,大概是说红菱漂亮,又看看旁边的蔡旺生,更笑得厉害,隐约听见一句话是“羊肉掉进狗嘴里。”蔡旺生也不反驳,只低头扒自己的面。
红菱霍地站起身来,沉着脸过去道:“你们两个放什么狗屁?”把隔壁摊的众人都吓了一跳。
那两个青皮也不是好惹的,被她一骂,摔了筷子就要动手,蔡旺生忙上来挡在中间,陪着笑把那两人送走了。
红菱不领他情,反而气道:“别人这么说你,你就一点气性也没有?你有没有出息!”
蔡旺生不明白她今天的火气从何而来,老实巴巴道:“我、我是怕他们动手打你……人家说我几句就说几句吧,不碍事的。”
红菱更冷笑起来:“哦,我为你出头,倒是我多事了。你蔡旺生可真有本事,八根绳也拽不动你,一脚踢不出个屁来,你就一辈子自个吃自个去吧!”说完一扭头气得走了,蔡旺生忙追上去,红菱红菱的一路叫着。
王信虎一拍大腿,“哎呀,我说错地方了,我和那人说到塘西去了!”一群人都骂他坏事,又乌泱泱追着那二人去。
桌旁只留下赵蘅和傅玉行,赵蘅不禁叹了口气,“这撮合姻缘的事比生意都难做。”
傅玉行见怪不怪:“这种事咱们旁人本来就不该瞎出力气。”又给她递去一袋甜食。
赵蘅说不吃了,一上午事又没办成,倒吃了一肚子炒栗子羊头签蜜饯点心。
傅玉行道:“这是酒酿饼。”
“那我趁热吃两个。”
阳光洒下来,天朗气清,市声繁闹,身后都是抱花提酒的男男女女,直到这时才让人感觉今天果然是一年里最热闹的日子。无论过去多少年,身边人如何轮转,药神节的街头永远是不变的披红挂绿欢欢喜喜。
赵蘅一面吃,一面还感到些沮丧:“你的意思是,这件事真就这么算了?”
傅玉行道:“也未必就要算了,实在是这些主意都太没谱。”
“你有什么主意?”
傅玉行还没说话,王信虎几人又跑回来了,一路大喊:“糟了糟了,蔡旺生叫人给打了!”
原来刚刚那两个被红菱骂走的青皮一时不快,走了不久又叫了几个流氓回来把蔡旺生拉到巷子里揍了一顿,等王信虎等人赶到时,那几人早就逃得无影无踪。
蔡旺生这一天受完旧伤又添新伤,完全不知道这都拜好友们的热心撮合所赐。众人把蔡旺生抬回店里,呲牙咧嘴给他上药。红菱还骂他:“该,叫你忍气吞声,叫你遇到事情老想息事宁人!”其实她自己头发也散了,衣服也破了,刚刚为了蔡旺生也和那群人厮打在一起。
蔡旺生还笑呵呵的,道:“就是酒没取回来。我一会儿再跑一趟,你就别去了,好好休息休息。”
旁边有人嘀咕了一句,“哎哟,还惦记酒呢,有这心思花在该花的地方多好。”蔡旺生没听明白,众人都不理他,尤其是红菱。
正说着,门外进来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正斯斯文文询问掌柜的在不在,却先看到一大帮人围着个鼻青脸肿的胖子,不禁愣了一愣。众人忙安抚他,说都是自家药工。年轻人方才放下了心。原来他是有福饭庄的账房,因养心药堂取酒迟迟不到,饭庄索性差人把黄酒运上门来了。
那年轻账房拿着张契,问谁能给他签个字,众人又忙着找纸找笔。只有赵蘅从这年轻人进来开始就直盯着他看,以为自己眼花。
这年轻人,白面皮,白衣白帽,打眼一看,竟有几分故人相逢之感。
其他人还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却看到红菱站起来,对那年轻人道:“你跟我来吧,我给你带路。”
众人都看出红菱态度有异,等两人走了,纷纷问赵蘅和蔡旺生道:“那人是谁,红菱和他认识?”
蔡旺生也愣愣的,摇摇头。
那年轻人,乍一看竟和廖南星有七分相似。廖南星,连赵蘅和蔡旺生第一眼都恍惚,更何况是红菱。
赵蘅马上意识到什么,能把事情安排得这么刁钻的,除了她身后这个一直没出声的人还有谁,“傅玉行,这人是你找来的?”相似的长相,相似的打扮,还恰到好处的在这个时候出现,“你想干什么!”这和添乱有什么区别?
傅玉行还很镇静,“大嫂,不然你真当街上随便拉个人来红菱就有反应么。真想试出蔡旺生的心意,戏不做真点怎么行?”
众人随后才知道,原来这年轻人长相酷似红菱多年前死去的未婚夫。王信虎马上警惕起来,“怪不得红菱刚刚这样了,这人可不能轻易放进来!”
两个人马上跑到前面街口,远远观察红菱和那年轻人说话,又跑回来,“你们都看到没有,我还从没见过红菱那样呢!”
“红菱和未婚夫感情那么好,后来怎么分开的?”
“不是分开的,是出海的时候人没了。”
“哎呀,那不是更忘不掉了。”
王信虎见蔡旺生还坐在那发呆,将手按在他肩膀上,“旺生,我们的话你都听到没有,事情到这一步了,你总得干点什么吧!”“是啊!”其他人也催促。
想不到蔡旺生张了张嘴,还是道:“我……我没什么好说的。”
王信虎再也忍不住,瞪起眼睛:“蔡旺生,你小子简直就是个孬种瓜怂,咱们这一天累死累活为了什么,你再这样煮熟的鸭子都让你飞了!哪天她嫁了别人你心里就痛快?”
蔡旺生的表情分明不是不痛苦。
分明他也犹豫、狐疑、恐惧、期待、动容、压抑,众人心道终于刺激到他,可他一双手握在一起捏了又捏,牙关咬了又咬,最后还是用一种铁心铁意的语气道:“我知道大家热心,一直在撮合我和红菱。可我是不会和她在一起的,这辈子都不会。她若要嫁人,要找到喜欢的人,我自然替她开心,别的,你们就别再逼我了。”
众人都跳起来,还没来得及骂,已经听到门外传来冷冷的声音:“你刚才说的,都是你的真心话?”
回头一看,红菱正站在门外,目若寒灰。众人才想劝慰,红菱已经推开众人,两步走到他面前,逼视着他,“哪怕我嫁了别人,你也无动于衷么?”
蔡旺生见她气恨,又想安慰,不知想到什么,终于什么也没说。红菱咬着牙笑了,连连点头,“好,好,蔡旺生,你真当我不会嫁吗?你真当我不会去找别人?你真当我这辈子就栽在你一个人身上?你算个什么东西!你确实是连廖南星一根指头也比不上,我简直是瞎了眼了,上赶着叫你这个窝囊废给我没脸,你给我滚,滚!”她一旦生起气来,说的话比尖刀还利,口不择言,一边说一边把蔡旺生往外推搡。众人见她真伤了心,也都慌了,过来边拉边劝。
没人料到事情会这样发展,赵蘅眼看场面收拾不住,叫身后的傅玉行快想想办法。傅玉行想了想,终于走到人堆里,往红菱脚下一绊。红菱身子一歪就要摔倒,他顺势把人抱起,并无声说了句:“晕倒。”
红菱下意识想骂,赵蘅反应迅速,立刻装着询问上前,“红菱,红菱你怎么了?”顺便把她的嘴捂上。
红菱一看这二人齐齐做戏,也反应过来,头一歪,翻着白眼晕倒过去。
“红菱!”被推到人群外的蔡旺生一看这情景,立刻挤开其他人心急如焚想要上前,众人也纷纷涌了过来。赵蘅拿身子一挡,说快把红菱抱回房去给她看看脉。两人就这么配合着把人劫走,又把跟上来的众人通通关在门外。
众人只好在门外干等,蔡旺生更是急得绕圈。瑞兰还在旁边安慰他:“别急别急,一定是一时急火攻心气昏头了,一会儿就能醒过来了。”“是,有傅大夫在,不会有事的。”
熬了一炷香,傅玉行终于从门里出来了,当着围上来的众人,第一句话就是:“她快死了。”
蔡旺生一听,简直如五雷轰顶。
他第一反应是否认,“不,二少爷,一定是你骗我,你和红菱一起做了这出戏来哄我。这种事情万万不要拿来开玩笑!”他嘴上这么说,却已然陷入绝望,看到赵蘅,又像抓住救命稻草,“少夫人,你告诉我这是他俩做戏,你跟我说实话,你从不会骗人的!”
赵蘅看了身边的傅玉行一眼,面向蔡旺生,用委婉而沉重的语气缓缓道:“你知道为什么她这几日逼你逼得尤其紧吗?就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剩几天了。她念着你的好,希望至少死前能得到你一句肯定的答话,不论结果如何,就是走了,也不留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