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定情
春日的雨说来就来,整个院子里雨水滴沥,闷雷阵阵。蔡旺生在听到红菱病情的第一时间便冲进房里去,只留下其他人在天井旁的大厅里四散坐着,安静无言。
王信虎小心翼翼问了一句,“二少爷,你刚才说红菱这病……”
傅玉行道:“是假的。”
众人沉默。才酝酿了一肚子眼泪,还没哭出来,又叫他憋了回去。
撒谎也就罢了,最重要的是,傅玉行竟告诉蔡旺生红菱得的是肺痨。相识的人都知道,蔡旺生的娘亲当年便是得这病死的。
连王信虎都不禁搓着膝盖道:“二少爷,你这招,也实在是太狠了……”
蔡旺生进到屋里时,房间四下静悄悄的,红菱躺在床上,一看到他,便把身子背了过去。
他在她床头坐下,整个背都支撑不住佝起来了,许久,才低着声问:“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
红菱道:“告诉你干什么,反正你也不在意我,我是死是活和你有什么相干?死了才干净呢。”
“你怎么能这么说自己?”蔡旺生一听她说这种话便受不住,“我哪会放下你不管。我是怨你,你要是早些说出来,我不是就能早些照顾你吗?得这种病多辛苦,要遭多少罪?”
红菱其实不过想让他担心一下,吃点苦头,却见他动情如此,自己一时也失了方寸,转过身来,“我……我这病再重些可是会沾染人的,你就不怕我害了你?”
蔡旺生憨笑道:“我身子壮,不要紧,你别管我了。以后我来照顾你。我娘当年就是得的这个病,我照顾了她许多年了,我有心得,二少爷医术又那么好,肯定会没事的。”一边说一边就把床头的梨拿来削皮,他有耐心手又细,一块皮削得长长的始终不断,人也跟着絮絮道,“得了这病,胸口会不太舒服,吃点梨先润润肺。是我不好,我嘴笨,刚才还惹你生气。一会儿我就到柜上再买两包燕窝,以后天天给你炖着吃。以后你把活都叫我来干,千万别再累着了。”
红菱这时候反而假戏真做了,不知想到什么,闷闷道:“你既然知道我早晚要死的,你还在我身上花这么多心思干什么,又不值当。”
“哪里会不值当。你这辈子吃了够多苦了,我替你做什么都是该的。”
她听出他真心实意,也不由得眼发酸,吸了吸鼻子道:“那,你愿意娶我?”
蔡旺生摇头。
她蹭地一下从床上坐起,“为什么?到现在你还不愿意!”
窗外围观的人都被吓了一跳,忙朝她使眼色,让她躺回去。
红菱往后一倒,把身子翻到另一边,又沮丧又气闷。
“我想娶你!”身后的蔡旺生忽然大声道。
红菱坐起身,还愣愣的,以为自己听错了。蔡旺生到了这一刻,好像终于将所有顾虑抛诸脑后,“我心里自然是有你的,从前怕你跟着我吃苦,所以什么都不敢和你请求。红菱,如果你还愿意,如果你不嫌弃,你能不能嫁给我?”
她本来就想他上套,可等他真的跳进来了,她又被他的义无反顾吓着,“快死的人你也娶吗?”
蔡旺生将她的手紧紧握住,“什么快死不快死的,只要是你,就是我天大的福气了。”
红菱的眼泪霎时间便流下来了,说不清是欢喜还是酸楚。多少年都不哭的一个人。
窗外众人一时都低声欢呼起来。赵蘅趴在窗沿上,看得更是动容。这种生死相许的感情,她曾经也是有的。
蔡旺生宽慰好红菱,让她休息,自己出来关上房门,在台阶上坐下,等周围没人了,这时才为着红菱的病哭了出来。他忍着声默默哭了许久,把满脸眼泪一抹,站起来不知道哪里去了。
众人等他走了,都涌进房里围在红菱身边。王信虎这时又拍着膝盖道:“哎呀,真不愧是二少爷,这一招还真管用,可算把那小子的真心话逼出来了!”
众人都纷纷称喜,瑞兰又担心道:“不过这事今后要怎么收场?他迟早会知道你根本没病的。到时被他知道了我们合起来骗他——”
另一个道:“知道就知道了,蔡旺生那个人能发多大脾气,到时候话也说了事也成了,他还能不认账不成?”
王信虎顺风就抖擞,“这小子要是敢不认账,我就直接——”手都抬起来了,一转身,正撞到蔡旺生视线上。
红菱本来喝着水,也一口喷了出来。
蔡旺生站在门口,手上不知从哪里抱了满怀的衣服胭脂首饰风筝,都是年轻女子日常用的玩的。原来这些年他面上不对红菱做表示,其实日常里看到任何适合她的小玩意总忍不住买下,买了又不知用什么名目送出去,慢慢便积了这许多。如今想起来,竟耽误了她这么多年时光,又是后悔又是心疼,便跑回去把所有东西都抱了来给她。哪知还未进门,便听到众人的谈论。手一松,衣服堆了满地,一只小藤球咕噜噜滚出来。
房间里顿时鸦雀无声,众人吓得大气不敢喘。一帮从没见过蔡旺生发脾气的人这时看到他的表情,竟然都不敢相劝。
蔡旺生谁也没看,就盯着红菱走过去,也没有露出狰狞的愤怒表情,“你是骗我的?”
红菱眼神躲闪,她在蔡旺生面前一向没理也有理,这还是生平第一次心虚。
“旺生,这也不能怪她——”王信虎上去想劝,被他回头狠狠看了一眼,顿时连王信虎都不敢动了。
蔡旺生的目光扫过所有人,揪住赵蘅,“少夫人,连你都骗我!”
赵蘅不由得往傅玉行身后退了一步。
傅玉行挡住他的怒火,道:“你始终不愿意都坦露真心。你以为隐而不说是为了她好,有没有想过她也会委屈?”
红菱被傅玉行的话说中心事,也低下了头。
雨下得愈发大,连檐廊下也冲进来一阵湿润的水汽。
蔡旺生终究还是谁也没理,一个人走了。
红菱独自撑着伞走在雨里,来到街角的茶摊前。天色是一种冷蓝的调子,远处近处的人都在周围奔跑躲雨,然而红菱动也不动,只看着面前的蔡旺生。
蔡旺生坐在摊子支出的茅檐下,半边身子被水气打湿,他自己也没察觉。他抬起头,隔着雨幕看红菱,看到她神情中显出一种静谧的幽怨,一种遥远的等待。一句话不说,却已胜过千言万语。
他终于站起来走到伞下,伸出双手,认认真真地、老老实实地把她抱进怀里,用这个拥抱结束了所有的顾虑和犹豫,也给了她一个无声而坚定的答案。
不远处的街角,傅玉行撑着把伞,和赵蘅一起默默看着这一幕。
当看到红菱和蔡旺生终于抱紧彼此,他二人也相顾一眼,功名尽在不言中。
第五十七章 情难自抑
蔡旺生把所有礼物的来由一一告诉了红菱。衣裳是重阳节时想送给她的,红底绣银线菊,又娇贵又衬她;风筝和陶响球是她随口说过,他便记下来的;还有翠袖楼的新鞋、赵金坊的胭脂……
红菱听着笑了,把珠花往头上一簪,偏着头问他,好看吗?蔡旺生笑着说好看。
窗外偷看的众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退出去了。
王信虎还感叹,说这蔡旺生也真能藏,买了那么多东西,竟然都不准备拿出来。
瑞兰叹道:“他对红菱这份心,我也是从没见过的。得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思,才会在明知道不送出去的情况下还一次一次给对方攒东西。”说着又不禁拿王信虎比起来,“你就从来没想着给我送过一样东西!”
王信虎语塞:“这,鞋子头面这些东西,总得你自己亲自试试才知道合不合适嘛!”
“那蔡旺生怎么闭着眼都能送得合适呢!”
那边吵吵嚷嚷,赵蘅和傅玉行已经走下台阶。一阵风过,傅玉行给她使了个颜色,赵蘅便知道是头上的簪子又松开了,于是折了个方向自到里屋去整理头发。
王信虎从身后追上来,说今天撮合了这桩好事,不如晚上大家一起吃一杯酒,也商量商量着手那二人的婚事。傅玉行定定看着赵蘅离去的方向,然后说他就不去了。
热闹一旦散去,安静就更加凸显。他一路回到院中,进屋时天色已黑。屋里没有点灯,也没有下人留伺。他把烛火点上,把桌上的冷茶换过,自己开了窗子,然后在桌前坐下。直到这时,才将袖中一枚发簪露出来。
白玉嵌银丝的玉兰花苞,清丽素雅。若能簪在她发间……想来也是好看的。
“得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思,才会在明知道不送出去的情况下还一次一次给对方攒东西?”
有缘无份,至亲至疏。脑子里蓦然闪过这个声音。
白天那位被撞翻摊子的算命先生趴在地上,眯缝着眼找掉落的卦杯,他蹲下来把最后一只递过去道:“今天砸了先生摊子,多少钱能贴补损失,我赔给先生。”
满脸困倦糊涂的小老头眨了眨眼,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是呀,是呀,都是你们呀,害得我连生意都不好做了呀!”
傅玉行被他拽着手笑道:“你生意不好,约莫倒不是我害的。”话虽然这么说,还是给了他一锭银子。
那算命先生在手上掂了掂分量,大约没料到眼前这年轻的冤大头这么好敷衍,反倒有些过意不去,又说既然收了你这么多卦金,公子我便替你打一卦吧。
傅玉行说不用。
算命的道:“拿了超出的报酬,算命的会有灾殃的,让我替你打一卦吧。”
傅玉行的手还被他抓着,便把手中两只卦杯丢到地上,这就算投了一卦。两片新月型的红漆卦杯,本来不过是长在山林中最普通的木头,经过选择、切割、打磨、雕刻……身上便寄寓了千百种复杂无端的命运,供人们从中窥探个人的爱与恨,过去与未来。
算命先生煞有介事拿手抚摸着卦杯落地的形状,然后睁着一双昏昧无珠的眼睛,看着他,慢慢摇头。
“镜花水月,梦幻泡影。公子这一世想必是有所缺憾,求而不得,爱而难守,有缘无份,至亲至疏。相遇倒不如不遇啊。”脸上的表情似渺远,似怜悯。
他是真看透了吗,他看透多少?
傅玉行表情仍很平静,淡淡地笑,无可无不可,可信可不信,说了声,“多谢先生。”
他把算命递过来的签文藏在衣袖里,平平常常起身,追随上已远去的伙伴。没有人知道在人潮流动的街角一位算命先生对他下的谶言,没有人知道他在这个摊前留下了什么又带走了什么。
他这辈子藏起了很多东西,不必让人知道。
可是一旦离开人群,那股空落的孤寂便填满整个身子,躯体像一具被虫蛀过的空壳。他坐在一片虚空的黑暗中,慢慢向下沉去。
“二少爷,你怎么知道用装死这招可以把蔡旺生的真心话逼出来的?”
因为,没有什么比死亡更能让一个人审视自己拥有的东西。
他走在春日漠漠的阳光下,所有人称他傅大夫、傅公子,他在光线明亮处风清月朗地出众着,坦荡着,谈笑着,热闹着。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徘徊在荒野上的一缕慢慢腐烂消散的孤魂,问心有愧,翻覆沉沦。
一个落花纷飞的暮春上午,傅玉行回到家里,看到赵蘅和红菱正坐在院子里面剪红喜字,裁新衣裳。
红菱把一条红盖头裁了又换,换了又裁,又叫赵蘅搭在手上来回试花样,怎么都不满意。赵蘅看出她焦躁之下其实是紧张,笑道:“我看还是上彩云轩买现成的算了,或者让瑞兰替你做,她手巧。”
“那怎么行,我的嫁衣当然得自己做。到那天我肯定是宣州最漂亮的新娘!”她拣了一块红绸,不满意,又换了一片水红色半透明的烟罗纱,“你还好意思说我呢,你都嫁过一回的人了,手也没比我巧到哪去。”
傅玉行在树下跟着笑了。
赵蘅有点不好意思,“我的嫁衣又不是自己做的。”她那时哪有红菱这样嫁给心上人的欢喜,去一针一线绣自己的嫁衣。
“你的嫁衣是什么花样,好看吗?”红菱问道。
“好像是喜相逢鸳鸯花色,别的也记不大清了。”现在想来,真觉得可惜,她也希望自己能有个最漂亮的样子印在玉止心里。
红菱道:“这有什么,你要有心,大可以再穿一回嘛。”
“说什么呢。”
红菱把几串流苏比到选好的红纱上,忽然换了个口气:“廖南星死的时候,我也觉得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可是阿蘅,事实证明,人这辈子真的很长,你不可能只为了一个过去的人而活。如今我走出来了,你呢,你打算什么时候才走出来?”
阳光斜投下浓阴的树影,把树下的人也挡在一片阴影里。
赵蘅静了片刻,笑道:“我就是找人,谁找我呀?”
红菱哼了一声,“每次一说你就装糊涂。上回那个刘凤褚——那人倒算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你试都不试,怎么知道没有?”
“你还是关心关心自己的婚事吧,手笨成这样,也不怕丈夫嫌弃。”
“我怕什么,给他两个胆敢嫌弃我?”
嘴上这么说,一条烟罗纱都裁得战战兢兢。红纱太长了,红菱试着把它披到赵蘅身上,结果一直落到裙边。红菱在她身上比了个合适的长度,“我去拿画粉标个印,你就这样别动啊,别乱动!”说着跑开了。
赵蘅便蒙着那块水红色头纱等她回来。院子里风卷落花,连红纱一起吹起来,她穿着素白镶红边的裙子,衣边发梢落满金色的阳光,像一个待嫁的新娘。
镜花水月,梦幻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