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璋寒不知道姜陶两家是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也懒得深究到底是什么原因,可只看眼前的结果便知道此事的确是陶氏授意。
人常言天底下的父母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沈璋寒早知道此言不真,不曾想陶尚书竟比他的生母更狠。
不可谓不讽刺。
指挥使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已经严令殿前司之人守口如瓶,绝不外泄,一切只等陛下处置再做打算,他单膝跪地,请示道:“陛下,此事可还要继续查下去吗?”
沈璋寒曲指敲了敲扶手,发出“笃笃”的闷响,须臾,他淡淡道:“不必查下去了。”
“陶贵人品行不端,凌虐宫人招致宫女记恨,静书和静棋串通宫中侍卫买来毒药残害主子,事发之后意欲嫁祸其他嫔妃,犯下死罪。处死静书静棋和侍卫,对外该怎么说,朕不希望听到任何别的传言。”
宫中与她们串通的侍卫一死,陶家就会得到消息,陶尚书自然就知道这件事暴露瞒不住了。
陶家为何要害自己的女儿沈璋寒不想管,但陶氏位高权重,手却伸得太长。
他虽然不能也不会因为这件事搅得朝堂不安,可该有的敲打震慑却不能缺。
“是。”殿前司指挥使得令后匆匆退出勤政殿,不出一个时辰,静书就从丽华堂被人拖了出去。
外面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可这一个月,她无时无刻都在等着这一天。
早在陶尚书做了那个打算的时候,她和静棋的命就已经身不由己了。
就连小主也是一样的。
自小娇生惯养的嫡出小姐,走到哪儿都是金尊玉贵,万人仰慕的存在。却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家族放弃,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毒害,甚至于连性命都不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静书被人拖行的越来越远,目光却涣散地看向丽华堂的方向,只遥遥见小主踩上板凳,一片白茫茫在视线中飘荡,一切都结束了。
嫔妃自戕是大罪,可此时的陶姝薇在看见静书被拉走的那一刻,就已经彻底绝望。
什么家族荣耀,什么陶氏荣辱。
原来她刻在骨子里为之拼死守护的一切都是虚假的。从来都不是什么父慈子孝,是背后的刀子,是割喉的毒药才对。
为了父亲,她和姜雪漪争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原来到死也不过是冰冷权势中的一个小小蝼蚁罢了。
陶贵人自缢于丽华堂中,宫里对外只宣称是被身边信任之人毒害后悲痛交加,加之不能言语,这才丧失生志。
念及她是被人谋害,皇恩浩荡,并未追究她自戕的罪过,甚至还将她的尸身发回了本家,以作恩典。
陶贵人的尸体被运回陶家时,家中一干人等哭得肝肠寸断,悲痛欲绝,唯有陶尚书脸色沉着,一直不曾言语。
陛下先是处死了他在宫里的眼线,又将陶姝薇的尸体发回陶氏,明面上是恩典,实际上却是无言的震慑,可见陛下已经知道了真相,只是不曾问罪追责罢了。
本想着一箭双雕,不曾想这姜氏女竟如此有本事,不仅入宫后一路恩宠渐浓,还能从这样一盘局里完整无损的脱身出来,又得陛下怜惜晋了位份。
姜氏生了一个有出息的女儿,反观陶姝薇,实在是废物。若非是陛下选了她入宫,他也不必这样谨慎小心,生怕蠢事祸延家族,不曾想还是出了纰漏。
好在陛下只是威慑,并未直言,那一切就还有转圜的余地,只能在官场上挣表现了。
身边妻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吵闹的让他头疼,陶尚书铁青着脸不说话,陶夫人拉着他的衣袖哭道:“官人,薇儿入宫半年就死了,你难道就这么薄情,竟连一滴眼泪都不掉吗?”
“她可是我们的亲生女儿!就算你平时不管不问,醉心官场,可这到底是咱们的骨肉……!是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来,娇宝贝一般养到十五岁……我还没能好好抱抱她,没见到她生下孩子,风光的活着,她就剩这么一具冰冷的尸体……”
“她怎么可能是被静书和静棋联合害死的呢……?静书和静棋是咱们府里的家生子,一家子性命都在手里捏着……纵然薇儿是性子高傲,跋扈了些,可这么多年也过来了,怎么可能会被她们害死……我的薇儿定是被人谋害的,我的儿!我怎能白发人送黑发人!”
陶尚书皱眉道:“薇儿没了我自然伤心,可哭又有什么用!”
“薇儿为什么会死,难道你不清楚?”
陶夫人哭的泪流满面,仰起头道:“我听说事关姜氏,是不是姜氏女害了我儿!”
偌大的庭院内一遍哀鸿,跪在陶姝薇身侧的女孩哭着仰起头,咬牙问:“父亲,母亲!姐姐可是被姜氏所害?是不是只因她得宠,所以陛下才这样偏心,枉顾了姐姐的性命?”
陶夫人紧紧抱着她,闭着眼泪如雨下:”妍儿……母亲就只剩你一个女儿了……我的薇儿!”
陶尚书垂眸看着跪地哭泣的母女二人,僵硬的转过了目光:“姜氏一族皆是巧言令色,诡计多端之人,这才蒙骗了陛下,妍儿必不要忘了今日之仇,时刻记得你姐姐是被何人所害。”
陶姝妍虽才十二岁,可已经明白了父亲所说的意思,当下哭红了眼睛,跪地叩首道:“父亲母亲放心,三年大选,若妍儿中选入宫,定不会忘了姐姐的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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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贵人死后,尸身被风光发回本家,虽死了人令人唏嘘,可宫里的日子也更加清净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到冬月的时候下了几场小雨,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寒,眼看着一日比一日冷起来。
到冬月上旬的时候,丹妃的身子终于调理的差不多,重新挂上了名牒。
尽管是初冬时节,可今年天冷的早,后宫已经供上了炭火。
姜雪漪怕热不怕冷的,大冬天呆在屋子里久了总觉得闷,正好今日天晴,干脆带着扶霜出去逛逛。
冬月里,御花园的新挪来的山茶花开的正好。洁白如雪的花朵个个如碗口大小,在这寒风呼啸的冬天里也算增色几分了。
姜雪漪抚了抚山茶花的花瓣,却听到另一侧传来清冷的叹息声:“人人都说一到秋冬季节百花杀,可这御花园却是一年四季都有花常开的,不是这一朵,也会是下一朵。”
“小主,您如今是有身子的人,何苦总说这些伤春悲秋的话呢,腹中的皇嗣若也沾染了您这性子可怎么好。”
“我不过是随口感叹罢了,他也会跟着我学吗?即便和我一样,也没什么不好。”
原是柳贵人也在。
柳贵人的身子如今也有四五个月了,胎象已经坐稳,多出来走动走动也是好的。
只是姜雪漪听着她十分郁郁寡欢,有了孩子也不开心。
当初陶氏一事,在凤仪宫中柳贵人是率先替她说话的,雪中送炭难,这份好姜雪漪一直记得。
左右今日无事,她正准备走过去和柳贵人聊聊,便听柳贵人身后的方向又走来一人,嗓音亦是柔弱清冷,动人心弦的:“柳妹妹何故郁郁寡欢,不如说给本宫听听?”
第52章
听见兰昭媛的声音, 姜雪漪没急着出去。
兰昭媛此人给她的感觉不简单,她虽一贯表现的柔弱清冷,似乎与宫中的嫔妃哪个都不亲近, 可单是上次在太极殿那番偶遇, 足以看出她的心思绝不是那般安分。
一个想要在陛下跟前站的长长久久的人,失宠了这么久, 又身居高位却无子,如今接触身怀皇嗣的柳贵人,想必不怀好意。
宫里嫔妃只有到了主位才能亲自抚养孩子, 若不到主位却产子, 要么送到皇子公主所抚养,要么指认到高位嫔妃膝下做养子。
柳贵人入宫不久便怀了孩子,虽得陛下眷顾却也只是贵人, 离最近的主位还有不短的距离。
她若平安生下孩子, 那定然是不能亲自抚养的。可按着姜雪漪猜测,她一旦能生下来,陛下极有可能会交给丹妃。
毕竟丹妃失子后一直郁郁寡欢, 身子也坏了日后再不能有子,即便这孩子不是丹妃亲生,可若能有个孩子在膝下,想来于她也是一件值得宽慰的事。
唯独一点不确定,那便是丹妃此人出身低微, 言行粗陋, 又浅薄张扬。若她去管教孩子,恐怕这孩子以后难成大气, 转而一想,同样身居高位的兰昭媛却饱读诗书, 情性温柔,更适合做一个好的养母。
柳贵人听见声音缓缓转过头去,见到是兰昭媛的时候稍稍怔了一下,随即略显艰难地福身道:“妾身给娘娘请安。”
兰昭媛轻柔一笑,眉眼舒展,关切道:“不必多礼,快起来吧。天寒地冻,柳贵人怎么这会儿跑到御花园来了?你如今已经显怀,怀着身子最是累人了。”
“本宫看你方才心情似乎不大好,可是孕中不适?”
柳贵人下意识摸向小腹,潜意识摆出了防备的姿势。
兰昭媛是宫中高位,平时和柳贵人又并不熟稔,这样贸贸然的搭话,她很难不警惕。
孕中的女子总是难免多思,柳贵人这样想也无可厚非,兰昭媛垂眸看向她的手,仍然微笑着,若无其事的说:“妹妹别紧张,本宫也是出来散心,偶然瞧见你来聊几句,你不用害怕。”
“本宫出身不好,在宫里没什么朋友,也就这时候能找人说几句话罢了。”
兰昭媛总是穿着冷色调,多是蓝青紫这般的颜色,加之她肤色白,模样很美,生得又弱柳扶风,身量纤弱,轻轻笑着的时候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攻击性。
她身位高位,却能将自己出身不好轻轻柔柔的说出来,既不怕柳贵人笑话,又是主动示好,柳贵人见她笑意,稍稍放下些戒心,再次福身道:“娘娘恕罪,是妾身失礼了。”
“妾身孕中少同人来往,今日也只是出门散心而已。”
兰昭媛颔首轻笑,说着:“本宫听太医说,孕中的女子胎气坐稳后应当多走动走动,这样生产的时候不至于太艰难,你这是头胎,更要格外注意。”
柳贵人缓缓点头,兰昭媛方又说道:“方才本宫来的时候,似乎听见柳贵人对着山茶花感叹,似乎在说御花园有花常开,可是?”
不过是随口叹息,不成想也被人听了去,柳贵人垂眸颔首,轻声道:“妾身只是一时有感而发,不敢高谈阔论。”
兰昭媛抬手捻下一朵山茶,清泠道:“有感而发亦是事实,若非时时感受着,又怎么说得出这般话。”
“岁岁年年花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御花园是最钟灵毓秀之地了,集天地名种于一地,何时何地都有花可赏。这朵败了也有下一朵,供人欣赏采撷。”
文人墨客往往是用花比作女人的,柳贵人是这个意思,兰昭媛也是这个意思。
宫中的女人正如这些开不尽的花朵一般,凋谢了过季了,可还有下一种新鲜。
一年四季,时时刻刻都有不同的风景。
正如同她们一般,盛放也不过是短短一瞬,转眼就被忘怀了。
她性子寡淡疏冷,在宫里也没有什么知心朋友,更是一腔心事无人可诉说,不曾想她的一时伤感之语竟也有人听得懂,不由对兰昭媛心生几分好感。
只是眼下这场景,听闻此话更加悲戚,柳贵人一时垂着眼睛郁郁,抿唇不语了。
她原本以为自己入宫会是一生的枷锁,没有自由,亦不得所爱,再无人能懂她的满腹诗词,高山流水。
不曾想陛下懂。
还记得那时候的陛下待她温润体贴,同她谈论诗词歌赋,敞论古今,让她以为自己在宫里也能如愿。
她曾以为自己是有些不同的,即便身处美人如云的后宫,可陛下对她的表现却让她觉得,或许她会不一样。她不奢求自己多么特别,只要陛下心里有她,偶尔得闲来看看她便好。
不曾想陛下只是一开始懂,渐渐的,他甚至不怎么来了。
柳贵人猜测,陛下应当是腻了。
他的枕畔在每个的夜晚都睡着别的女子,不是这个,就是那个。以陛下的温润多情,想来那些夸赞和体贴,也同样会分给别人。
所谓的情分,所谓的契合,原来是更深的一层枷锁。
她就是御花园里早早就开败了的花,就算是新人中最早承幸的那个,就算陛下曾对她说过什么动情的话,也不过是逢场作戏,一时新鲜罢了。
兰昭媛回眸看她,歉意道:“本宫听闻你的话心中伤感,一时多说了几句,倒惹你愁思,是本宫的不是了。”
“只是宫里能和本宫想到一处去,又感同身受的,也就只有妹妹你了。”
入宫大半年了,宫里的一些事柳贵人还是知道的。
兰昭媛从前很得圣宠,在陛下跟前十分得脸,和丹妃都是宫中宠妃,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失宠于陛下,如今也已经许久不曾承幸了。
连她们的境遇都如此相似,柳贵人禁不住情绪红了眼眶,轻声道:“宫中这么多人,能明白妾身心中所想的,也就只有娘娘了。”
兰昭媛轻叹一声,柔柔道:“你我有缘,今日聊得也投契,以后若有什么情绪难以排解便来找本宫,本宫跟你说说话也是好的。不如以后你就唤本宫姐姐吧,咱们也好亲近。”
“只是你孕中不宜憋闷,总是愁思对皇嗣无益,可莫要再多思多虑了。即使心中所愿不能达成,但有孩子可牵挂,日子也总是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