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苓悄声问:“姐姐, 你就不怕?”
“怕呀。”甘棠也小声答她, “我在船上怕得都喘不上气儿了。”但一回到老宅,上面一桩桩事分派下来要办,忙起来也就忘了怕。
要打理的事儿还多着呢!
过小定是大喜事, 老宅要铺设, 别苑的屋子里也要铺设。
还有新姑爷那里, 虽说顶上没有公婆, 但过定之后要送衣送鞋, 这些都得赶紧做起来。
甘棠往屋里望了了眼, 略有些疑惑, 怎么姑娘的脸喜意那样淡?
令舒坐在朝华身边, 伸手打开了鸳鸯盖,盒中盛的喜糖共有三色, 红的是玫瑰,黄的是桂花,绿的是薄荷。
这糖是家里为令舒定做的,专叫苏州有名的糖坊做了送来,原是要用在令舒的小定大定礼上,没成想先用在了朝华的喜事上。
每种颜色的糖形状都不同,红色莲花玫瑰糖,绿色莲蓬薄荷糖,还有元宝如意和笔锭样的黄色桂花糖。
令舒捏了颗笔锭桂花糖往朝华嘴里一塞,自己含了颗玫瑰的,还拿起糖盒递给永秀,让永秀也吃一颗。
笑盈盈对朝华道:“到底是先吃了你的喜糖。”见朝华神情不对,秀眉微拧,“你不会……是到这会儿才觉得害怕罢?”
三姐姐方才在画舫上那可真是聪颖机变,应对有章。下了船才晓得后怕?
令舒张口想说什么,又闭上嘴,嚼了嚼口中的糖。
永秀察觉出四姐姐是在顾忌她,她木木站起身来:“姐姐,四姐姐,我这会儿脑袋还有些发晕,想回去躺躺。”
“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令舒关切。
“今天是吉日,怎么好请大夫来,我喝些冰湃的酸梅汁就好。”
今日还真就是大吉日,再是匆忙,该看的还是看过,楚氏翻过历书,五月五日宜合婚,宜订婚。
合婚订婚都在这一天里办完。
百灵将永秀扶回屋去,刚一回屋,百灵就满面不赞同:“姑娘,今儿这样的大喜日子,怎么也得陪着才是。”
“姐姐们有话要说。”她是真觉得头晕,往榻上一躺。
百灵看姑娘当真身子不适,赶紧催小鹊去厨房要酸梅汤:“给三姑娘四姑娘们也都送一碗去。”
永秀一走,令舒轻声宽慰:“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纵是贵人,也怕读书人的笔刀。”
“我知道的,我在后怕。”朝华声音极轻,因为轻,这句话好似从远处飘来。
说完她阖了阖眼。
她知道事情没有发生,但她止不住后怕。
一个疯的儿媳妇,不如一个死了的儿媳妇。
祖母不止是想,她还出过手。
朝华那时还太小,若非父亲将她们全带到别苑,以娘的身子又能受得住几次“听经”“驱邪”“喝符灰”呢?
大伯母必是明白的,这么多年的周旋帮衬,可能也有几分是出于愧疚。
愈想愈觉指尖发凉。
等丫头们送上冰盏酸梅汤时,那冰沁寒气让朝华伸不出手:“给我添些热茶来。”
此时天色已晚,廊下悬的各色彩灯透出层层喜意。
三房院中种着一片玲珑雪,朵朵花头都有碗口那么大,据说为了这一片白芍药,还将栏杆都漆成了绿色。
这一片花都是曾经父亲为了讨母亲开心种的。
白芍已谢,榴花正燃。
白日里暑气还未散,一听朝华要喝热的,令舒脸上诧异,朝华笑了笑:“我快来癸水了。”
令舒一听就“诶呀”出声:“今儿又累又吓的,赶紧让人煮些红糖水来,甘棠也是,怎么竟没想着?”
甘棠知道姑娘的身子一向强健,每回都是月末来,前几日才刚走,怎么会腹疼?
但她立时接口:“都是我,今儿忙晕了脑子,这就去办。”
楚氏恰在此时从垂花门那绕进来,她笑吟吟看向窗内对坐的姐妹二人,行过绿栏走进屋中,对朝华道:“都办完了。”
说着坐到朝华身边,伸手去抚朝华的鬓发。
朝华抬目望向大伯母,往日明澈双眸此时似笼了夜湖薄雾。
楚氏微怔,跟着就一把搂住了朝华的肩,慈爱道:“你这孩子,到底是吓着了罢?”一面说一面摩挲着朝华的肩背,“这下好了,咱们一家都不必提心吊胆的了。”
这事再是容家牵头,沈聿也没干坐着等安排。
他让书僮去置了四抬纳采礼送来了容家,虽说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可到底是周全了礼数。
“你祖母将你们俩的八字送去了灵隐寺,要请灵隐寺的方丈来为你们合婚呢。”
“前头还在忙,我料想今儿大家伙都不会有胃口,让厨房特意预备了银丝冷淘,还叫人给专做了冷馄饨给你吃。”
冷馄饨是真娘爱吃的,真娘爱吃,朝华也随了母亲的口味。
令舒道:“三姐姐今日不能吃凉的,她快来癸水了。”
楚氏微怔:“这才月初,怎么又来了?要是日子不对,可不能拖,我立时叫人去请秦太医来。”
余杭城中有好几位从宫里退下来的太医官,开馆收徒,他们的徒弟日常会去城中世家请平安脉。
秦太医是专看妇科的。
甘棠奉上热茶,朝华接过,托茶盏于掌中,一口热茶还未饮,胸中那团冷气已经被驱散了。
令舒扁扁嘴:“大伯娘连这个也记得,大伯娘真是好偏好偏的心。”
楚氏一把揉了令舒的脑袋:“那银丝冷淘是谁爱吃的?”
令舒本也是凑趣玩乐,今日一大家人都是先惊后喜,这会儿喜乐些也是应当的。
“除了冷淘,还得有粽子罢?”
“有~南粽北粽样样都有,一盘子剥了你全吃完,再来说我偏心不偏心。”楚氏伸手拧了拧令舒的面颊。
令舒歪倒在朝华肩上:“那我就吃一盘子!”家中裹的粽子长约寸许,一口一只,她才不怕吃不了。
朝华眸中雾散,对楚氏道:“一向日子都准的,今日就不要惊动人了,明儿我再让阮妈妈去请秦太医。”
楚氏点头:“那也好,今天家里确实忙,你爹呀……”说着,楚氏就笑了。
容寅知道女儿被公主看中,差点要被带走去当昭阳公主那个儿子的妾室,急得眼泪都下来了。
这会儿拉着沈聿的手不放,正跟韩山长和万松书院几位讲书教授在喝酒,一面喝一面继续拉着沈聿的手不放,像是怕到手的女婿飞走了。
“小五小六也在陪座,吩咐了他们俩照看你父亲的,就怕他们两个小辈办不到。”
容寅喝得多了,拉着沈聿的胳膊道:“我只朝朝这一个女儿,要是没了她,真娘活不成,我也活不成了。”
好在山长和几位讲书也都喝得七颠八倒,没人听见他说这些。
容五容六想起这半月里五妹妹时常送的点心吃食,一左一右架起了三叔:“三叔,您喝多啦,放心罢,三姐夫跑不了。”
朝华大概知道爹高兴起来会喝成什么样,想到沈聿,她问:“沈聿呢?”
“他陪了一席,看着像是一点也没醉。”还能喂容寅和韩山长喝解酒汤,楚氏说起来就摇头,“你爹和韩山长几个去湖上放舟了,要去他那些文人雅士的朋友那里报喜讯。”
说家中有喜事,一路散喜糖。
容老太太听说,先是皱眉,又点头:“也好,随他闹。”
厨房很快送了食盒来,说是吃银丝冷淘,配的菜还有七八样。今天谁也不想吃油腻的,配的菜都是些虾油黄瓜,花菇鸭信和白蛤豆腐之类的清淡小菜。
朝华吃着馄饨,对楚氏道:“大伯娘,我今日还是想回别苑去。”
越是这种时刻,她就越想见娘亲。
阖府上下喜气盈盈,朝华这个正主却要走。
楚氏脸上笑意微滞,朝华走了,老太太必要问的,但她点点头:“去罢,这种日子,女儿想娘才是常情。”
朝华回到别苑时,夜色已经深了。
湖上灯舟还未散,远远近近,灯水溶溶。
急赶着走到和心园门内,园中春去夏深,一片浓荫翠绿。
真娘一身杏红纱衫,手中握着把着小扇,靠在秋千架下的小竹榻上,仰望着星河直打瞌睡。
冰心和玉壶坐在小杌子上,一个轻摇羽扇,一个为真娘盖上丝被。
母亲的身边只有冰心和玉壶,每一个补上来的丫头,都会承继上一任的名字。
甘棠嚅嚅出声:“姑娘,要不要进去?”大夫人还专叫人预备了一盒冷馄饨给夫人呢,这一路姑娘时不时就催促着车夫快些,到了门边竟不迈进去。
朝华并未迈步,隔着花荫树影,看见她在就好。
刚回濯缨阁,就见廊下屋中皆灯火灿然,别苑已经得着信,窗下已经摆上了吉庆鲜花。
青檀紫芝两个没跟出门的丫头正守在桌前,一看见朝华就急道:“姑娘!傍晚的时候有人送了这个来!”
桌上一只木盒,掀开盒盖,里面放着一张医馆的照凭。
朝华微愕,这医馆照凭她是想办,但很难办下来。一间医馆必须有一到三位拿到太医署凭级的大夫才能收治病患。
事出紧急,她这才走下策,买来病人,再请大夫上门看诊。
只要不触犯律法,就算被人发现说些闲话,她也不怕。
有凭级的大夫还没请到,纪管事也还没开始跑门路,这份医馆照凭是从哪里来的?
朝华心中一动,翻开盒盖,盒盖的背面果然刻着朵小花。
上回湖上见面,那人明明一幅不想与她再有牵连的模样,为何今天又送这些来?
照凭上墨色还是新的,官印印泥红而不燥,光色细腻,放到鼻端仔细闻,还能闻出官家印泥特有的冰片混和着蓖麻油的味道。
甘棠青檀几人都识字,纷纷喜道:“这可好了,要不要明日就送去纪管事那里去?”
朝华摇头,想到那人与公主有所关联,她谨慎道:“不急,明天先叫人带这张照凭去官府,问一问是不是真的。”
第69章 长命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