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了许久,终于开口道:“小可汗,我知道你们羌摇以商发家,最厌偷财盗物,对盗贼设有戮刑……”
“但这儿毕竟是大弘境内,这小贼也是大弘的子民,你们的律法,是不能适用的。”
黎梨嗓音不大,因为方才的惊吓,还稍许发紧,但态度却表示得坚决。
贺若仁注视她片刻,到底朝众人挥了挥手,羌人们终于收起了长刀。
元仆二话不说,上前重新拎起那少年,只道:“我去把他扔出去。”
贺若仁无声颔首。
黎梨望着对方离开的方向,用力抿了抿唇线。
沈弈还在给她拍斗篷上的灰,唠叨道:“你这身板也太不结实了,撞一下就摔,好好的一身浅衫,全都弄脏了……”
见贺若仁几人还等着出门赏景,黎梨勉强笑了下:“小可汗,不若我先回府更个衣……”
贺若仁看了看天色,却道:“郡主,时辰不早了,一来一回的路程,只怕会耽误了放花灯。”
“你随行该带有衣物吧,不若在我们府中将就换了?”
黎梨只得答应。
沈弈令随侍回马车取了衣物来,送她去偏殿更衣。
偏殿跟前立着半丛松柏,是冬日里难得的长青绿意,黎梨来到门前,似赏景般左右望了望。
沈弈耐心等着,下一刻却被她揪住了领子。
熟悉的半窒息感袭来,他
霎时间就想起了在她房里那场荒谬的“偷欢捉奸”大戏。
“郡主——”
他话未说完,就被黎梨一把拽进了房,猛地将他按到了茶桌上。
沈弈背抵上桌案,他对这动作不可谓不熟悉,崩溃地想要大喊:“祖宗啊!你又来这套!”
这次黎梨没再拿出绳索与皮鞭,而是掏出一把十九路刻纹的精巧弯刀,拍到了他身上。
沈弈瞪大双眼:这回玩这么大?
黎梨声音却冷静:“外头那群人有问题。”
“你快回去,叫云谏别走。”
第52章 郡马
沈弈忽听变故,不觉错愕道:“……怎么了?”
黎梨回头望了眼紧闭的房门,压着声道:“我们全都被骗了。”
“外头那群人,压根不是羌摇的使臣,甚至都不是羌人,只怕是胡虏来了!”
沈弈长在苍梧,忽然听见死敌“胡虏”的名号,惊得瞳孔都晃了晃。
他腾地直起身子,可一张口又有些迟疑:“可是……郡主你如何得知?那日医馆门前,我们瞧得仔细,贺若仁戴着红色刚玉,怎么就不是羌摇小可汗了……”
“就是有那刚玉,才让我们犯了糊涂!”
黎梨再回想起来,只觉懊恼:“你可记得那日初遇,我用羌语同他们打招呼?”
“贺若仁与他手下的异常反应,哪里像是听得懂羌语?我只道是自己说得不好,竟没怀疑过他们不是羌人。”
沈弈犹豫道:“那日是有些异常,可……”
黎梨眉头紧锁,打断道:“还有更异常的,方才我当着他们的面,说了羌摇对盗贼设有戮刑的律法。”
“满场羌摇高官,竟无一人反驳我!”
沈弈隐约明白了什么,愕然看向她:“难道……”
黎梨见他还懵着,急得跺了下脚:“那当然是我胡说八道乱编的!”
“若他们真是羌摇的小可汗与使臣,怎么可能不通本国律法,怎么可能一脸迷茫,含含糊糊就默认了我的话?”
沈弈听着这番话语,只觉冬日的寒气从门窗缝隙中丝丝透了进来,正沿着他的脚踝往脊骨、往后颈上面爬,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不敢相信,在郜州这些日子,他们竟然将来路不明的人当作了上宾来款待。
沈弈忽然又醒了神:“可他有通使书!”
“我们都看了,通使书上有羌摇官书文印,分毫作不得假,所以我们才信了他的身份……”
但话未说完,他自己也反应了过来。
黎梨拍在他胸口上的十九路弯刀虽然小巧,但是沉甸甸的,拿在手里是一份难以忽视的重量。
沈弈指尖触到刀柄上的红色刚玉,蓦地想起方才那名周身狼狈的少年,对方污糟的脸上生了双特别的栗色眼眸。
黎梨顺着他的动作说道:“这柄弯刀,是那少年趁乱塞给我的。”
“早就听闻,羌摇皇室多生栗目,红色刚玉又是皇子配饰……他的身份还用猜吗?”
黎梨面色凝重:“十之八九,那少年才是真正的贺若仁,外头那群人的通使书,指不定是从他身上得来的。”
沈弈真真切切地屏住了呼吸。
怪不得外头那群人,行事如此嚣张,些微冲突就摔人拔刀,要打要杀的……还有府外那些伤痕累累的车架,以及他们不识国礼,将御用的贡品送给黎梨的行止……
哪里像什么交谊的使臣?
分明就像劫持了羌摇小可汗的匪徒!
沈弈手心里沁出冷汗,喃喃道:“可是,他们劫持小可汗,盗用通使书入关,费这么大的工夫,到底是想做什么?”
黎梨朝外头望了望,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飞快换了件斗篷。
“他们带足了兵器人马,专程在此等着节庆,还有心询问城防,当然是想闹事了!不然还能做什么?”
她推着沈弈催他离开:“你快回去,叫云谏与我五哥别回蒙西了,今夜节庆必有大乱,得叫他们提前做好应对才是。”
沈弈下意识挣扎:“那你呢,你随我一起回去……”
黎梨用力扽了下他,叫他别说了:“我身份明显,贸然离开岂不打草惊蛇?还是你寻机会离开更易成事。”
她正色道:“别拖了,郜州今夜的安危就靠你了。”
*
临近日落时分,昏黄的光轮垂挂在远方沙洲尽头。
郜州西城门外,成片的窄叶树林密密麻麻地分布在护城河一侧,瞧着光影暗淡,反倒是林前的绿洲茵草微黄,还洒满了黄昏的光。
黎梨与贺若仁一行人已经到了护城河畔,只等戌时开城门,百姓们捧灯而出。
贺若仁抱臂立在河边,垂眼看着黎梨逗弄一只迷路的兔子。
白日在他府邸里,那位守口如瓶、不肯透露半句机要的稳重封邑主,如今倒像个天真烂漫的少女,正逗着兔子玩得不亦乐乎。
他有些摸不清这位大弘贵胄的心思。
黎梨心思并不在兔子上,满脑子都在想这群人到底藏了什么阴谋。
她敏锐地感受到了他的视线,抬头与他对视一眼,又顺道往他身后瞥。
贺若仁的下属们还未来得及收回目光,不少人都在暗自窥着窄叶林,黎梨移目打量了下,隐约看得见林间折射着零散冷光。
她终于了然地笑了下。
“小可汗,要不要一起去那边的林子瞧瞧?”
她问得随意,却令在场的“羌人”们如临大敌地站直了身,露出警惕的神情。
贺若仁气息微顿,还算镇定:“不必。”
“也对。”
黎梨又笑,若无其事地继续逗兔子:“林子里又没藏着人,哪有什么好看的,对不对?”
话音一落,贺若仁也不禁皱起了眉。
他心中知晓,那林子里头全是他们金赫胡人的埋伏,只等今夜百姓出城放花灯,便要大开一场杀戒。
宣威节庆不是大弘战胜金赫的节庆么?
金赫偏要在这场节庆中放尽大弘边关子民的血,好叫世人都看清楚了,到底谁才是这片黄沙大漠的主人!
贺若仁布局已久,眼下乍然听见黎梨意有所指的一番话,难免谨慎,只怕被她提前发现了什么。
大事未成,可容不得她碍事作怪。
他冷了脸色,伸手往腰侧的佩刀摸去,可指尖才触到冰冷的刀柄,又见那小郡主忽然将草地上的兔子抱了起来。
贺若仁手上动作一顿。
黎梨对他的行止浑然不觉,只顾着低头认真端详怀里的兔子,还在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完全看不出啊……我哪里像兔子了?”
她揉着兔子的脑袋,左右端详,还要拨开长耳朵细看,怀里的兔子终于被她烦得恼了,后腿胡乱蹬蹬蹬,几下就用力蹬开了她,飞快窜向远处。
“你竟敢踢我!”
她生了气,想要去追,殊不知逃窜的兔子甩起一大股灰尘草屑,她一不留神就吸了满满一口,立即蹲到原地狼狈地咳个不停,咳得眼泪都冒了出来。
贺若仁冷眼看着她。
……好像个傻子。
他握刀的手又默默收了回去。
落日霞光逐渐沉入沙洲尽头,天穹被暮色浸染,大地的余晖也一寸寸被侵蚀干净。
戌时马上就要到了。
黎梨轻而易举就能发现,身边的“羌人”都在兴奋,摩拳擦掌,狂热地盯着即将开启的城门。
她暗自捏了一把冷汗。
不知沈弈有没有及时截住云谏与萧玳,也不知短短的半日工夫,够不够他们布防。
还有城里的百姓该怎么办,他们还会出城放花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