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的不紧不慢,隔了会,闻姝又想起来另一件事,“那章氏呢?皇上打算怎么处置?”
将永平侯的家书给外人看,从而泄露了军情,这也够得上死罪了。
沈翊拂开院门上探头的蔷薇花枝,两人进了兰苑,“还关着,皇上暂时没空管她,等处置了魏家,看皇上什么时候想的起她吧,反正下场不会好过,听说昌国公府已经打算休妻。”
“这么快?”闻姝有些意料之外,又觉得情理之中,“闻娴迟迟没有生育,昌国公府只怕早就想休了闻娴,现下借着章氏的罪过,休了闻娴顺理成章。”
“章氏费尽心思叫两个女儿高嫁,如今却得了这样的下场,她这个母亲真是害人不浅。”闻妍做了永平侯府和魏家的桥梁,即便不死也得流放,而闻娴若是被休,挨着章氏,罪人之女,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进了屋,沈翊松开她的手,坐下来喝了口茶,“贪心不足,落得这个下场也正常,即便章氏没有做这件事,等永平侯回来,她也做不成这个侯夫人,既然侯爷想培养闻璟,章氏就多余了。”
他们没什么值得闻姝心疼的,只是有些唏嘘,“幸好还有个闻璟能扶得起来,有空我去瞧瞧姚姨娘,别叫章氏狗急跳墙。”
“行,沐浴吧,不早了。”沈翊放下茶盏起身,两人一同入了净室。
*
“水……水……”
承恩公府正院的寝屋内,精致奢华的罗汉床上,承恩公哆嗦着手指,嘴角发出微弱的声响,可惜屋内昏暗的伸手不见五指,也没有人伺候。
他的喉咙干的好似要冒火,连口水都没得咽,承恩公半生荣华,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会被渴死。
“吱呀——”房门被推开,有人提着一盏灯笼进来,照亮了屋内。
承恩公艰难地挪动脑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视线挪到了床前。
脚步声靠近,不轻不重,来人将灯笼放在桌上,承恩公勉强看清了他的样子。
“魏……魏……”承恩公想唤他的名字,可最终却只出来一个“九”字。
魏九,魏鹏锦。
从前府里没多少人知道魏鹏锦的名字,都是魏九魏九的喊,连旁支隔辈的侄子都喊他魏九,好似魏九代表的并不是魏家九公子,而是他的名字。
魏鹏锦没回头,他打开了灯笼的罩子,从中取出了蜡烛,然后开始点亮屋内的灯,一盏,两盏,三盏……
他把屋子里全部的蜡烛、灯盏、灯笼都点亮了,犹觉不够,从怀里摸出几根蜡烛点亮,摆到了承恩公的床榻前,这些摇曳着的烛火将屋内照得亮如白昼,承恩公能很好的看清魏鹏锦的脸。
他从未见过这样沉默,满脸阴沉,眼神阴鸷的魏鹏锦,就好似有另一个鬼神附在了魏鹏锦的身上,吞噬了从前温顺的皮囊。
承恩公中了风,说话动作都变得十分艰难,看着这样的魏鹏锦,他犹如案板上的鱼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连挪动一下都成为了奢求。
魏鹏锦靠近他,依旧没说话,只是从上到下地打量,那双眼好似有形的刃,每扫一下,就能从承恩公身上刮下一片肉来。
“你……”承恩公的嘴唇在颤抖,不敢和魏鹏锦对视。
魏鹏锦没有说话,他抬手,开始解衣带,动作流畅,很快露出了上半身,从正面看,他身上有着一层薄薄的肌肉,可见不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
承恩公不知道魏鹏锦什么意思,直到魏鹏锦转过身,他的眼睛瞪圆了,在烛火的光辉之下,魏鹏锦的背后密密麻麻,几乎都是疤痕,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肉。
长久以来的欺辱,鞭打的痕迹,落在瘦弱的肩背上,鲜血淋漓,而魏鹏锦没有钱买药,只能靠着岁月熬过去,疤痕突兀的增生,整片后背都变得斑驳,原本平顺的肌肤,变成了陈年枯皱的树皮。
承恩公看见这一幕眼神都变得惊骇,呼吸粗重了几分。
“看完了吗?”魏鹏锦转过身来,穿上衣物,“我知道你想问为什么,这就是答案。”
“我从来没有背叛魏家,因为魏家于我而言只是一个火坑,谁会对火坑忠心呢?”
“我、不……”承恩公躺在床上,说话极其费力,半晌才能吐出几个字眼。
但魏鹏锦知道他想说什么,“你不知道?”
“呵,”魏鹏锦自嘲一笑,“是啊,我的死活,你怎么会知道呢?”
“可我母亲的死,你总知道吧。”
魏鹏锦的母亲,承恩公转了转眼珠子,回想了足足一刻钟,才想起来。
他母亲名叫月姬,是青州一名歌姬,魏申,也就是承恩公的嫡次子,魏鹏锦的父亲,当初去青州时对月姬一见钟情,想纳她为妾,可月姬卖艺不卖身,不想入府为妾,魏申就生生将人掳了回来,做了通房。
月姬寻死,魏申便叫人将她日日捆住,连夜里行房都不得自由,俨然失去了为人的尊严,旁人说她能攀上魏二爷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让她安分点,可月姬从不觉得为人妾室是福,只觉得自己是被人豢养在笼中,折断了翅膀的鸟雀。
偏生那副皮囊被魏申所喜,夜夜被迫承欢,月姬很快便有喜了,魏申以为有了孩子月姬就会妥协,可她却偷喝了堕子药,偏偏这个孩子命大,这样都没死成,还被魏申发觉,将月姬看管起来。
不得自由的人,连死的选择都没有。
肚子一日一日大了起来,月姬越来越绝望,终于在临产之前寻到机会,跳了湖,带着腹中已成型的孩子,想要一尸两命。
月姬知道,她生下孩子不过是让孩子受苦,不如不生。
可跳湖没多久,被人捞了起来,魏家请来的大夫说月姬活不成了,但腹中的孩子还有救,他们便生剖了月姬,取出了腹中的孩子,魏家孙辈第九个孩子,魏鹏锦。
而孩子离开月姬肚子的那一刻,月姬就死在了血腥的产房内,死不瞑目。
魏鹏锦找到了当初的产婆,逼问出这一段话时,魏鹏锦想,月姬一定在遗憾,没有带着他一同离开人世,独留他受苦。
果然也如月姬猜想的那样,魏鹏锦是被活剖了肚子才取出来的,被人视为不祥,觉得月姬是被他害死的,从出生就被魏家人嫌弃,魏申更是觉得晦气,很快就有了新欢,将月姬抛之脑后,连同魏鹏锦这个不值钱的庶子一起忘记。
无人庇佑,又背上不祥、晦气的庶子,在魏家受了多少苦难,是无法想象的。
魏鹏锦能活下来,全靠了两个字——命硬。
有时候他也想,要是命没这么硬就好了,死,也是一种解脱。
“冤有头债有主,我本该找魏申报仇,可惜他死得早,子债父偿,我只好找你。”魏鹏锦系上衣带,谁也不知道他的身躯上有这么多的屈辱。
“不……我、我待你好。”承恩公喘息着,也不知怎么,就好似回光返照一般,突然就说顺了话,他想叫魏鹏锦顾念之前他亲自教导的情谊。
“你待我好?”魏鹏锦笑了,“你怕是忘了之前有一次慧祥拿鞭子抽我的时候,你亲眼瞧见,却只是带走了慧祥,并没有训斥一句。”
“也对,你或许以为蜷缩在地上,被打成死狗一样的我是魏家哪个下人吧。”
“在你眼里,你只有嫡孙魏鹏程,可惜啊,魏鹏程被玄熊吃了,”魏鹏锦低头拍了拍衣摆,在凳子上坐了下来,“你猜这么多人,怎么就单单魏鹏程被玄熊拖走了呢?”
承恩公瞪着魏鹏锦,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令人瘆得慌,“是你!”
“对,是我,他的衣服上被我涂抹了蜂蜜,又染了熏香,玄熊爱吃蜂蜜,哦对了,魏鹏程被打断腿那次也是我给燕王通风报信。”
魏鹏锦面上带着笑,好似在和承恩公说今日的月亮很漂亮,“慧祥去和亲,也有我一份,乔氏的砒霜是我给的,尚大人从魏家搜出了很多你与楚国来往的书信,书信上盖着你的私印,也是我伪造的。”
“这些都是我做的,那又怎么样?”魏鹏锦看着被气得面色通红的承恩公,他心中积弊的宿疾忽然便康复了,“你们加诸在我身上的,何止万千?”
“魏家倒了,你也好不了。”无边的愤怒之下,承恩公头脑发蒙,语句却愈发通顺,他怎么会想到魏家藏着一个吃人的虎狼,魏家的倒塌,竟全是因为自己人,何其可悲啊!
“不,你错了,魏家倒了,我才能好,燕王不日就要被立为太子,可惜你看不见这一幕,而我跟着燕王,也算是功臣,你应该感谢我,没有我,魏家的血脉就断了,虽然我极其厌恶我骨子里流着魏家的血。”魏鹏锦冷嗤。
“咳咳,”承恩公本就干渴的喉咙,因为说了几句话,愈发难受,嗓音变得沙哑,他的手捶了捶床,“水……”
“你说什么?”魏鹏锦像是没听清。
“水、水……”再不喝水,承恩公觉得自己要渴死了。
“火啊?”魏鹏锦点点头,他拿起桌上一盏烛火,靠近了承恩公。
“别、不,不要。”承恩公奋力想往后挪,可惜他没有力气,在床上扑腾了半天,却连半尺都没挪动。
魏鹏锦一步步靠近,烛火照亮了他俊美的面庞,落在承恩公眼里,好似索命的阎王。
他的腿贴着床沿,手腕一歪,灯盏上的油蜡倾倒而下,一滴滴落在承恩公盖着的被子上。
隔着被子,承恩公感受不到油蜡的热度,却在努力踢腿,想要逃离,可惜残破的身子由不得自己做主。
“怕了?”魏鹏锦嘴角微勾,“原来你也有怕的时候。”
“天色不早了,承恩公,上路吧。”
说完,魏鹏锦手一松,烛火摔落在被面,火苗触碰到干燥柔软的被子,瞬间贪婪地吞噬起来。
“别、不要,不要杀我……”承恩公看着像四周蔓延的火苗,目眦尽裂。
他想逃,却好似被绳子捆住了手脚,无处可逃,只能眼睁睁看着灼热的火舌点燃了青灰帐子。
魏鹏锦冷漠地看着,喃喃了一句,“当初我母亲就是这样被捆在床上,任由魏申施虐的吧。”
火势越来越大,承恩公已经能感受到痛意,苍白的脸满是惊骇,他向魏鹏锦伸长了手,哀求道:“救我……救救我,我向你赔罪,对不起,是魏家对不住你……”
承恩公不想被活生生烧死,踢腿的幅度更大了,在死亡面前,中风的症状都有所好转。
魏鹏锦后退了一步,承恩公的手落了空,“你知道燕王的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被魏家派去的杀手活活烧死的,”火光映在魏鹏锦的脸上,明明灭灭,“你知道魏宗害死了多少人吗?你知道死在魏鹏程手上的姑娘有多少吗?”
“啊——”大火烧掉了承恩公身上盖着的被子,火焰灼烧着他腿上的皮肉,发出“滋滋”的声响,他无力答复魏鹏锦。
空气中飘来烤焦难闻的肉味,魏鹏锦在承恩公痛苦哀嚎中面不改色地转身离去。
“魏家太脏了,只有焚尽一切,才能洗清你们的罪孽。”
第089章 恶果
月悬高空, 闻姝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见了嘈杂的响动,皱了皱眉, 翻了个身窝在沈翊怀中继续睡, 没一会,沈翊起身, 她身前一空,突然惊醒。
“四哥?”闻姝撑着胳膊起来, 床榻上不见沈翊的身影,顿时有点心慌。
“吵醒你了?”沈翊从门口的方向进来,只着了玄色的里衣,连外衣都没披一件。
闻姝揉了下眼, “发生什么事了?外边怎么有些吵。”
沈翊拿过一旁的外衣开始往身上套,“承恩公府走水了,连烧了几座院子, 火势有些大, 京兆尹怕出事, 禀报到我这来了, 我得去看看。”
如今沈翊代替顺安帝监国, 皇上到底还没有废黜承恩公府的爵位,夜半时分这样大的火, 京兆尹也怕担责,这才连夜搅扰了燕王府。
“走水?”闻姝瞬间精神了,“人为还是天灾啊, 我和你一块去。”
沈翊:“火势不小, 别吓着你,在家待着吧。”
“不行, 我得去,我陪着你。”闻姝二话不说起身找衣裳穿上,沈翊现如今已经不怎么怕火了,可连烧了几座院子的火势太大,闻姝生怕又勾起沈翊不好的回忆。
沈翊眉眼柔和,心里头一根紧绷着的弦不知不觉就松了,“好,慢点穿,我让人打水来洗漱一下。”
两人穿好衣裳,洗漱完毕,一同出了燕王府,已是宵禁时分,街道上除了巡逻的士兵,只有野猫在屋檐上溜达,平日里极其宁静的夜晚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打破,承恩公府的方向火势冲天而起,将夜空映照成了橘红色,隔着大老远,闻姝能嗅到空气中火烧火燎的气味。
两人到附近时,负责灭火的潜火兵已经在进进出出地忙碌,罗桐一脸焦急,看见下了马车的两人连忙行礼,“下官拜见燕王,燕王妃。”
沈翊嗅着空气中浓重的烧焦气息皱了皱眉,“罗大人免礼,火势如何了?”
大晚上的,罗桐额头上冒出了一层薄汗,“回王爷,暂时控制住了,已疏散附近的民居,好在承恩公府占地颇广,只烧了承恩公府的三座院子,并未烧到别的宅院。”
听到这话,闻姝稍稍安心,没烧到无辜的人就好。
沈翊又问:“哪三座院子?可有人伤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