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遇故知,比天上掉金子还要难得。
分别二十几年,故事太长,一下子说不完,闻姝最急的是兰嬷嬷的病情,便让兰夏为兰嬷嬷把脉。
兰嬷嬷却先叫闻姝出去,想两人单独叙叙旧。
闻姝没法子,“好,那我晚点再来。”
闻姝出去了,屋内就剩下两人,兰夏才觉得奇怪,“咱们之间,有什么话不能叫圣女听见的?”
兰嬷嬷伸出手,“我的病情别叫姑娘知道。”
兰夏顺势抬手,指腹摸上她的脉搏,片刻后面露惊恐:“你用心头血喂养的圣女?”
第088章 大火
“圣女怀姑娘时中了毒, 姑娘生下来先天不足,自幼便比旁人体弱,险些没能活下来。”兰嬷嬷微微抬头, 看向透着光亮的窗子, 陷入了短暂的回忆。
“圣女便用心头血喂养,以致于毒发, 早早去了,可姑娘的身子尚未痊愈, 我便接过了担子,继续取血入药。”
灵兰族的圣女生来带有体香,这是上天的一种恩赐,也是一种惩罚, 若是在族中,定然无恙,可若不在族中, 天生的体香, 便很可能被妖魔化, 难以存活, 灵兰古国就曾有圣女在外云游时被人以她身上的香气视为妖孽, 沉塘而死。
幼时圣女无法掩盖这种气息,尤其是受伤见血后, 兰花香会格外浓郁,便可用灵兰花入药,服用后能让伤口快速恢复, 从而扼制这种香气。
可身处大周后宅, 这里没有灵兰花,没有灵兰族人庇佑, 兰嬷嬷孤身一人想护着年幼的闻姝不被人伤害,不叫人得知闻姝的体香,只能用自己服用过灵兰花的血入药来抑制闻姝受伤后突兀的香气。
而随着闻姝长大,尤其是及笄后,这种香气哪怕是用药物也无法抑制,闻姝只能日日佩戴香囊,涂抹香粉遮掩几分,幸而闻姝不得宠,兰苑伺候的仆役不多,才能将这个秘密保守这么多年。
之后嫁给沈翊,到了燕王府,也亏得沈翊爱重,知道闻姝的身世后,不仅没有外传,还愈发呵护,看着闻姝和沈翊伉俪情深,兰嬷嬷渐渐将一颗心放下,可以安然接受自己的命运。
常年取血入药,自然会对身子有些亏损,兰嬷嬷年纪也不小了,又得了喘疾,如今不过是熬着日子。
“唉,”兰夏听了这些,摇头叹息,“难为你了。”
“守护圣女是我们的使命,能护圣女长大,是我的荣幸。”兰嬷嬷并不觉得自己命不久矣是一件悲伤的事,她已经看着闻姝长大了,这就足够了。
于灵兰一族来说,圣女是所有人的希望,只要圣女犹存,那灵兰族就有光复的可能,所有人都会心甘情愿地为了圣女付出性命。
兰夏单手攥拳,在桌上捶了下,“多亏了你,我、我竟然不晓得,险些害了圣女,真是该死。”
“我也没有想到宫里的灵兰族人是你,真是命运弄人,正好,”兰嬷嬷笑了笑,“我恐怕命不久矣,有你陪着圣女,我也放心了。”
兰夏实在笑不出来,“你的病若是有灵兰花,或许还能治。”
“这是大周,周、楚两国又在交战,哪里来的灵兰花。”兰嬷嬷看的倒开,“即便有,我也无法安然终老,无非是拖延几年罢了,没什么意思。”
兰嬷嬷喝了口茶,说:“从前我想,要是死前能再见见故人就好了,现下我见到了你,也没什么遗憾了,圣女往后就拜托给你照料了,我一身本事都教给了圣女,圣女勤勉好学,也聪慧,希望将来有一日,她能带领我族重振辉煌。”
这话便有些交代后事的意味,兰夏听得难受,“你别这样说,还有机会的,我给你调养,能多撑一段时日。”
兰嬷嬷眼角泛红,她抬手抹掉水光,“我就是随口说说,太久没有见到故人,很多话我都没个人说,见到你忍不住就多说了几句。”
时近二十载,她独自守护着圣女,有太多难言的苦楚。
“我的事,你就别和圣女说了,免得她知道伤心,圣女心软良善,待我如母,这是我的造化。”要是闻姝知道兰嬷嬷是因为她才短寿,不敢想闻姝得多难受。
“我知道了,”兰夏忍不住问,“圣女的生父是永平侯吗?”
兰夏早听说燕王妃是永平侯府的庶女,可圣女怎么可能委身永平侯做妾呢?灵兰族从无妾室,更何况圣女的傲气绝不会容许自己为人妾室。
兰嬷嬷犹豫了片刻,摇了摇头,“不是。”
兰夏愕然,“那是谁?”
兰嬷嬷低着头,看着自己手上皱巴巴的皮肉,想起了二十年前的往事。
……
兰夏从兰嬷嬷院子里出来时,脑袋都是昏沉的,脚下虚浮,有种踩在云端的感觉,圣女的身世,让他无法心平气和地接受。
兰嬷嬷说希望圣女能带领灵兰族重振辉煌时,兰夏心想这太难了,他在大周后宫被关了二十年,几乎被皇城的规矩束缚成了笼中鸟,圣女虽为燕王妃,可她也是在这样的规矩礼教下长大的,在对女子有着众多限制的大周,圣女以女子之身,如何能破局?
可当他得知圣女的身世,却突然觉得,也许这就是上天的指引,是上天派来拯救灵兰族的神女,灵兰族,好似有了全新的希冀。
兰夏独自在王府走了好半晌,平复了心绪之后,才前往兰苑找闻姝,回禀兰嬷嬷的病情。
“兰清病得太重了,我只能稍加延缓,无法根治。”
当兰夏说完这句话时,闻姝眼里期待的光芒破碎了,“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兰夏摇头,“除非能寻到灵兰花,或许可以多拖延几年,可即便那样,也治不好她。”
闻姝失望地垂下眼睫,连寻到灵兰花都不能根治,兰嬷嬷的病情注定无解。
她收紧拳头:“我尽力去寻找,哪怕是几年也好。”
“灵兰花一旦干枯药效便会大打折扣,只有新鲜的灵兰花才有用。”兰夏这话便是在说没可能找到,让闻姝不用费功夫,如今边境在交战,本就多有不便,没有可能找到新鲜的灵兰花。
可闻姝不想放弃,她是兰嬷嬷护着长大的,对于兰嬷嬷的病情,没办法坐视不理。
闻姝说:“这事我来处理,你今后就住在燕王府,给嬷嬷调养身体,多些日子就多些希望。”
兰夏应下:“是。”
闻姝让竹秋带他去安排个院子住下,好在王府地方大,多住个人也不碍事,往后兰夏还能和兰嬷嬷作伴,能稍稍宽慰兰嬷嬷思乡之情。
晚上沈翊回来,闻姝边给他宽衣,边和他说了这事。
沈翊安抚地拍了拍闻姝的手背,“我传信千留醉,看看有没有法子弄一株灵兰花。”
闻姝略仰头看他:“千公子现下在哪?”
沈翊摇头,牵着闻姝出了内室,“我也不知,但总有法子联系上,要是他也没办法,那就只能等两国休战,我们亲自去找。”
灵兰一族按照兰嬷嬷所说,二十年前是生活在楚国西南地带,那地方满是毒瘴,蛇虫鼠蚁数不胜数,即便是楚国地界,也甚少有人烟,可要去那地方,又不得不从两国边境线路过。
闻姝苦涩地撇撇嘴,“想等两国休战何其艰难啊,打了这么多年也没休战。”
“天下分分合合,总有一日战争会停歇。”沈翊在宫里待了一日,格外疲惫,从内室出来,就在椅子上坐下,捞着闻姝坐在他腿上,像是抱着一个纾解疲惫的宝物。
这话叫闻姝品出几分别的意思,扭头看他,“你想让战争在你手上终结吗?”
“你不想吗?”沈翊反问。
闻姝舒了口气,随即笑了笑,伸手搂着沈翊的脖颈,“想啊,怎么不想。”
“打仗最苦的是百姓,背井离乡,家破人亡,骨肉分离,天人永隔,我在善兰堂看见没了父亲的小姑娘,就忍不住难受,若是有可能,谁不想一家子和和美美,团团圆圆呢。”
别说普通百姓,她也已经快两年没见到永平侯了。
战争带给两国太多血泪,谁输谁赢都笑不出来,那是用两国将士、百姓堆积起来的血河。
闻姝异想天开地说:“要是能平和的结束战争就好了,真希望天下永远太平,没有战乱。”
“不打仗就没办法结束战争,两国多年旧仇,不可能平和的结束。”沈翊眉宇间拢上愁绪,“我今日看了边境递上来的折子,大周已经折损了几千将士。”
那几千将士是折子上的数字,可背后牵扯的却是几千个家族,是谁失去了儿子,是谁失去了父亲,是谁失去了兄弟。
闻姝闭着眼睛,埋头在沈翊脖颈间,语气有些闷,“觉得自己好无能,只能眼睁睁看着,无法改变这个局面。”
沈翊拍了拍她的脊背,“你已经很好,善兰堂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别对自己太过苛求。”
战争对于沈翊这个自小遭逢大难,变得冷心冷情的人来说没有太多的触动,因为他曾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被火烧死却无能为力,他连自己的生死都置之度外,更何况陌生人。
但闻姝不同,她心软,所以遇到这种事,便会给自己心里加注太多的压力,怨怪自己做得不够好,实则闻姝已经做得够好了。
从前她受尽委屈的时候也没人来帮她,她现在却想尽办法去帮助那些弱势的人,世间对闻姝不公,闻姝也没怨怪世道。
即便永平侯自幼没怎么关心过闻姝,但她依旧会关心永平侯在边境的状况。
心软之人易被欺负,沈翊要用生命来护她这颗柔软的心。
闻姝苦笑道:“我有想救天下人的心,却没这份力。”
“慢慢来,兴许往后就有了。”沈翊用面颊蹭了蹭她的鼻尖,“等你成为了太子妃,能做的就更多了。”
闻姝抬起头,看着他,“我打算在雾山郡开设一个善兰堂,雾山郡离边境近一些,将来建好,说不定能收留一些难民。”
“好啊,”沈翊向来支持她,“你瞧,这不就有心有力,天下沉疴已久,咱们慢慢来,不着急。”
最初沈翊对那天下至高之位没有任何的兴趣,后来为了让闻姝过上更好的生活,他甘愿成为顺安帝手中的棋子,现在,他想为了闻姝能实现自己的心愿而争取,无论顺安帝给他安排了什么样的结局,他都要扭转乾坤。
两人用过晚膳,𝔀.𝓵携手在萏湖边走了走,消消食。
湖中的荷叶冒了头,郁郁葱葱,湖边垂挂着灯笼,晚风吹拂,荷叶哗啦作响,柳枝摇曳,一切都那么平和,宁静,彼此都享受着此刻。
“喵呜~”踏雪从草丛里钻了出来,在闻姝脚边蹭了蹭。
闻姝低头摸了它一下,尾巴上湿漉漉,笑着说:“你是不是又去抓鱼了,尾巴弄湿了。”
“怪不得方才用晚膳没瞧见它,”沈翊半蹲下来,拿出一条帕子,擦了擦踏雪的尾巴,“自食其力,挺好。”
“还不是买来的鱼,湖里养的鱼比河里的呆一些,才容易中了它的魔爪。”闻姝屈膝蹲下,摸着它的脑袋。
“喵~”踏雪也不乱动,顺势在两人中间躺了下来,一个劲舔爪子。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沈翊擦净踏雪尾巴上的水渍,收起帕子起身,“让它玩去吧,这么久也走丢,聪明的很。”
“月露说它出过王府,恰好被护卫瞧见,抓回来了,这么大个王府还不够它玩的。”闻姝戳了戳踏雪的脑袋,扯着沈翊的胳膊站了起来。
“猫就是这样,爱玩。”沈翊用鞋尖逗了逗踏雪。
踏雪立马爬起来,往前跑去,草丛里有蛐蛐叫,它一个猛子扎进去,吓得蛐蛐都不敢叫了。
闻姝笑得乐不可支,“吃不饱的猪。”
踏雪在前面不是打滚就是扒拉草丛,闻姝看时辰不早了,唤了踏雪往回走,“早点回去睡觉,你明日还要入宫。”
“嗯,也行,”沈翊牵着闻姝的手晃了晃,“明日得先去魏家抓人,尚大人从魏家搜罗出了很多和楚国皇室私通的信件,还有永平侯寄回来的家书,私通外敌,泄露军情,确凿无疑。”。
“明天正好是魏太后的头七,”闻姝算了下时间才想起来,“那我也得入宫上香,慧祥公主才嫁到楚国不久,魏家能搜出多少信件?真的还是假的。”
沈翊:“这个时候,假的也得是真的。”
“魏鹏锦呢?他是告发人,也要入狱吗?”这次魏家能倒,魏鹏锦当是首功,恐怕谁也没有想到,一个不被人看好庶子能掀起这么大的风浪。
“皇上免了他的牵连之罪,魏家不可能全部杀干净,到底魏太后才死,皇上不想叫人觉得他刻薄,所以魏鹏锦很可能会承袭魏家的爵位,好彰显皇上的仁厚。”顺安帝就是这样,做了天底下最刻薄的事,也要盖一层名为“仁厚”的遮羞布。
闻姝弯了弯唇,“我挺佩服他,能蛰伏这么多年,是个人才。”
沈翊颔首,并不掩饰他的欣赏,“确实不错,若是在朝堂上,兴许能有一番作为,等事情结束,看看他愿不愿意入朝为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