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翊上前一步,碰了碰闻姝的手背,犹如无声的安慰。
沈翊知道闻姝想要亲人,有父亲,有祖母是好事,可这祖母不爱父亲,自然也不会爱她。
闻姝弯了弯唇,没关系的,对她来说,楚太后不过是个陌生人。
再度坐上轿撵,来到了崇德殿,是楚兴帝从前议政的地方,但如今百官有事都是找摄政王,崇德殿也就变得寂寥了,可楚兴帝还是常常来这里待着,好似回味从前他仍旧是九五之尊的时候。
进入殿内 ,这里没有外人,楚兴帝便卸下了伪装,看着摄政王眼里带着无尽的恨意,“你来做什么?”
萧稷嘴角噙着笑,“带女儿来给大哥瞧瞧。”
楚兴帝冷哼,“方才不是见过了吗?要封公主朕也封了,你还想如何?”
萧稷回头说:“姝儿,把面纱摘了。”
闻姝抬手取下面纱,露出白皙光洁的面庞。
楚兴帝看见她的脸,却吓得脸色发白,紧紧地攥着龙椅把手,喃喃道:“……兰泱……”
“不,你不是兰泱……兰泱死了,你是鬼,你是鬼!”
“兰泱的鬼魂来寻朕报仇了,离、离朕远点!”
第113章 弱小
自从先帝驾崩, 兄长继位,萧稷便不大回舒城,因为母后见着他, 除了催促他成家便没有旁的话可说, 但他并未遇到心仪的女子,不想草草成亲。
加之兄长成为帝王后, 与他也不似从前亲近,有了君臣之分, 好似隔着什么,萧稷顿觉得舒城无趣,但过年不回不行。
舒城比洛城更加靠南,出了城便是山峰林立, 曲涧幽深,冬日里仍旧一派繁盛景象,萧稷在宫里待腻了, 懒得听母后的安排相看贵女, 便带着几个护卫出城去狩猎。
那时他与兄长关系尚可, 也没经历过夺嫡的凶险, 从未想过自己敬爱的兄长会要自己的命, 当他在山中遭到追杀时,他还在想是自己得罪了谁, 还是周国潜入的细作。
箭矢上有毒,几个护卫根本无法抵挡,用命护着他冲出包围, 可惜萧稷腹部也中了一箭, 最终意识昏迷,从山头滚了下去。
萧稷以为自己将命丧于此, 万万没有想到有人会救他,睁开眼时,兰泱背对着他在煎药,夕阳余晖洒入,在兰泱身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光,好似仙子下凡。
萧稷的心跳陡然加速,尘封多年的心裂了一道口子,汩汩的荡漾着心动。
连脸都没看清,萧稷却倾了心。
若问萧稷爱是什么,那是命运与缘分。
“你醒了?”兰泱听见动静回头,“药还要再煎一会。”
萧稷起身,在石床上坐着看她,因为背着光,起初并没有发觉兰泱的眼睛有问题,直到她伸手去拿碗,却险些将手碰上菜刀,萧稷连忙起身挡了一下,却牵动了伤口,疼的倒吸了口凉气,萧稷才发觉自己的嗓子哑了。
兰泱睁着一双漂亮的杏眸望向虚空,“怎么了?我的眼睛失明了,看不见,你怎么了?”
“本……”萧稷把菜刀挪到里边,清了清嗓子,“我的嗓子坏了。”
兰泱笑着摇摇头,“不碍事,你是中毒了,我能解,过段时日就好了。”
“是你救了我?”萧稷有些犹豫,因为她看不见,这得多艰难才能救他。
兰泱点头,“嗯,我上山采药遇到了你,我虽然看不见,但这片山我很熟。”
萧稷拱手向兰泱行了礼,郑重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在下一定竭力报答。”
“不碍事,我是大夫,救死扶伤是我的职责。”兰泱眼睛看不见,心性却很开阔,语气温和柔软,就像是对待害怕看大夫吃苦药的孩童。
兰泱问:“对了,你叫什么?我叫兰泱。”
“萧子益。”
子益,是萧稷的字。
下意识的,他选择了暂时隐瞒自己的身份,是不想让兰泱知道他是王爷,与他生份,像旁人一样畏他惧他,这是他初次对一个姑娘起了别样的心思,他想凭借自己这个人打动她,而非用身份权势。
他以养病为由留了下来,想着等伤好了,就和兰泱坦白,若是她愿意,就带她回舒城见母后,与她成亲。
兰泱失明,多一个人留下来对她而言是好的,起码能搭把手,帮点忙,也就默许了。
可兰泱要是知道自己会心仪上他,或许一开始不会答应他留下来。
但哪里有或许,她不仅仅将人留下来,还在日渐相处中动了情,她连人长什么样都没看见,声音也没听清,偏偏就这么心动了。
不过萧稷也不知道她是暂时失明,还说要一辈子当她的眼睛。
兰泱在外云游这么久,潇洒肆意惯了,倒也没扭捏,彼此确定心意之后,就已想着地久天长。
灵兰族中的夫妻都是你情我愿,郎情妾意,彼此爱慕就在一块,并非中原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没有三书六礼这些规矩,男女之间喜欢就可以搬到一块住,生儿育女,因此兰泱和萧稷在一块,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她想着,等自己眼睛好了,就带着萧子益回灵兰族,给阿娘瞧瞧就算过了明路。
可她的眼睛还没好,他就要先离开了。
大楚与周国开战了,边境战事焦灼,萧稷得赶回洛城。
他还没有查清是谁在背后对自己下黑手,因此不敢将兰泱送回舒城王府,他要上战场,有时候离开营地十天半个月也不能回来,带兰泱去洛城更危险,相较之下,萧稷决定将兰泱留在这里。
虽说山中简陋,可杳无人烟,不会有人知道这里,从而加害兰泱,等他得胜归来,再来接她回府是最安全的。
因此他留下玉佩,要兰泱等他。
但他不知道的是,楚兴帝萧启已经知道了兰泱的存在,不仅如此,他还知道了兰泱是灵兰族圣女。
萧启用相同的玉佩瞒天过海,哄骗了兰泱,才有了后来的事。
“先帝给我们的玉佩用肉眼难以分辨,只有在光线的照射之下,才能发觉不同,这一点,只有皇室之人知道。”
萧稷拿出两枚看似完全相同的玉佩,在烛光下,印在光洁地板上的名字一个是“启”,一个是“稷”,这原本是证明皇子身份的信物,却被萧启利用了。
闻姝听完过往怔愣住了,脚底像是灌了铅,麻木地站着,眼眶干涩的生疼,娘亲竟然到死都被蒙骗着,只以为满腔爱意错付,所遇非人,殊不知是被萧启破坏了这一切。
沈翊垂眸,担忧地扶着闻姝,握住她的胳膊安抚,温热的气息隔着衣裳抚慰着她。
“她该死!”萧启突然暴怒,坐在龙椅之上,怒目圆睁,“她该死,朕给过她选择,只要她安心待在宫里,为朕所用,朕可以留下她的命,是她非得离开。”
萧启:“萧稷,你根本就不知道灵兰族有多重要,先帝留有遗诏,灵兰族若不肯归顺大楚,那就得杀之而后快,朕没做错!”
闻姝忍不住高声质问:“灵兰一族救死扶伤,悬壶行医,你们为何非得置她们于死地?”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楚兴帝情绪激动,一张本就凹陷下下去的脸颊几乎扭曲:“灵兰族有精湛的医术,毒术,却不肯为大楚尽忠,若是有一日投靠了周国,岂不是大楚的损失?”
“大楚世代帝王死前都对下一任帝王留有密信遗诏,若不能收服灵兰族为大楚所用,必得赶尽杀绝,不留后患,萧稷不是储君,自然不知道父皇早就告知了朕如何辨认灵兰族人,尤其是灵兰族圣女。”
说着,楚兴帝报复似的大笑起来:“萧稷,还得感谢你,要不是你,朕还找不到灵兰族的圣女,灵兰族人善于隐匿,多少年来难觅踪迹,你知道朕发觉兰泱是灵兰族圣女时有多兴奋吗?”
萧稷咬住后槽牙,下颌紧绷,忽然大步上前攥紧楚兴帝的衣领把他拖下龙椅,一拳狠狠地揍在他脸上,将楚兴帝砸倒在地。
原来只有储君才知道这个秘辛,若是当初他没有将储君之位拱手让人,兰泱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恨了旁人一辈子,原来是自己亲手拧断了和兰泱的缘分。
“咳咳……”楚兴帝吐出一颗混着血沫的牙齿,狼狈至极。
他舌尖顶了下口中松动的牙,不怕死似的继续说:“我本可以将灵兰族全数剿灭,若非你横插一脚,咳咳……要不是你护着她们,她们早就死了!”
“你闭嘴!”萧稷一脚踏上萧启的胸口,用了十足十的力气碾压,眸子发红犹如泣血,“帝王本该仁爱苍生,灵兰族人隐居避世,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你们有什么资格杀害她们?畜生!”
萧启被踩的喘不上气来,急促的呼吸,他双手抓着萧稷的靴子,艰难地说:“皇祖父是这样,父皇也是这样,你骂朕畜生,也是骂他们,连母后都支持朕,你有本事也把母后杀了!”
“我告诉你,不仅仅是大楚,即便是周国的顺安帝也会做和朕一样的选择,灵兰族顺则昌,逆则亡!要不然你以为灵兰古国为什么会灭国?萧稷,若是将来灵兰族投靠了周国,你就是大楚的罪人!”萧启怒骂道。
“灵兰族不会投靠周国,”闻姝怒气冲冲上前,身子都在发抖,“灵兰族也不会投靠楚国,灵兰族是独立的,是自由的,谁也不会投靠,你们凭什么把灵兰族当成附庸?”
“灵兰族人一生行医问药,救苦救难,施善无数,你们有什么资格要求灵兰族归顺?你们不配!”闻姝气的小脸发白,胸前起伏不定,双手的指甲掐进了掌心,十指连心,心头沉重的犹如压了一座高山。
不是都说行善积德吗?可灵兰族人终年行善,娘亲云游治病救人,却还是落得这个下场,苍天何其不公!
眼见萧启因为呼吸不畅,脸色逐渐发青,萧稷抬脚松开他,回身走到闻姝跟前,拍了拍她的肩,“他不过是死前的挣扎,切莫气坏了自个的身子,灵兰族一切都好。”
“咳咳咳……”萧启躺在地上,双手捂着自己的喉咙,无数的鲜血从嘴角涌出,淌在地板上,好半晌,沙哑难听的嗓音响起,“配不配不是你说了算,即便朕死了,只要周、楚存在一日,灵兰族迟早灭族,灵兰族弱小无能,若非躲在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早就成为了政治的牺牲品。”
闻姝坚定道:“不会,灵兰族不会灭族,我是灵兰族的圣女,我会带着她们走出深山,和芸芸众生一样活在自由的天光下,我说到做到!”
她终于明白自己身上背负的是什么,不是纷扰的恩怨,不是娘亲的血仇,是灵兰一族的长存与自由。
为善者躲躲藏藏,施恶者高高在上。
凭什么?
倒行逆施这么多年,也该结束了。
第114章 打算
楚兴帝驾崩了。
自从萧稷知道他所做的一切之后, 时常折磨他,本就身子孱弱,吊着一口气, 今日又被萧稷打的咳血, 当晚,太医诊治无用, 一命呜呼。
半夜闻姝被嘈杂声吵醒时,得知楚兴帝过世, 坐在床沿上发了好半晌的呆。
“你想去看吗?”沈翊倒了杯温热的茶水端过来。
闻姝摇头,接过茶水喝了一小口,“只是觉得他死的太快了。”
“这场闹剧与娘亲写在信中的完全不同,我为娘亲委屈, 从始至终被人玩弄……”闻姝顿了顿,低垂眉眼望着微微晃荡的茶水,“即便是摄政王, 我好像也有几分迁怒, 总是忍不住想, 要不是他, 娘亲也不会卷入这场悲剧。”
娘亲善良天真, 却跌了一个天大的跟头,付出了性命。
沈翊收了茶水, 随手搁置在一旁,转而握住她的手心,“卷入天家争夺, 总是要付出鲜血, 你若不想认他这个父亲,就随我回定都。”
“可他这些年又保护了灵兰族, 若非他,灵兰族怕是已经没了,”闻姝依偎在沈翊肩上,自嘲一笑,“命运弄人,娘亲用自己的性命换得灵兰族多年安稳。”
是因为萧稷,兰泱被算计,早早过世,可也因为萧稷,护住了兰泱的族人,等待下一任圣女的长大。
沈翊反手揽住她的肩,将娇小的身姿拥入怀中,薄唇摩挲着她光洁的额头,“难受就哭,别笑,上天待灵兰族的确不公,但这世上哪来这么多公平,对你我,不也如此吗?你我都是历经霜雪才走到今日。”
他们都不是上天的宠儿。
“是啊,公平,何其难求。”闻姝湿润了眼角,她闭上眼睛,伸手搂住沈翊的脖颈,“四哥,我能做到吗?我怕让娘亲失望,怕让族人失落,她们一定等了我很多年。”
沈翊笃定道:“能,我们一起努力,还灵兰族一个自由的天下。”
“当初不也觉得魏家是庞然大物吗?但如今魏家早已归了尘土,不见踪迹,你受了这么多委屈,都是上天对你的考验,你会成为一位优秀的圣女,带领族群重获自由。”
沈翊从不否认闻姝的优秀,从定都到边境,从洛城到舒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