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温暖的掌心贴着闻姝的肩胛骨,她鼻尖涌上酸意,怎么会无憾呢,他连阿娘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沈翊深邃的眼底满是柔和,望着父女俩相拥低泣,心头暖融融,他没有好父亲,姝儿有,也是好的。
上了马车,闻姝还在擦眼角的泪,沈翊递了帕子给她,“只是暂时分开。”
“我知道,”闻姝擦掉面颊上的水珠,眼睛里满是血丝,“没想哭的,就是忍不住。”
“我总以为才相认不久,应当没什么感情,可看着他掉眼泪,我也没忍住,或许是我太想要一个亲人了吧。”
一个将她放在心尖,为她掉眼泪的亲人。
沈翊伸手搂住她,大掌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她的肩,“摄政王是个好父亲。”
多年前的恩怨中,摄政王并非十全十美,可这么多年不近女色,为兰泱守身如玉,冒天下之大不韪坚持立闻姝为皇太女,倾其所有为闻姝铺一条坦途,若是这都不能称之为好父亲,那世间好父亲何其稀少。
“我总觉得他将对阿娘的亏欠弥补在了我身上,为何有情人总难成眷侣。”闻姝闭着眼睛靠在沈翊胸前,想起了卫如黛和徐音尘,她说,“你知道嘛,如黛同我离京时,徐音尘续弦了,娶的是徐夫人的外甥女,就是从前来过王府的聂姑娘。”
沈翊摇头,“这不一样,王爷与岳母是天意弄人,徐音尘是自己选的路,王爷觉得岳母重要,所以这么多年孤身一人,摄政王府连个丫鬟都没有,可徐音尘逃不开他的母亲,他没有王爷的魄力。”
说的难听些,摄政王也不知道兰泱的孩子是否平安诞生,若是两人都去了,那摄政王至死都不会有血脉,摄政王就没有被楚太后催促逼迫吗?那又如何,他还是顶住了压力。
摄政王其人,能执掌楚国,并非寻常人能比。
闻姝想了想,“或许正是因为摄政王待阿娘的这份心意,才能叫我不忍心。”
要是摄政王已经妻妾成群,儿孙绕膝,只怕她没法认这个父亲。
沈翊轻轻地抚了抚她的发髻,“娶妻生子是人之常情,打破了常情,才叫人心动。”
徐音尘与卫如黛已经和离,续弦是人之常情,谁也怪不着,正是因为人之常情,这份感情也泯然众人矣。
人嘛,总会因为“特别”而倾心。
“这样也好,”闻姝微微叹气,“如黛也可以有新的开始了,不知道贺随那边怎么样了。”
两人“失踪”了这么久,自然也断了和贺随等人的来往。
“回去就知道了,睡会吧,今日起太早,到龙崖城还要几日。”沈翊把车帘放下,车内昏暗了下来。
从舒城到龙崖城要先去洛城,摄政王坐镇舒城,但派了心腹一路护送,从洛城出关轻而易举,回到龙崖城时,众人瞧见他们,一个个惊喜的不得了。
如黛抱着闻姝哭的稀里哗啦,“你吓死我了,这么久都没有消息,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闻姝拍着如黛的后背安慰,“我不是和侯爷递了消息,让你们等我嘛。”
“这都多久了,我这不是怕嘛,皇上又说要立新太子,你知道我多着急嘛。”卫如黛这些日子都没睡好,生怕闻姝赶不回来。
“我错了,我错了,别哭,你一哭我可招架不住。”闻姝讨饶。
不仅如黛哭,月露也是抹着眼泪,等了这么久,可算是盼回来了。
还是永平侯稳得住,“时间紧凑,你们早些歇息,明日一早就赶往定都,得赶在立储大典之前回去。”
这已经十月了,也就半个月的时间,路上一旦耽搁,还真怕到不了,若是荣郡王立储之后才出现,沈翊的身份就要尴尬了。
卫如黛拉着闻姝走了,憋了好多话想和她说,“绮云托人寄了好几封信来,定都的风变了,周大人无故被革职,贺随更是免了修建港口一事,如今闲赋在家。”
闻姝眉头紧蹙,“皇上这是在清扫丛昀的心腹,为荣郡王扫清障碍,真是慈父情怀。”
“不止呢,听说柳贵妃也不得宠了,皇上如今新宠了个贤妃,是荣郡王献给皇上的美人,这才几个月就封了四妃。”
“皇上还追封了荣郡王的母妃荣嫔为荣皇贵妃,抬举了荣皇贵妃的娘家,封了德清侯。”
闻姝一哂,“这是要补偿荣嫔啊,果然是皇上心尖子上的女人。”
卫如黛叹气,“现在德清侯府荣宠一时,定都贵族都巴结着呢,隐约有当初魏家的风范。”
“这才多久,皇上的动作倒快。”闻姝心里很难不替沈翊委屈,同是儿子,是沈翊帮顺安帝夺回权力,剿灭魏家,结果好处全被荣郡王得了。
好一对狼心狗肺的父子。
“我寻思着,咱们在路上被追杀应当是荣郡王的手笔,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卫如黛气愤不已。
闻姝:“不仅呢,你还记得去年丛昀在猎场受伤,那一箭八成也是荣郡王干的,只是他躲在瑞王身后,谁也没注意到他罢了。”
“真恶心,说到底,还是皇上护的好,这也太偏心了,太子殿下受了这么多的罪,投生做了皇上的儿子真是倒了大霉。”卫如黛直言快语,一脸厌色。
“谁说不是。”闻姝一想想,心口就绞着疼,她好歹还有萧稷,还有灵兰族,沈翊除了她,当真是连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
顺安帝亏欠沈翊太多了。
这边两人尽诉顺安帝的恶行,那边沈翊也在和永平侯说这些日子发生的事,短短时日,犹如大梦一场,永平侯听后,叹息不已。
“时也命也,这或许就是上天相助吧,小七有此造化,合该你们柳暗花明。”皇太女,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永平侯自愧不如。
沈翊微微颔首,“定都局势不明朗,还需要侯爷相助。”
“我与你们一同入京吗?边境怎么办?”永平侯倒也想念家中老母,许久没回京了。
沈翊:“侯爷放心,此后边境再无狼烟,有姝儿在,两国百姓都会太平无恙。”
永平侯喟叹一声,“也罢,这样也好。”
他守了半辈子的大周江山,能看见百姓安居乐业也是好事。
“只是,北兴王那边……”
“侯爷宽心,唇亡齿寒,皇上做到这一步,谁不怕狡兔死走狗烹。”北兴王作为大周最大的异姓王,魏家一倒,顺安帝下一个要除去的就是他,北兴王心知肚明,岂能不另寻出路,这才允许澜悦郡主与世子和沈翊交好。
“也是,”永平侯望着地面出神,“只要许以足够的利益,总能打动他。”
天下太平,亦是每一个为将者的心愿。
既如此,永平侯将边境之事托付给了益成伯,与闻姝等人一同悄然启程回京。
从龙崖城回到定都,短短十几日,闻姝从夏日过度到了秋季,回到定都时,下了马车,一夜入冬,寒风瑟瑟,扑面而来。
这一日,正好是新太子册封大典,定都城里城外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咳咳咳……”泰平殿内,顺安帝的咳嗽声在殿外都听得见,守着的小太监满脸忧色,康德成听闻疾步入内,忙吩咐小太监端来热茶伺候。
“这几日天气骤然寒冷,皇上要注意身子,待会太子册封大典结束后,奴婢便让成太医来给皇上瞧瞧。”康德成一面端着茶盏,一面顺着皇上的后背。
顺安帝喝了口茶,用帕子擦着嘴角,仍旧咳嗽,“朕的身子自己清楚,太医也无济于事,大典准备的如何了?”
康德成说:“皇上安心,奴婢才从东宫回来,一切准备妥当,只等太子殿下入住。”
“那便好,朕也可以歇歇手了。”顺安帝又低头咳嗽起来,忽而喉头腥甜,咳出一口血来,洇开在雪白的帕子上,触目惊心。
“皇上!您咯血了,”康德成大呼,“快传太医!”
“慢着,”顺安帝收紧帕子,皱着眉头,“别大惊小怪,一切等大典之后再说。”
康德成心急,劝道:“您得保重龙体呀,大典还有些时候,足够您宣太医。”
顺安帝抬手止住他的话语,“不必多说,今日大典事关重大,切不可出一丝马虎,燕王那,可有消息传来?”
康德成摇头,“并无消息,皇上放心,奴婢已吩咐下去,对入城者严加防查,绝不会有漏网之鱼,保证大典顺利进行。”
“很好。”顺安帝喝了口热茶,将血腥味压了下去,这么多年的筹谋,终于等到今日,绝不能有半点岔子。
主仆俩正说着,穿上杏黄色太子服制的荣郡王前来拜见顺安帝,其面带笑容,意气风发,丝毫不见从前唯唯诺诺的表象。
顺安帝看见荣郡王,心情也好了几分,“一会大典上可别出了岔子。”
“父皇放心,儿臣定不辱命!”荣郡王从没觉得这样畅快过,很快,他就会是大周名正言顺的储君,这个天下就是他的了!
吉时快到了,百官齐聚太庙,顺安帝强打起精神,站在御阶之上,看着荣郡王一步步越过百官,走上台阶,叩拜帝王。
礼部尚书宣了册立太子的圣旨,顺安帝一派慈爱的嘱咐了几句,荣郡王跪倒在地,高举双手,就要接过象征着储君之权的太子金印。
“慢着——”
第122章 棋局
一声不轻不重的“慢着”, 却好似惊雷在天边炸开,须臾便将所有人的视线从荣郡王身上拉回,循着声线而去。
御阶之上, 顺安帝手捧太子金印, 荣郡王双手眼看着就要接过金印。
御阶之下,沈翊与闻姝玄衣红裙, 犹如神兵天降,就这么打破了美满的梦境。
“太子殿下!”
“殿下回来了!”
“嘶, 殿下还活着!”
百官议论纷纷,神情激动,有些是真心感叹沈翊平安回京,而有些则是等着看一场好戏。
两个“太子”, 这可就热闹了。
看见突然出现,完好无损的沈翊,顺安帝心里头沉重无比, 捧着太子金印的双手掐的泛白。
而跪着的荣郡王扭头一看, 心更是凉了半截, 他眼看着就要成为真正的太子, 结果沈翊回来了, 不上不下,从未经历过如此尴尬的时刻, 一双手不知该如何摆放。
沈翊踱步走了进来,抬头看了顺安帝片刻,随后与闻姝一同屈膝下跪行礼, “儿臣归来, 拜见父皇!”
太子与太子妃跪地,百官里头正犹豫着, 反倒尚弘第一个下跪,“参见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
这一声“太子殿下”份量便重了,亦代表着尚弘认沈翊这个太子,而非荣郡王。
他本是顺安帝心腹,亦是顺安帝一手扶持起来的。
可谁都看的出来,顺安帝不久于人世,一朝天子一朝臣,此刻正是需要众臣做出抉择的时候。
见识过沈翊是如何扳倒魏家的朝臣,都知晓沈翊的品行与能力,足以做一国之君,成为储君是众望所归,再论太子妃万里寻夫,既能同富贵,也能共患难,有此国母乃臣民之福。
而荣郡王这么多年唯唯诺诺的表象已经深入人心,即便大多数人能明白荣郡王是伪装,可他成为太子的路太顺了,是顺安帝双手托举上去的,众人没有见识过他的本事,反倒因为顺安帝大力抬举荣郡王的外祖一家,令人不免忧思德清侯会成为第二个承恩公府。
这般比较之下,选择沈翊的官员自然不少,尚弘开了头,一大半的官员都跪了下去,站在前边最显眼的就是才得势的德清侯,以及一些左右为难的墙头草。
“咳咳……”顺安帝的脸色黑的似天边乌云,他挣扎片刻,到底是将太子金印放回了托盘中,看着沈翊说道:“起来吧,这么久都没有你的消息,朕还当你已经为国捐躯了。”
沈翊扶着闻姝起身,轻笑了笑,“原来如此,怪不得父皇迫不及待册立新太子。”
一句话,叫顺安帝与荣郡王的脸色都难看到了极点。
荣郡王黑着脸起身,紧紧地攥着空荡荡的手心,一步之遥,他就可以成为名正言顺的大周太子了。
顺安帝扫过御阶下的百官,紧了紧后槽牙,单手负于身后,“上来吧,入太庙商议。”
面对这么多人,有些话,顺安帝不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