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沈翊领命,携着闻姝一同上了御阶,进入太庙。
一路上,顺安帝都在闷声咳嗽,像是极力想掩饰,不想让沈翊看出自己身子不济,可咳嗽这东西,哪里掩盖的了。
就像顺安帝对荣郡王的父爱,一样无法掩盖。
康德成扶着顺安帝坐下,荣郡王侯在他身侧,看着后边进来的沈翊,分明是父子,却已成了两方割据,无声的硝烟弥漫开。
闻姝少有来太庙,上一次还是大婚时,殿内有十几根恢弘的红漆描金柱子,高大威严,摆着数不清的牌位,令人肃穆。
“你是怎么回来的?”顺安帝单手撑着椅子把手,身子微微倾斜。
沈翊松开闻姝的手,往前走了几步,好似想看清顺安帝的真面目,“儿臣的踪迹被大周叛徒泄露给了楚国摄政王,父皇可抓住了叛徒?”
一句“叛徒”令顺安帝的下颌微微发颤,身为一国之君,却被儿子这般羞辱,偏生他还什么都说不得。
顺安帝咳了咳,“朕已派人严查,也遣兵部前去援救你,谁知你悄无声息就回到了定都,朕也安心了。”
“自然要悄无声息,要不然儿臣这个大周储君怕是要死在大周人手中,”沈翊侧眸看向荣郡王,“四皇弟,你说呢?”
荣郡王嘴唇微动,勉强挤出笑,“二哥说笑了,谁敢在大周境内伤你。”
“是吗?没人敢动孤,那太子妃在路上遭遇截杀,难不成是空穴来风?”沈翊锐利的眸子直直地盯着荣郡王,“那些人还被关在大牢里,孤已遣人押送来京,届时就知道是谁想害太子妃了。”
荣郡王面上的笑容难以抑制的僵硬,不动声色地咽了咽口水,那些人他一早就想弄死,奈何看管的太严,他也不想闹的声势浩大,再加上沈翊和闻姝失踪,他也就没再管,谁能想得到两人还能回来。
万事俱备,偏偏这场东风不仅没到,还刮起了西风,局势急转直下。
顺安帝自然晓得其中发生了什么,下意识护着荣郡王,“丛昀,你能平安回来,朕自然是欣喜的,但朕已经下了圣旨立小四为太子,今日大典百官齐聚,你身为兄长,不如退让一步?”
沈翊笑了,有些放肆地笑了好半晌,才说:“您老是糊涂了吗?凡事先来后到,孤才是大周的储君,他算个什么东西?”
这话说的轻狂,气的顺安帝一掌拍在把手上,“混账!朕才是大周的皇帝,朕说让谁当太子,谁就是太子!朕念你从前对大周颇有贡献,可以赏你一块优渥的封地,你带着你的庶女王妃到封地去吧。”
这个时候了,顺安帝还要踩上闻姝一脚,好似在所有人看来,只要钉死了闻姝“庶女”的名头,那她就永远也爬不起来,永远都要低人一等,连带着沈翊也面上无光。
沈翊嗤笑一声,“绝无可能,该属于我的东西,我就不会松手,当初魏家如日中天的时候,四皇子怎么如鹌鹑一样龟缩?若是他与我堂堂正正比一场,我还敬佩他几分,如今不过是仗着皇上偏爱的废物罢了。”
“你……”荣郡王气的脸都白了,被骂废物,上前就要和沈翊理论。
“咳咳……”顺安帝拉住了荣郡王,质问沈翊,“你是要造反吗?朕还没死呢!”
“不是我要造反,是父皇心太偏,用姝儿太子妃之位逼我去边境,又将我的行踪泄露给楚国摄政王,不就是想让我死在边境,好给您心爱的四皇子让位?”事到如今,沈翊也就没必要遮遮掩掩,干脆撕破脸皮。
最后一张遮羞布被扯下,顺安帝胸口急剧起伏着,破罐子破摔,“那又如何?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是朕的儿子,也一样是朕的臣子,朕要你死,你就得死!”
沈翊早知顺安帝是何种人,听到这些并没有觉得难受,可闻姝却替他委屈,“你何时把丛昀当成过儿子?你害死了丛昀的亲人,又想害死丛昀,有你这样的父亲,丛昀倒了八辈子的霉!”
沈翊本该有个幸福安稳的人生,全是因为顺安帝,他年幼失孤,颠沛流离,勾心斗角,筹谋算计。
顺安帝被小辈指着鼻子骂,脸色铁青,怒道:“放肆!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指责朕?”
沈翊道:“她是我的妻子,大周的太子妃,也会是大周未来的皇后。”
“绝无可能,朕要废太子,立四皇子为太子,咳咳咳……”顺安帝一面说,一面捂着胸口咳嗽,鲜血浸染了他的嘴角。
康德成大惊,呼道:“皇上!皇上咯血了,快来人,快宣成太医!”
沈翊看着康德成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不必了,皇上身中废后所下之毒,余毒未清,药石无医。”
顺安帝须臾便反应过来,指着沈翊瞪圆了眼睛,“是你咳咳……成太医是你的人……”
“是也不是,成太医是我的人,可成太医也不会解毒,”沈翊重新握住闻姝的手,“会解毒的是你瞧不上的庶女,当初倘若不是姝儿,您早死在了废后手中,也幸好姝儿留了一手,并未清除余毒,否则,怎么能看见今日这般精彩的场面。”
“不可能……咳咳……”顺安帝咳红了脸,“朕不信,她只是一个庶女……”
顺安帝不信自己算计半生,最终却死在了一个自己瞧不上的庶女手上。
闻姝微微一笑,“皇上瞧不上庶出,可你不也一样是庶出?四皇子也是庶出,咱们都一样。”
“朕不一样!”顺安帝龙颜大怒,“朕是天子!朕是大周的皇帝,尔等岂敢与朕并肩!”
“一样也好,不一样也罢,时至如今,我也没什么好说,”沈翊神色寡淡地看着顺安帝,“皇上,时辰差不多了,您该驾崩了。”
此话一出,殿内静的可闻烛芯燃烧的声音,顺安帝气的双眼几欲翻白,嘴角的鲜血如泉水一般涌出,发出“嗬嗬……”的声响。
荣郡王怒气冲冲,但气势显然不足,“二哥,你这是要谋反吗?说此等狂悖之言,父皇还好好的坐在这呢。”
“闭嘴!”沈翊一个眼刀子扫过去,“猎场那一箭,孤还没和你算账,截杀太子妃,新仇旧账一起算,你以为你逃得了吗?”
荣郡王被顺安帝护的太好,没经历过什么风雨,不像沈翊是自个摸爬滚打出来的,他连沈翊的一个眼神都撑不住,做些背后捅刀子的行为,也不过是顺安帝给他安排的幕僚进言,此时被沈翊冷戾的神情一扫,顿时气场就跌了一半,瑟缩了几分。
还是顺安帝强撑着,喊道:“有刺客,来人护驾——”
眼见言语说不通,他便想用武力镇压沈翊,最好是把人杀了,一了百了。
沈翊镇定如山,由他叫去,可顺安帝与荣郡王喊了半晌,也没有禁卫入内,殿里头仍旧安静。
“康德成,去,去宣百官,朕要废掉这个逆子!”顺安帝双眼通红,恨不得吃了沈翊。
康德成才迈开几步,却对上沈翊的目光,脚步顿时僵住,就如同百官一般,康德成伺候着顺安帝,更加明白顺安帝时日无多,而荣郡王眼看着毫无胜算,要为了即将殡天的帝王而得罪风头正盛的太子吗?
就在此时,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打破了殿内的僵局。
顺安帝咳嗽了几声,还以为是禁卫来救驾,可一抬头,却看见熟悉的身影逆光而来。
来人走到跟前,单膝跪地,“老臣拜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永、永平侯?”顺安帝大惊,“朕不曾宣你入京,你怎会在此?”
顺安帝后知后觉,双手微微颤抖,“你是沈翊的人?”
永平侯兀自起身,他还带了两队护卫,个个手持刀剑,“臣侯在殿外,听闻有刺客,前来救驾。”
沈翊抬了抬下颌,命令道:“荣郡王谋害皇上,罪无可赦,关入大牢,容后再审。”
话落,永平侯一抬手,身后的护卫就要上前摁住荣郡王。
荣郡王立马躲在顺安帝身后,嚷嚷着:“你们岂敢放肆!我才是大周的储君,皇上在此,谁敢犯上作乱?”
奈何沈翊连顺安帝都不放在眼里,又岂会畏惧荣郡王,四五个护卫把荣郡王的嘴一堵,直接拖着人下去了。
“咳咳咳……”顺安帝的咳嗽声响彻大殿,在永平侯进来的时候,他就知道大势已去,他抖着手抬眸看向永平侯,“朕待你不薄,你竟、竟然背叛朕。”
永平侯自嘲一笑,“皇上对臣的不薄,就是在二十年前对臣下毒,想要臣死在边境吗?”
顺安帝愕然,“你怎么会……”
他没有想到永平侯竟然早就知道此事,他摇头,“不,朕没有对你下毒手,那毒并不致命,朕命你回京,可你却再三延误,朕只是怕、怕功高震主,怕你有反心。”
永平侯:“皇上说不致命,可臣却险些死了。”
“可你不是没死,活的好好的。”顺安帝狡辩。
“那是因为有贵人为臣解毒,否则我尸骨已寒,”永平侯满脸失望,“臣与皇上自幼相识,闻家满门诸多鲜血洒在疆场,可皇上还是不相信臣,不仅仅对臣下毒,当初将丛昀放在侯府,不也是为了监视微臣吗?”
顺安帝总以为永平侯不知,可永平侯只是守着为臣的本分,一心忠君,不愿多提这些。
他将一个忠心的臣子伤透了。
顺安帝枯瘦的手指攥着衣袖,被人揭穿,恼羞成怒,“你说朕不信你,你可呢?你就没有秘密瞒着朕吗?”
他指着闻姝质问永平侯:“她一个庶女,为何会毒?楚国丢失的玉玺,当真与你无关吗?”
“因为她根本就不是永平侯的庶女,”沈翊讥讽地笑,看着顺安帝说:“你把我安排到侯府监视永平侯,利用我摧毁魏家,又将我逼至边境,让我落入楚国摄政王之手,环环相扣,步步算计。”
“可你千算万算算漏了一件事,姝儿是楚国摄政王之女,想必你也听说了楚国立皇太女一事,没错,姝儿就是楚国的皇太女,并且已经拥有玉玺。”
“皇太女……玉玺……不,不可能!”顺安帝剧烈咳嗽起来,鲜血弄脏了龙袍,他看着永平侯,“不,永平侯,朕如此信赖你,你怎能养着敌国之女?”
事到如今,永平侯和盘托出,“姝儿的确是楚国皇室之人,当初姝儿的母亲为我解毒,我便收留了她们母女,皇上精于算计,就没有想过,有一日也会落入旁人的算计吗?”
“哈哈哈……”顺安帝忽然癫狂一般大笑起来,“好算计,好算计咳咳咳……”
“朕的臣子竟然替敌国皇室养女儿!”
他自以为所有人都是他手中的棋子,可不知何时自己也成了棋盘中的一枚棋子,顺安帝死死地瞪着闻姝,目眦尽裂,他竟然让楚国人成为了大周的太子妃,滑天下之大稽!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当初一个毫不起眼的庶女,竟颠覆了他设下的完美棋局!
“永平侯,是你害了朕!害了大周!”
第123章 金印
顺安帝将拳头攥的发白, 一滴一滴的血沫打在干净的地板上,这般狼狈,本不该属于一个帝王。
永平侯轻声叹息, “有因必有果, 皇上当初若信臣的忠心,不对臣下毒, 臣也不敢带兰泱回定都,或者, 那个时候会将玉玺交给了皇上。”
只是,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沈翊回头看了眼太庙外,“皇上,时间不多了。”
“你什么意思?”顺安帝抬眸, 一双眼浑浊的似蒙了雾,“你要杀了朕?你敢弑君弑父?”
“有何不敢?”沈翊嘴角微扬,挂着一抹讽刺的笑, “我给皇上两个选择, 一, 请皇上即刻殡天, 我作为太子继位, 二,大典继续, 皇上为我颁授太子金印,还能保全你的颜面。”
看似选择,实则没得选。
就像当初顺安帝让沈翊一次次的做出选择, 看似自愿, 实则被迫。
顺安帝沉默地看着殿内诸人,康德成变成了一个王八, 将脑袋龟缩进了壳里,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天子心腹内侍,叛变也不过是瞬息之事。
永平侯明显站在了沈翊这边,君臣之间早已横着巨大的沟壑,顺安帝悔不当初,若是没有接回沈翊该多好,若是没有把沈翊送去永平侯府该多好!
后悔是无能者的狂怒。
“朕还有的选嘛,”顺安帝垂下高昂的头颅,“随你安排吧。”
沈翊很满意顺安帝的识时务,他也不想闹的太难堪,毕竟动了干戈,难免要牺牲无辜者的鲜血。
大典照常进行,沈翊连衣裳也没换,就这么当着百官的面接过的太子金印,沉甸甸的印鉴压在掌心,此后,沈翊就是大周名正言顺的储君。
“微臣拜见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百官齐跪,就连一脸不忿的德清侯也被迫跪地磕头,不敢和永平侯的护卫对着干。
“咳咳咳……”顺安帝由康德成扶着,望着御阶下跪的整整齐齐的百官,眼中猩红一片,眼角淌了泪水。
他机关算尽将魏家扳倒,收回皇权,可皇位还没坐稳,又眼睁睁落入了沈翊手中。
他一生都在为了这张龙椅蝇营狗苟,看似坐了二十多年的皇位,可实际真正掌权还不到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