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管如何,她相信四哥能闯过去。
闻姝回过神,即刻吩咐道:“月露,你去把门给关好,就说我病了,不便见客,不许让旁人进来,也得警告那两个婆子,不许收旁人的礼,若被我晓得,都撵出去。”
她和四哥亲近的事并非秘密,怕是往后多得是人想从她这里走关系,她可不能给四哥拖后腿。
月露忙应承下,转身出去忙活,大门一闭,谁也不理,熄了灯就寝,兰苑是侯府最快安静下来的院子。
与之相反的则是世贤院,章氏焦急的嘴角起了燎泡,正叫丫鬟去泡清火茶来,她虽心有懊悔,但冷静下来,想着毕竟她是永平侯夫人,是有诰命在身的命妇,如今还和皇后攀上了亲,谅燕王也不能随意打杀她和几个孩子,倒也不怎么怕,可心中就是有怨、有恨。
将闻琅和闻妍哄回自个屋子后,她一直坐着,明日永平侯就要离京,今日他定要歇在世贤院。
夜色已深,章氏终于等来永平侯。
“怎么还不睡?”永平侯接过丫鬟手中的茶盏喝了口。
章氏让丫鬟都下去,强忍住怨恨问:“侯爷,您可是早就晓得小……燕王之事?”
永平侯不急不缓地放下茶盏,“是知道。”
章氏看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当即红了眼眶,“那您为何不与妾身通个气?我们可是结发夫妻,这样大的事也要瞒着我?”
闻翊被领回来时,她就很厌恶这个外室子,将来要多分掉闻琅一份家业,若是她当真歹毒,一气之下弄死闻翊,那章氏满门岂不得被抄斩?
光是想一想,章氏都要被吓出一身冷汗。
“这是皇上吩咐的,不叫任何人晓得,我如何能与你说?”永平侯抬眼平静地看着章氏,说道:“再者你不是常说你对几个孩子都视如己出,既然视如己出,那你应该高兴才是,养了燕王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燕王定当会报答你这个‘母亲’。”
“侯爷,您……”章氏被这话逼得无可反驳,更被永平侯眸中的冷静吓到,后退了两步,险些跌倒,手指紧紧地攥着椅子把手。
永平侯的眼神仿佛在告诉章氏——你在侯府所做的一切,我都心知肚明,只是不想与你计较而已。
什么视如己出,这话说出来连门口扫地的都骗不过,章氏竟妄图骗得过永平侯?
他一直没有插手,自有其原因,却不代表他是瞎子、聋子,能被章氏玩弄于鼓掌。
“你说小四的事我没与你说,可小六的事,你与我商量了吗?”永平侯随手拨弄着茶盏盖子,瓷器清脆的“叮当”声像是敲在章氏的心口。
章氏辩解道:“妍儿那是皇后娘娘看重,我也与侯爷说过了。”
永平侯轻嗤一声,“和我说之前,你就和魏家通过气了吧?与我说只不过因为我是妍儿的父亲,你没法越过我去,我说了魏家并非良配,你听了吗?”
“怎么就不是良配?”章氏下意识地反驳,“魏家嫡长孙,乃是皇后娘娘的侄子,来日是要袭国公爵的,妍儿是侯爷嫡女,如何不能做国公夫人?更何况瑞王将魏家视作外家,来日……”
“你还好意思提瑞王,”永平侯“哐当”一声甩下茶盖,站了起来,“魏家看着满门锦绣,日后之事谁说得准?天家之事你也敢揣测?”
“我……”章氏原先是肯定瑞王能登基的,可如今她却动摇了这份自信,只因闻翊成了燕王。
闻翊的才华,她是清楚的,也正是因为清楚,才会视为眼中钉。
难道瑞王成为储君的事会有变故吗?
永平侯看着她苍白的神色,说:“当初老大嫁去昌国公府,我便不是很乐意,你敢说不是因为昌国公府和魏家交好吗?现下小六更是直接嫁去了魏家,你何曾把我这个侯爷放在眼里,几个孩子的亲事,你比我有主意,若不是因为瑞王妃只能出自魏家,怕是瑞王妃的位置你也惦记过。”
“你一心想要攀附高门,可你已是侯府夫人,你还想要多少权势?你难不成还想上天做王母吗?”
这些年,永平侯从边境回到定都,除开皇上任命,从不揽事,就是想避开这一段外戚之争,保全永平侯府,当初他险些被这些人害死,可章氏倒好,一次次的上赶着送,他劝也劝过,章氏恐怕从没听进去。
章氏只看见魏家和永平侯府外表花团锦簇,丝毫没有感知到看似平静海面下的深渊,当初他就不该松口让章氏进门。
“如今懿旨已下,你我都没有回头路了,来日小六受了委屈,你也自己咽下去,若连累了侯府,也怪我当初心软,”永平侯漆黑的瞳仁望着章氏,那眼神无比陌生,说道:“章氏,你比不上你阿姐。”
永平侯说完,一甩袖子,失望离去。
章氏听着这句话,眼前模糊起来,她身子一颤,没有站稳,摔倒在地。
你比不上你阿姐——一句轻飘飘的话语,犹如千斤巨石砸在她心上,将她的心肝脾脏都碾碎。
她许久不曾想起阿姐了。
章家有双丽,长女章娥,次女章英,取自“娥皇女英”,两人是双生胎,长女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所不通,人人赞她有神女风采。
可双生的两人,一人出众将是另一人的魔咒,次女从出生起就在长女的光环下长大,父母说她不如阿姐,亲朋好友说她不如阿姐,虽人们常常说章家有双丽,说起长女津津乐道,可说起次女,却总要犹豫一会。
章氏就是那个次女章英,她总是告诫自己不要和阿姐争,且阿姐待她也很好,有人说她不如阿姐时,阿姐总是会护着她,不让旁人欺辱她。
那么好的阿姐。
却与她看中了同一个男人。
永平侯那时尚且是世子,能文能武,仪表堂堂,在定都有许多姑娘心仪,包括章家双丽。
可永平侯却看中了章娥,两人情投意合,交换了庚帖,婚期已定,人人都说佳偶天成。
可章英也喜欢永平侯啊,她去和阿姐说,把永平侯让给她,但以往什么都能让给她的阿姐,却拒绝了她,不想把永平侯让给她。
谁知大婚前,阿姐在去寺庙祈福的路上出了意外,阿姐的马车跌落山谷,不治而亡。
两家大婚将近,章英便去求父母,让她代替阿姐嫁过去,大周还有“媵妾”的旧俗,代替已过世的阿姐出嫁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
章家也不想失了永平侯这么好的亲事,就去和永平侯商议。
永平侯与章娥相处时,常听章娥说自己的妹妹如何如何好,既然章娥已去,娶谁不也是这样,他去给章娥上香时,又见章英哭得可怜,一心软,便答应了。
就这样,章英嫁给了永平侯,后来成为了永平侯夫人章氏,而章家的长女章娥,已渐渐地被人遗忘,如今众人只记得永平侯夫人章氏。
章氏与永平侯虽不算如胶似漆,却也举案齐眉,永平侯尊重这个妻子,从他不同意闻妍的婚事,可还是让章氏办成了,就看得出来。
章氏原本以为自己终于赢过了阿姐,可永平侯一句话就将她打回了原型。
她比不过阿姐,她永远也比不过阿姐,她要如何去与一个死人争呢?
因着章氏没有吩咐,无人敢进屋,她瘫坐在地上,掩面哭泣。
洞开的大门外夜色浓稠如墨,从今夜开始,好像一切都变得未知起来。
定都生起了一场大雾,将所有人笼罩其中。
***
从永平侯府到宫门口,不算多远的距离,可这一段路,沈翊却走了八年。
因着天黑,皇上派了一顶轿撵来接沈翊,直到泰平殿外才下轿撵。
皇上的年号为“顺安”,殿宇是“泰平”,走进去高高悬在顶上的牌匾是“河清海晏”,足见顺安帝有多么希望天下太平,再无战事。
沈翊见过数次的顺安帝穿着明黄色龙袍,端坐在龙案之后,瞧见沈翊露出抹笑来,这一刻,他应当是真的欢喜见到沈翊。
沈翊掀袍跪了下去,“儿臣拜见父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顺安帝笑道:“好孩子,快免礼。”
沈翊道谢起身,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听见外边的太监通禀:“皇后娘娘到!”
顺安帝脸上的笑容微僵,来的倒是快!
还不等顺安帝让皇后进来,魏皇后就自顾地走了进来,往常她可不是这样,今日她连样子也忘了做。
沈翊回头,便瞧见头戴凤冠,身穿红色凤凰花纹宫装的魏皇后,她已年近四十,却丝毫看不出岁月的痕迹,被保养的很好,满头珠翠,雍容华贵。
“皇上,臣妾听闻您找到了流落民间的皇子?”魏皇后进来连礼也没行,瞧着还不如章氏待永平侯恭谨。
顺安帝好似全然没注意到,起身走下台阶,拉着魏皇后的手喜悦地分享,“这就是朕的孩子,算起来,在玉牒内排第二,是二皇子。”
沈翊身上的血液沸腾起来,叫嚣着,想从每一处肌肤破土而出,全部迸溅到魏皇后的身上去,让她身染鲜血。
可面上却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膝盖轻微的一声响,心脏也裂开了一道口子,汩汩地冒着血,“儿臣拜见皇后,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魏皇后看着比她还高,比瑞王还俊秀的沈翊,只恨不得当场掐死他,这个落网之鱼,当初竟让他活了下来!
可顺安帝在这里,魏皇后只能满面慈爱的扶起沈翊,心疼地看着他,“好孩子,你受苦了,幸好皇上将你找了回来,我是你母后啊。”
顺安帝也笑,“对,这是你母后,快喊母后。”
魏皇后殷切地看着沈翊,仿佛沈翊当真是她失而复得的孩子。
沈翊深邃的目光里藏着化不开的戾气,但面上不变,垂首说道:“母后。”
古有管宁“认贼作父”,今有沈翊“认贼作母”。
“诶,真乖。”魏皇后拍了拍沈翊的手背,温热的触感,却犹如毒蛇滑过,留下黏腻的液体。
这一幕外人瞧着,还当是和睦的一家三口呢。
“皇上也不和臣妾通个气,臣妾什么都没给小二准备。”魏皇后娇嗔地埋怨顺安帝。
顺安帝不恼反笑,“朕才晓得不久,也是凑巧,着急见翊儿,便没来得及和皇后说。”
“回来了就好,母后晓得必定也欣喜,是臣妾不好,没能为皇上孕育皇子,连柳淑妃的龙胎也没能为皇上保全,”说着说着,魏皇后还红了眼,拿帕子拭泪,“都怪臣妾无用。”
顺安帝连忙疼惜地搂着魏皇后,宽慰道:“鸾娘这是说什么话,柳淑妃是摔跤小产,与你无关,更何况你为朕诞育了三个皇嗣,只是两个皇子……但信国公主不是平安长大了嘛,还有瑞王,也是你养育的,朕知晓你的心意,怎会怪你。”
“皇上当真不怪臣妾吗?”魏皇后双目含情地望着顺安帝。
顺安帝无比诚恳地说:“自然不怪,你操劳后宫也辛苦了,柳淑妃的龙胎是她无福。”
魏皇后靠着顺安帝,感动至极,“臣妾谢皇上厚爱。”
这对帝王夫妻,一个娇闹,一个纵着,看着倒像是难得的如胶似漆,怪不得外界传言皇后颇得皇上宠爱,这副模样,寻常富贵人家也少见,更何况在皇家,可不就是“伉俪情深”的楷模。
沈翊看着这一幕,却有些想笑,今夜府里请的戏班子唱的戏,哪里有宫中的戏精彩,人人都有十张面孔,或温婉美丽,或慈爱祥和,或青面獠牙。
魏皇后亲亲热热的和顺安帝闹完,才笑着说:“天色也不晚了,臣妾就先回去了。”
“好,鸾娘路上慢些,朕明日去你宫里用午膳。”顺安帝直把魏皇后送到门口,亲自吩咐了太监伺候好皇后,才回到殿内,这般细致周到,普通百姓家的丈夫也做不到。
魏皇后一走,大门一关,顺安帝脸上的笑容散于风中,走到沈翊跟前,叹了口气说:“朕本想册你为储君,可如今魏家势大,瑞王背后有魏家扶持,朕也是不得已,翊儿,你可得体谅朕啊。”
沈翊颔首恭谨地说:“儿臣不敢肖想储君之位。”
顺安帝皱着眉头,“不,那位置就是你的,但得暂时忍耐,待魏家势弱,朕允诺你的,一样都不会少。”
沈翊幽深的目光盯着光洁的地板,顺安帝当真很会“挑拨”,沈翊就像是顺安帝养的一头拉货的驴子,在驴子跟前吊着一个果子,让驴子以为只要一直往前走,就能吃到那颗果子,可是那颗果子随着驴子的前进而前进,驴子哪怕累死都吃不到那颗果子。
储君之位就是那颗果子,而魏家就是那漫漫征途,顺安帝明摆着告诉沈翊,只要把魏家踩下去,他就能成为储君,这样大的诱惑,必定有人前仆后继。
可真等魏家败落了,顺安帝再无后患,储君之位是谁的,还不是由他说了算?
沈翊不由得想,他看起来很傻吗?
也罢,就当他很傻吧。
沈翊感动地看着顺安帝,眸中满是孺慕之情,说道:“多谢父皇,儿臣明白了。”
斗魏家?他求之不得。
只是魏家倒了,谁能成为下一个魏家,他可就不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