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沈翊上道,顺安帝颇为满意,“你今夜就宿在宫中,明日给你赐府邸。”
“是。”沈翊跟着宫人下去了,走出殿宇,一抬头,就能看见天边那轮弦月,皇城的月亮和别处也没什么不同。
月亮西移,在坤宁宫的院子里那弦月正好被重重楼宇阻隔了,一回到殿内,魏皇后就把桌上摆着的茶盏甩到地上,茶水迸溅了一地,宫人也跪了一地。
魏皇后的心腹大太监常和裕上前劝道:“娘娘息怒,仔细伤了身子。”
魏皇后冷面无情,“没用的东西,处理个人都处理不干净,这人就在本宫眼皮子底下这么多年,居然被蒙混过去了,都给本宫拖出去打!”
当初她冒着被皇上发觉的风险让人处理了曲家,本以为都死绝了,却没想到最重要的那个成了漏网之鱼,皇上这一道旨意,打得她毫无防备。
常和裕说道:“想来也是皇上有意为之,当初才让他逃了。”
“本宫自然明白,”魏皇后坐了下来,“皇上把他送到永平侯府,打得什么主意,当本宫不晓得吗?要知道那个贱种在永平侯府,本宫就不该促成魏家和永平侯府的亲事。”
让魏家娶闻家女,不过是为了拉拢永平侯,可沈翊在永平侯府多年,怕是永平侯早就站队沈翊,白白浪费了一个绝佳的机会,魏家可就这么一个嫡孙,魏皇后懊悔不已。
“如今懿旨已下,不能回转,”常和裕说:“奴婢倒觉得并不全是坏事,奴婢方才着人打听了,永平侯夫人并几个嫡出子嗣,都不喜燕王,得罪过燕王,他们已生嫌隙,自然不能助燕王,若能闹得永平侯府后宅不宁,永平侯哪还有机会帮燕王。”
不愧是魏皇后身边的第一人,常和裕几句话就让魏皇后的心绪稳定了下来,“既然如此,那便让家里多多亲近永平侯夫人,卧榻之上,岂容他人酣睡,有永平侯夫人在,燕王永远也没法全心全意地信任永平侯。”
常和裕恭维地说:“娘娘英明,奴婢这就去吩咐。”
魏皇后挥了挥手,也有些疲累,让人扶着她入内就寝,虽说不过是一个无依无靠的贱种,哪能和魏家相抗衡,可魏皇后还是难得有些不安。
无论如何,下一任帝王,必须握在魏家的手中,妄图染指者,都得死!
***
沈翊一夜无眠,皇城的夜晚很静,鸟雀虫鸣、犬吠猫叫的声音通通没有,宫人夜间换防都不敢发出半点声音,生怕扰了主子安睡。
可越是这样寂静,沈翊越是睡不着,总觉得这偌大的皇城蛰伏着一只巨兽,静静地潜伏着,不知何时就要冒出头,把人吞吃殆尽。
月落日升,沈翊可算等来了天亮,被顺安帝带着去给魏太后请安。
魏太后是魏皇后的姑母,而魏皇后是瑞王妃的姑母,魏家好似想让这串葫芦一直生长下去,若无意外,瑞王妃的侄女将来也是储妃,而闻妍恰好嫁给了魏家唯一的嫡长孙,两人生下的孩子,正好是瑞王妃的侄女。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章氏非得促成这桩亲事,未来的储妃,这种诱惑,几人能忍住?
比起魏皇后的野心写在脸上,魏太后或许是已年老,看着很是和蔼,与顺安帝交谈中大多也是关心其衣食住行,并不过问朝堂之事,看着像是寻常的母子。
可顺安帝并非魏太后所出。
其实魏家能获得如今的荣华,也是一桩奇事,顺安帝不是魏太后所出,瑞王也不是魏皇后所出,如今的瑞王妃亦无所出,养在她膝下的是瑞王庶长子,真是巧合极了。
两人在魏太后处用了一顿前所未有的丰盛早膳,离开魏太后宫中时,沈翊向顺安帝拜别,出宫去了。
在宫门口,沈翊见到了入宫觐见的永平侯。
“臣拜见燕王殿下!”永平侯躬身行礼。
“侯爷不必多礼,”沈翊扶着他,“侯爷今日就要离京吗?”
永平侯颔首,“战事危急,臣不能久留。”
等下次再回京,永平侯也不晓得是什么时候了,所以有些事他不得不说,“殿下,皇后懿旨赐婚之事,是臣无能。”
懿旨一出,闻家和魏家捆到一条船上去了,可闻家又养育了燕王,本以为闻家会是燕王最牢固的靠山,如今不过是一场笑话。
赐婚懿旨连带着封王的圣旨一同到达,自然而然的燕王就和瑞王站到了对立面,哪怕燕王不争都不行了,局势推着人走。
沈翊并不介意,“这也是父皇的意思,你我都无法改变。”
顺安帝必定告诉过魏皇后边境之事,要派永平侯离京,魏皇后生怕永平侯不在京中不便赐婚,所以大晚上赶去赐婚。
而顺安帝借着让永平侯离京御敌的圣旨,再发第二道册封燕王的圣旨,打得魏皇后措手不及。
如今边境动荡,大周需要永平侯,魏家想坐稳朝堂,就不能让国破,也需要永平侯御敌,因此就不能和养育了燕王的永平侯撕破脸,环环相扣,一石三鸟,恶心了魏家、闻家和沈翊。
在定都,人人都是顺安帝手中的棋子,丝毫不顾忌这样做会寒了老臣的心。
利用永平侯的女儿点燃“二王”之间的争夺,却又想要永平侯用命为大周戍守边境,顺安帝当真是好谋算。
“侯爷,您安心御敌,过往之事,我不会与侯府诸人计较,我也不屑秋后算账,您大可放心。”沈翊除去母亲的仇,他有仇当场就报了,他知道侯府诸人惶惶不安,可他懒得去计较过去之事,就当是为着永平侯吧。
永平侯得了这样的保证,长叹一声,“微臣多谢殿下宽厚。”
即便再气章氏等人,可到底是血浓于水,他也做不到全然不管不顾。
“战场上刀剑无眼,侯爷保重身体。”沈翊不欲再多说,叮嘱了永平侯几句就先行离开。
永平侯离京,对沈翊也并非没有坏处,起码忙着战事,侯爷就没时间操心闻姝的婚事,上次于家的事被讨债的打断,永平侯生了大气,一时间没想起来,可若一直待在定都,看着闻妍出嫁,他自然会旧事重提。
现如今时机未到,只能先拖着。
沈翊从宫里出来就回了永平侯府,从进府开始,府里众人待他的态度都恭恭敬敬的,丫鬟小厮瞧见他战战兢兢地跪地磕头请安。
沈翊没见旁人,直接去了兰苑,谁知兰苑竟大门紧闭,沈翊懒得敲门,直接翻了进去。
他进去时月露正好在院子里,瞧见沈翊,吓得跪了下来,“见过燕王殿下!”
闻姝听见动静,连忙放下手中的书册从屋内走了出来,也要行礼。
沈翊一把扶住她,“好了,月露也起来吧,有没有吃的,我还没用早饭。”
“有,有的,”月露忙不迭起身,“奴婢去端。”
两人进屋,闻姝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面对沈翊,如今可不是四哥了,是燕王殿下。
沈翊坐下,薅过踏雪在腿上,抬首看见闻姝站在一旁,哂道:“傻站着当竹竿?”
闻姝纤长的眼睫半垂,斟酌地说:“王爷……”
“你喊什么?”沈翊蹙起眉头,“七妹妹这是要与我生份啊,四哥都不愿意喊了。”
“没有,”闻姝急忙解释,“我是怕外人说我不懂规矩。”
如今沈翊是皇子,只有公主才能与他称兄妹。
“这里哪有外人,我什么脾气你知道,少来虚与委蛇那一套,伤了四哥的心。”沈翊最不愿闻姝与他生份。
有了沈翊这话,闻姝彻底放下心来,讨好地笑:“四哥,我错了,你别恼。”
看来四哥还是她的四哥,并未因为身份的转变而改变。
月露端了两碟子小菜并一碗粥来,还是寻常的吃食,月露还怕怠慢了燕王殿下,可沈翊面不改色的吃着,和往常一样。
宫里的珍馐沈翊食不下咽,还不如这一碗粥。
“四哥喝茶。”闻姝提壶倒了杯刚泡好的花茶递给沈翊。
沈翊吃饱喝足,能谈正事了,“昨日可有人为难你?”
闻姝揶揄地笑,“四哥一飞冲天,他们巴结我还来不及呢,哪会为难我。”
沈翊将茶盖合上,“什么一飞冲天,皇子不是那么好当的,但能让你过上更好的日子,也行。”
“我过的很好,四哥无需挂虑,你如今成为皇子,我也帮不到你什么。”闻姝虽不太懂朝堂之事,可也晓得如今储君未立,皇子之间难免明争暗斗,侯府这一亩三分地闻琛和闻琅都斗的你死我活,更何况整个天下江山。
“谁说帮不到,你能帮的地方多了。”沈翊睨了她一眼。
闻姝不解地偏头,“我能做什么?四哥说一句,我一定办到。”
沈翊把踏雪扔到地上,说:“给我做荷花酥吃吧,也许久没吃了。”
闻姝还当是什么大事,原来是做点心,欢欢喜喜地应下,“好,我现下就去做,四哥等着吃吧。”
她起身出去了,关于沈翊的过去一点都没问,晓得那必是一道难耐的伤疤,不欲揭开。
沈翊才回永平侯府不久,外边就来了不少人想拜见燕王殿下,管家收了一沓名帖来兰苑,询问沈翊的意思。
“不见,都打发了。”沈翊现下一点也不想应付那些人,只想安安静静的待在兰苑,哪怕和踏雪玩都比那事有意思。
沈翊发了话,管家也就有了底,将名帖一律发还回去,渐渐地旁人晓得燕王不想见客,也就不自找没趣了,只是他们还在观望着,四处打听燕王殿下的喜恶,定都许久不曾这样热闹了。
旁人是不见,可朋友还是要见的,沈翊在福来酒楼定了席位,带着闻姝宴请周羡青等人。
虽是相熟的好友,可他们瞧见沈翊还是恭恭敬敬地行礼,比起初的闻姝还要拘谨,“微臣拜见燕王殿下!”
几位好友殿试后都入了仕,徐音尘去了户部,周羡青去了翰林,而贺随在大理寺,所以诸位对着沈翊也得自称为“臣”。
对于他们,沈翊不像对闻姝那般,只点了点头说:“不必多礼。”
免了礼后,各自坐下,闻姝看着他们,这时才想明白为何四哥才学出众,却不科举,而是外出游学,他身为皇子,需要的不是科举仕途,而是见识大周江山社稷、民生百态。
徐音尘是最拘束的,周羡青因为从小和沈翊长大,倒还好,而贺随和千留醉的性子比较随意,所以也最放得开。
千留醉甚至笑着打趣,“燕王殿下,你看咱俩关系这么好,要不你也给我个官当当。”
“好啊。”沈翊意外的好说话,端起茶盏喝了口,说:“我把你安排到苑马寺吧。”
千留醉正喝着酒,呛得一直咳嗽,连连摆手,“不了不了,我可不想当弼马温。”
苑马寺是管马的,千留醉可不想一天到晚和马打交道。
千留醉这么一说,众人哈哈大笑,席间的氛围一下子轻松了起来,贺随拍着千留醉的肩膀,“苑马寺好啊,掌管着“千军万马”,多威风!”
“千军”没有,“万马”是真的有。
千留醉甩开贺随的手,“去去去,你若是想去,就从大理寺挪去苑马寺,反正都是‘寺’,差不离。”
贺随摇头,“我可不去,我宁愿和死人打交道,也不想与马为伍。”
“马怎么了?”卫如黛不服气了,哼道:“战马可是保家卫国的好马!你还不如马呢。”
“行行行,我不如马。”贺随辩不过卫如黛,自认理亏,罚酒三杯。
闻姝忍不住笑,这两人总能因为点小事吵起来,“如黛,今日绮云怎么没来?”
“她在家绣嫁衣呢,嫡母不让她出门,还有两个月就要出阁了。”卫如黛去了陶家,都没见着人。
大周女子约束颇多,尤其是出嫁后,更不如当姑娘时自在。
闻姝先前想着找一门好亲事,摆脱侯府,可如今四哥成王爷了,侯府里无人再敢打她的主意,她便一点也不急了。
闻姝看了眼徐音尘,想问问他俩的事,可席间人多,她就忍住了,直到散席后,闻姝才拉着如黛的手悄声问𝔀.𝓵她,“你和徐公子的亲事如何了?”
卫如黛最近正郁闷,方才就想和闻姝说了,“他原先说高中之后就上门提亲,可现下两个月过去了,他还没来。”
卫如黛是姑娘家,即便性子大大咧咧,面对男女情谊,难免脸皮薄,不好意思开口问,她伯娘也不让她问,说要是被人晓得,还当她恨嫁呢,卫如黛就一直憋到了现在。
“是不是他才入仕,家中事务繁忙,”闻姝不想把人往坏处想,“当初他连公主都拒绝了,足见对你情意。”
他们在善习堂同门多年,徐音尘待卫如黛的好,众人皆知,徐音尘也不像是高中便抛弃“糟糠妻”的人,况且卫如黛也不算“糟糠妻”,卫大将军可是三品大员,徐音尘的父亲曾官至工部尚书,但已去世,算起来,还是卫如黛的门第更好些。
卫如黛耸了耸肩,“我也是这样想的,反正我也还没玩够呢,若是嫁了人像绮云一样整日关在家里,我才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