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留醉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他一来王府,沈翊觉得吵死了,他不是调戏这个丫鬟,就是逗弄那个丫鬟,偏偏那些丫鬟们还被他的好皮囊迷了眼,乐于和他逗趣。
若不是为了大计,沈翊是真想当场把他扔出王府,最终把千留醉赶去了远点的院子住,他才安生下来,但睡了没一会,又被噩梦惊醒了。
自从那场大火后,时常梦魇压身,难以安枕,沈翊舒了口气,往里侧躺着,眉心稍蹙,若是和闻姝成亲了,半夜做噩梦,会不会吓着她?
他十日有八日都会被梦魇惊醒,也不知太医有没有法子治,沈翊梦魇缠身这么多年,也没想过要看大夫,可现下却是考虑起了“治梦”。
惊醒后,沈翊又久久难以入眠,而身处兰苑的闻姝,同样失眠了。
她侧躺在床榻上,望着窗户的方向,因为外边在下雪,窗户纸上印出些光亮,看得久了,勉强能看清屋内的景象。
这些年,兰苑一点点的添置东西,再加上四哥成为燕王之后送来的,兰苑又有了那么点最初娘亲还在时的精致,像个侯府姑娘的闺房。
闻姝从被中抽出手,抬高,腕间的玉镯垂下,借着微末的光亮,玉镯莹润如月色,圈在纤细的胳膊上,指腹一圈一圈地抚摸着,即便看不太清,也能感知到那朵荷花的纹路。
四哥爱吃荷花酥,燕王府有一大片荷花池,送她的镯子上也雕刻着荷花,四哥似乎喜欢这“出淤泥而不染”的圣洁楷模。
闻姝握住镯子,望着窗户上的纹路出神,四哥要她做燕王妃,这样天大的消息,她连月露也不敢告知,一个巨大的秘密压在心头,哪里还有睡意。
若是换一个人在她被章氏逼着去当媵妾的当头提出让她去当王妃,她绝不会犹豫,无论前方有多大的陷阱,她都宁愿去跳,而不是去给大姐夫当妾。
为何这个人变成四哥,她就犹豫了呢?
她相信四哥的承诺,也相信若是嫁给四哥,绝对会待她很好,可她认识四哥九年了,九年的兄妹感情,一朝让她去做四哥的妻,总觉得别扭。
更重要的是王妃之责,闻姝不仅仅是怕自己承担不起,更怕自己无用,不能给四哥带来助力,夺嫡之争,你死我活,她不怕和四哥一起死,怕得是四哥被自己拖累而死。
瑞王有权势显赫的魏家做支撑,两个侧妃的娘家也是高门望族,而四哥娶她,她什么都不能带给四哥,永平侯府绝不会因为她嫁给四哥就支持四哥,毕竟闻妍嫁去了魏家,自然是希望永平侯府支持瑞王。
四哥当真孤立无援。
闻姝眼角发涩,她合上眼睫,泪珠却仍旧滚落。
既心疼四哥没有援助,又担心自己占了四哥可能获得强大妻族援助的位置。
两种思想在闻姝心间拉扯,几乎要将她一颗心剖成两半,辗转至天明时分才堪堪睡着。
沈翊说不逼她,当真就没再提过这件事,照旧往兰苑来,逗逗踏雪,尝尝点心,送来的东西要将兰苑堆满。
闻姝理不出头绪,就有点想躲避,也不去提,每日专心做大氅,终于在腊月初三那日做好了。
“四哥,你穿上试试。”大氅很重,闻姝手捧着都有些累。
沈翊也不与她客气,接过抖了抖就往身上披,“正好,不长不短,很暖和。”
闻姝嘴角微弯,踮起脚尖给他系胸前的系带,“四哥身姿挺拔如柏,穿什么都好看。”
沈翊垂眸望着她,虽说闻姝还没答应嫁给他,可在沈翊看来,他们早就亲密的不分你我,除了母亲,只有闻姝会将爱护一针一线地缝入衣中。
闻姝系好衣带,又拍了拍大氅上的褶皱,“四哥,今日是腊月初三呢。”
“腊月初三怎么了?”沈翊佯装不懂。
闻姝仰头,眨了眨纤长的羽睫,“四哥忘了吗?今日是我们认识整整九年,明日,就是十年的开始了。”
白驹过隙,十年不过是一瞬间,他们都长大了。
“不止,”沈翊深邃的凤眸对上她的眼睛,“我想要百年。”
闻姝没听出来他的‘不止’是什么意思,听见他后一句话便笑了,“那我岂不是得活一百零八岁。”
“那就活一百零八岁。”沈翊眼神执拗,就是要百年,像个闹着爹娘要买玩具的小孩子。
闻姝看他这样,下意识就顺着他的话说:“好,那我争取长命百岁。”
初三的月亮落下,初四的太阳升起,属于他们的第十年,开始了。
永平侯自从七月离京后,就一直没回来,眼见着到年下了,永平侯府忙着过年,可今年府里冷清了不少,闻婉闻妍都出阁,永平侯没回京,南竹院还在禁足,人少,怎么都热闹不起来,连家宴也没什么胃口,没一会就散了。
回到兰苑,闻姝手撑着下巴看灯罩里摇曳的火苗,四哥入宫了,这是她这些年过得最冷清的一个年。
这时她才发觉幼时的自己有多傻,随随便便就许下诺言,现在看来,哪里有这么简单,若是各自成家,恐怕一年也难见两回。
兰嬷嬷年纪大了,熬不住,吃过年夜饭没一会就去睡了,月露也回屋,闻姝独自坐在榻上发呆,屋外下着小雪,可仍阻挡不住定都百姓的热情,漫天火树银花,将窗户映照得五颜六色。
岁除是一年中最热闹的一天。
闻姝偏头望着窗户,看得有些困了,打了个哈欠,想要熄灯睡觉,忽听见院子里传来动静,她下榻去开门,便瞧见穿着她做的那件大氅的沈翊,“四哥?”
“去穿厚点,我带你出去玩。”沈翊身上带着风雪的冷冽,没靠近闻姝。
“现在么?”闻姝难以置信,这都深夜了。
沈翊点头:“嗯,快去穿衣裳。”
“好!”闻姝绽放笑容,忙不迭进屋寻披风去了。
裹上了最厚的那件披风,沈翊带着她从西北角门出去,上了燕王府的马车。
今日没有宵禁,街上当真是热闹,夜深了还有这么多人,闻姝从车帘一角望出去,只觉得心口热腾腾的,她是第一次这么晚出门,新奇又激动。
马车一路来到西南角的明楼,这是定都城里最高的几座楼宇之一,明楼也是个酒楼,但只接待达官贵人,楼顶可俯瞰整个定都城无限风光,这还是听卫如黛说的,闻姝没来过。
今夜明楼灯火通明,宛如一座莲花宝塔,绚丽多姿,沈翊带闻姝直接上了顶楼,顶楼挂着各式各样的灯笼,却没有旁的客人。
“好美呀!”闻姝也顾不上冷,扑到栏杆边,定都万家灯火,定河从北至南蜿蜒而过,河畔悬挂着各色彩灯,河中还有人在放花灯,皇城在最北边,有定都最高的楼宇,亦是灯火最盛之处,这是她第一次瞧见皇城景象,不由得感叹道:“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①皇城果然恢弘万千!”
“别冻着。”沈翊抬手掖了掖她的衣领,望着她的笑容接了句:“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①
闻姝偏头望着沈翊,眸中有星子闪烁,“四哥,定都真大。”
“大周的万里江山更为广阔,定都不过是九牛一毛,但定都确实是大周最为繁盛之地。”沈翊从前也觉得定都不小,可用脚步丈量过大周的疆域后,便觉得定都不过如此。
闻姝眼中流露出向往之色,“若是我也能瞧瞧就好了。”
身为女子,一生都被困于后宅,她长到十七岁,才第一次见识了定都的广袤。
“往后我带你去。”沈翊在外遇到美景佳肴时,也常常想若是她在身旁就好了。
闻姝喜笑颜开,“好!”
“主子,都准备好了。”凌盛递过一根被点燃的香。
沈翊接过,“行,你们先下去。”
凌盛等人退下楼顶,此处就只剩下他们两人。
“想不想放焰火?”沈翊晃了晃指尖的香,风吹得香燃烧的更快。
“现在么?想!”闻姝还没放过焰火呢。
沈翊拉着她到另一边,地上摆满了焰火,闻姝就没见过这么多,沈翊随手点燃了两个,滋啦啦地冒着火花,给闻姝吓了一跳,也照亮了她喜悦面颊上浅浅的梨涡,“真不愧是火树银花。”
“你自己点,点燃就往后退。”沈翊把香递给闻姝。
闻姝拿着香,有点胆怯,但同样也饱含期待,“好。”
她伸长胳膊,将燃着的香往焰火引线上凑,一见点着了,立马后退,这东西就像爆竹似的,闻姝不敢点爆竹。
“咻——砰——”一发焰火飞上夜空,绽放了一簇红色的光芒,随后一簇又一簇,犹如银河落下九重天,璀璨夺目。
“真好玩!”闻姝扭头看沈翊,“怪不得小孩子都喜欢放焰火。”
“今夜玩个尽兴。”沈翊后退几步,凭栏而立,微勾着嘴角,视线跟随着闻姝。
她像个好奇的孩童,点燃了一簇又一簇的焰火,笑声并着焰火的声音散在风雪中,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冷意被隔绝在外。
这是闻姝迟来的童年,沈翊幼时家中年年都会燃放焰火,起初是外祖父抱着他点燃引线,后来是先生牵着他的手,可那也是快十年前了。
闻姝玩得后背出了汗,一根香燃到了尽头,满面笑容回首,“四哥,我不玩了。”
沈翊站直身子,“不玩就下楼,别冻着了。”
楼下摆着烧旺的炭火,闻姝解开披风,喝了杯热茶,虽玩得开怀,但手指还是被冻得冷冰冰。
他们才坐下来,就有伙计端上来各色瓜果点心,并一壶温好的屠苏酒。
沈翊提起酒壶倒了两杯,“喝杯酒暖暖。”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②”闻姝端着酒杯,笑道:“四哥,我敬你,今年岁除是我最开怀的一日。”
“故岁今宵尽,新年明旦来。③”沈翊略抬了抬手,与她碰杯,“小七新岁安康。”
两人对视着,眼中皆是满足的笑意,仰头饮尽杯中屠苏。
若是可以,闻姝当真想与四哥年年岁岁。
“砰砰砰——”窗外的焰火此起彼伏,将整个星河照亮。
闻姝望着窗外,眸光潋滟,“新的一年到了。”
“压祟钱。”沈翊从桌中推过一个锦盒,“明日岁旦宫中事务繁杂,我兴许脱不开身,现在给你。”
“谢谢四哥!”闻姝毫不客气地收下,自从第一年她送了四哥十个铜板的压祟钱,往后年年都是四哥给她压祟钱,并且不收她准备的,因此她今年也没准备,只等着收四哥的压祟钱。
“夜深了,我送你回去。”沈翊饮尽杯中最后一点屠苏酒,起身唤了凌盛。
闻姝也是有些困了,揣着锦盒与沈翊一道下了明楼。
街道上依旧如白日一般车水马龙,定都一年中只有逢年过节才免除宵禁,众人自然要玩得尽心。
沈翊将闻姝送回了屋子才转身离去,闻姝披风也没解,先打开锦盒瞧了眼,是块黄金制成的平安牌,四哥送给她的东西越来越贵重了,有时闻姝都觉得自己占了四哥好大的便宜。
她走进内室,打开衣柜中的一个箱子,把平安牌放进去,里边都是四哥这些年给她的压祟钱,她都有好好保管,再过些年,这个小箱子就要放不下了,闻姝合上盖子,摸了摸箱子,希望有那一日。
今年新岁闻姝倒是比往年忙些,不少人前来拜访,往年来永平侯府拜年的亲朋好友,从来想不到闻姝,可今年却一个个都往偏僻的兰苑来,真是应了那句话“酒香不怕巷子深”,不过不是闻姝的酒香,而是四哥的酒,他们都是因着燕王殿下来的。
既然来了这么多人,难免有人询问闻姝的亲事,现下闻姝可当真是香饽饽了,虽比不得魏家的嫡出姑娘,可在定都适龄的闺阁女儿中,闻姝还真能排得上号,这时倒没人说闻姝只是出身卑微的庶女了,有燕王殿下这个兄长庇佑,什么嫡出庶出,都不是事。
闻姝尚在考虑四哥的事,自然没心思去回复旁人,即便其中有不少闻姝觉得家世不错的,可这些人明晃晃是冲着四哥来的,她做不出拿四哥当跳板的事。
可四哥却好似忘了那件事一般,自从那次之后,就再没提起过,要不是记忆太深刻,闻姝都要以为那是自个的错觉。
出了元宵,沈翊来寻闻姝,说:“二月里,我想在燕王府设宴,皇上说为我补上加冠礼,待在宫中加冠后,出宫宴请宾客,也当是乔迁之喜,这场宴席,我想交给你来办。”
“四哥封王后本该设宴,也拖了许久,”闻姝双手交叠紧了紧,“我能帮你,但我身份不够,怕是不便招待宾客。”
能被燕王宴请的都是达官显贵,闻姝怕是连人都没见过几个,她生怕别人觉得四哥小家子气。
“除了你,也没人能帮我,你是我的七妹,没什么不够的。”定都人人皆知燕王与永平侯府七姑娘“兄妹情深”,闻姝作为女主人出席招待女宾,并无不妥。
沈翊说到这份上,闻姝也就不推脱了,“好,我明日去卫家拜访如黛,顺便向卫大夫人取取经。”
章氏闻姝是指望不上了,也不想指望,祖母因着媵妾那事,闻姝也对其失望,真能攀得上关系的命妇,就只有卫如黛的伯娘,卫大夫人为人随和,闻姝相处过几次觉得不错。
“好,你便以给卫姑娘添妆的名义前往,明日我让管家备好礼。”沈翊倒是希望闻姝多多和定都命妇结交,见识多了,她也就不会再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