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哪里都是人,兰嬷嬷年迈,眼睛又不大看得清了,闻姝生怕她被人磕着碰着。
兰嬷嬷笑着:“姑娘不必挂怀,我哪也不去,月露,扶着姑娘去前厅吧,别误了吉时。”
兴许对于旁人来说,出嫁要哭一哭,舍不得家里人,可闻姝却半点也哭不出来,她终于要离开这个困了她十七年的牢笼,还能带着兰嬷嬷和月露一道走,欣喜都来不及。
但哭嫁哭嫁,这么多人在呢,闻姝只得憋出来一点泪意,脑海里想的全是昨晚兰嬷嬷说的话,这下倒哭得容易了。
眼含秋水,丹唇皓齿,凤冠霞帔,灿若朝霞,闻姝今日将美色发挥到了极致,走出兰苑,侯府的丫鬟都看呆了,向来知道七姑娘姿色出众,却不曾想盛妆之下,宛若神女降世,引人入胜,却又自惭形秽,不敢多瞧。
永平侯府张灯结彩,连树梢上都挂着彩灯,宾客如潮水一般涌入,个个喜笑颜开,侯府前头三个姑娘出阁,都没这么大的阵势,从前闻姝是侯府最不起眼的庶女,可此后,人人提到永平侯府都要说到闻姝的名字,谁不叹一句永平侯七姑娘好造化!
闻姝手持合欢扇,莲步轻移,从兰苑到前厅,处处铺满红色地衣,走了半晌,喜鞋上连点灰也没沾着。
沈翊身着喜庆的金红色吉服立在堂中,他喜爱深色衣裳,还是头一次穿红,可穿在他身上并不突兀,与千留醉的浪荡风流不同,吉服衬得他面容愈发俊逸,眉眼轮廓深邃,红色削减了他身上的威仪,看着温和了不少,当然,也许是因为他今日面上带笑,瞧着是个极其好相处的性子。
只有凌盛晓得,自家主子一夜未睡,精神还这般好,连带着今日的天气都好了不少。
闻姝被扶出来,合欢扇遮住了视线,她只能朦胧的看见四哥的身影,只这样,她躁动的心就安了下来。
喜娘接过沈翊手中的喜绸,递给闻姝,两人牵着喜绸,并肩而立,面向堂前。
永平侯不在,堂上坐着老夫人和章氏,老夫人倒是笑盈盈的,可章氏的脸色着实算不上好看,只因为桌案上还摆着闻姝娘亲的牌位。
原本庶女出阁,姨娘连送出门的资格都没有,更遑论让新人一同拜别,之所以有嫡庶之分,正妻的地位就摆在这里。
按规矩,闻姝出阁,只能拜章氏,可偏偏永平侯下令,要将闻姝娘亲的牌位摆出来,章氏还是今日才晓得,全是老夫人安排的,她连反驳都不行,只能硬生生忍着被人看笑话。
观礼的众人瞧见牌位自然窃窃私语,不过燕王殿下在此,也不能说得过重,只说“兰姨娘当真得侯爷宠爱呀!”“那可不,从前侯爷对兰姨娘金屋藏娇呢。”
章氏不喜欢,可闻姝却欢喜极了,能让娘亲看着她出阁,再好不过了。
礼部派来的傧相道:“新人敬茶——”
原本是一同敬茶,但沈翊身为皇子,尊不就卑,就只有闻姝给老夫人与章氏敬茶,章氏再不喜欢,也得欢欢喜喜地喝了,送了一份礼。
姑娘家出阁,从家门口到喜轿这段路本是兄长背出门,闻琛和闻琅还因此吵了一架,都想背闻姝出阁,毕竟是极有脸面的事。
但沈翊偏偏就要改这一点,和礼部磨破了嘴皮子,这段路由沈翊抱着闻姝出阁,闻琛和闻琅连闻姝一片衣角都不配碰。
礼部官员实在是顶不住燕王殿下的冷脸,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沈翊弯腰稳稳地抱起闻姝,闻姝手上的合欢扇颤了颤,分出一只手勾着沈翊的脖颈,轻声喊:“四哥。”
沈翊嘴角翘起,得意的笑:“四哥带你回家。”
闻姝展眉,莞尔一笑,“嗯。”
这下是真的回家了,回他们的家。
“新人出门——”
话音落,噼里啪啦的爆竹响彻天地,丝竹绕耳,众人恭贺欢笑之声,闻姝耳畔却只有沈翊的心跳声,他呼吸急促,心跳也快。
侯府门前堵着一堆凑热闹,抢喜糖喜钱的百姓,闻姝虽执着合欢扇,却也不是全然掩盖住了姿容,她一出现,众人便议论纷纷。
“燕王妃好生俊俏!”
“我还是头一次见这般绝色女子。”
“我听说永平侯的兰姨娘也是倾国倾城呢,燕王妃像极了生母。”
容貌是人第一直观的感受,闻姝的美无可辩驳,即便厌恶她的闻婉闻妍也不得不同意,听着众人的夸耀,两人的帕子都皱成一团。
沈翊将闻姝抱进喜轿,匆匆捏了捏她的指腹,就退了出来,放下了帘子,遮住了众人的窥探。
“呀,你们快看天边,七彩祥云!”人群中,不知是谁爆发出一声惊呼。
众人纷纷道:“真是诶,这可是祥瑞之兆啊!好兆头!”
沈翊抬头望过去,乌金西坠,云蒸霞蔚,果真有一道七彩的霞光穿透云层洒落大地,瑰丽多姿。
沈翊扬眉一笑,拉着缰绳,翻身上马,吩咐道:“凌盛,撒喜糖喜钱,多谢诸位捧场!”
凌盛一摆手,队伍里头就开始大把大把的撒喜糖喜钱,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扔石子,这么多银钱,眼也不眨一下。
围观的百姓都不必抢,站着就有喜钱从天而降,砸在身上,得了好处的众人喜气洋洋,纷纷祝贺:
“燕王燕王妃百年好合!”
“燕王燕王妃永结同心!”
“燕王燕王白头偕老!”
伴随着众人的祝福,傧相一句:“启轿——”
迎亲队伍终于动了起来,从永平侯府慢悠悠地往燕王府而去,一路上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喜糖喜钱及花生桂圆等各色干果撒了满街,别说小孩子跟着,就是大人们也纷纷跟去凑热闹,肚子都要填饱了。
永平侯府到燕王府算不得远,这边闻姝的嫁妆已经入了王府,永平侯府那边还在往外抬,一旁数嫁妆的数着数着就乱了。
“七姑娘这也忒多嫁妆了,比上次六姑娘还多呢!”
“七姑娘那可是县主,又是去做王妃娘娘的,六姑娘自然比不得。”
“你们瞧瞧抬嫁妆的家仆,一个个累得满头大汗,这嫁妆得多重啊!”
沈翊给闻姝的聘礼抬数不能越过瑞王,可里边却是实打实的塞满了东西,做不了一点假,能不重嘛!
“你们还数嫁妆呢?燕王府外摆起了喜棚,排队就能领一份喜饼一份喜糖,我可先去了。”
“真的假的,等等我,我也去我也去。”
糖这个东西于普通百姓而言还是挺贵重的,能白得谁会不乐意,这下子城中的百姓都往燕王府挤,宾客们的车马都挤不进去,在几里外就堵上了,这架势,还真是过年都没有。
好在罗管家见识过大场面,脑子转得快,即刻吩咐仆役将喜摊摆到宽敞的东市街头,也免得把燕王府堵住,宾客进不来,还多摆了几个,分散开人群,避免踩踏。
城外也布了粥棚,那粥稠得就像饭,还送一份喜饼一份喜糖,城外的乞丐难得吃这么好,不少乞儿领粥的时候还对着城内磕了头。
虽说因着规制,沈翊不能给闻姝超出瑞王妃的礼节,可他以行善之名发喜糖喜饼,倒也没人能怪得着,反而整个定都的百姓都在议论这场大婚,止不住地夸赞庆贺,逢人就问有没有领到燕王府的喜糖,若是有人不晓得,还热情地介绍,推着人去领,这样一来,其实这场大婚,比瑞王大婚,可热闹得多,也更得人心。
那是真正的十里红妆,万人祝贺!
燕王府门前,沈翊再度将闻姝从喜轿中抱出,踩在铺好地衣的阶上,闻姝被扶着跨过“马鞍”,再一同入正厅。
因着皇上皇后不便出宫,所以“拜高堂”拜的是顺安帝给两人的赐婚圣旨,闻姝特意瞥了眼,并没有四哥母亲的牌位,想来是因为魏皇后,章氏不值一提,永平侯可以一力抗下,魏皇后却不是章氏,不能大意。
“三拜九叩”后,新人被送入布置一新的王府兰苑,虽是同一个名字,却是截然不同的地方,闻姝手执合欢扇,视野不佳,也知道处处精致华丽,当初她来过这,那时还不叫兰苑,是为燕王妃筹备的院子,沈翊与闻姝坦白后,才将这院子改为兰苑。
院子里挤满了宾客,爆竹声、丝竹声、交谈声、庆贺声,声声入耳,交迭起伏,卫如黛挽着陶绮云站在不远处,两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闻姝坐在喜床上,喜娘一边说着吉利话,一边往喜帐内撒花生红枣桂圆莲子,哗啦啦的,闻姝能嗅到红枣的香气,一想到被这么多人围着,她就忍不住羞意,面颊绯红。
撒完喜帐,喜娘拿出剪子,从闻姝和沈翊发间各剪下一缕青丝,编织成同心结,放入锦盒中,唱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①”
喝合卺酒时,闻姝略偏开些合欢扇,一眼便瞧见了春风得意的四哥,眉目间的神色,是闻姝从未见过的,娶她当真让四哥这样欢喜吗?
喜娘笑看着两人喝完合卺酒,道:“珠帘绣幕蔼祥烟,合卺嘉盟缔百年。② ”
沈翊指腹抿过唇角的酒渍,依礼念了一首却扇诗。
闻姝才羞怯地缓缓放下合欢扇,对上沈翊幽深的眸子,粉面含娇带笑,倾人心魄,沈翊的心在那一刻剧烈地跳动。
“良缘由夙缔,佳偶自天成!礼成——”③随着喜娘话落,院子里的爆竹声又响了起来,淹没了众人的恭贺声。
沈翊摆了摆手,便有人引着宾客往外走,准备开席了,屋门被合上,终于只剩下他们二人。
“累不累?”沈翊半蹲在她跟前。
闻姝手上还拿着合欢扇,半遮着面,清凌凌的眸子欲语还休,“尚可。”
沈翊握住她的指尖,“我一会得出去宴客,你困了便先睡,不必等我。”
“你快去吧。”外边还一堆人等着呢,沈翊不宜离开太久。
“行,我去了,等我回来。”沈翊起身离去。
一面说不必等他,一面又说等他回来,可闻姝晓得他的意思,累了不必强忍着等他回来,但睡着了也是等。
沈翊出了院子,吩咐丫鬟去挑拣点闻姝喜爱的吃食端上来,沈翊此前熟悉过流程,晓得闻姝一大早就起来,现下必是又饿又累。
若是可以,沈翊还真不想去宴客,但他不得不去。
他今日特意喊上千留醉来给他挡酒,定都里头认识千留醉的人不多,只说是他的好友,还有周羡青并着几个昔日同窗,今夜个个都得来给沈翊这个新郎官挡酒。
“二弟,恭喜啊,今日你这个新郎官是大出风头啊!”瑞王端着酒杯,口称恭喜,心里却恨不得翻个白眼。
燕王这大婚,比他办得还要隆重,这是做什么?是要压他一头吗?还当燕王是个胸无大志的,可今日瞧着,分明野心十足,亏得他先前在皇上面前为他促成这桩好事,却一点也不顾他的脸面。
“还要多谢皇兄成人之美,”沈翊春风满面,“我敬皇兄一杯。”
瑞王不情不愿地喝了,又连倒了好几杯酒给沈翊,瞧着像是想把沈翊灌醉,好让他今夜做不成新郎官。
还是北兴王世子来解围,“瑞王殿下,臣敬您!”
沈翊顺势说要去招待别人,带着周羡青等人走了。
瑞王言笑晏晏地饮尽杯中酒,“世子打算何时返回西北?本王要为世子备下薄酒践行。”
往年北兴王世子早就启程了,今年却一点动静也没有,瑞王喝着酒,心里总怀疑燕王和北兴王府有勾结。
余光再瞧见燕王身后的周羡青,更不是滋味,想起了徐音尘和贺随,这几人的家世都不算高,可却是少年英才,年纪轻轻便高中,是大周开国以来头一回,连皇上都夸了又夸,看着是要重用他们的意思,偏偏这几个人都是少时就和沈翊交好,对于他递出的橄榄枝装傻充愣,全当不清楚他的意思,都是不识抬举的东西。
北兴王世子笑笑,“澜悦贪玩,见识了定都的繁华便不肯走了。”
他这是实话,也是有苦说不出,自从燕王的赐婚圣旨下来,他就打算返程了,可澜悦不肯啊,死活不肯,他总不能把澜悦留在定都,那才是真能叫澜悦翻了天,就怕她胆子大到跟着千留醉满江湖跑,届时父王非得扒了他的皮。
可这话瑞王一点也不信,只当世子是在拿澜悦郡主当借口,好留在定都相助燕王。
沈翊求娶闻姝时,瑞王觉得他不过是个被美色蒙蔽了双眼的蠢材,可如今再看,燕王身边有周羡青等才俊,还有北兴王世子相助,若是永平侯也站在燕王这边,那他可就得头疼了。
先前瑞王也觉得永平侯不可能眼瞎站队沈翊,但此次大婚,听闻永平侯给闻姝的嫁妆比嫡出还多,他让人问了闻妍,还真是如此,瑞王也就难免忧虑,从前也没听说永平侯对这个庶女另眼相看啊,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
瑞王眼瞧着燕王意气风发地和诸位宾客敬酒,今日来的宾客可不比当初他大婚时少,心里头沉了下去,眸色晦暗。
满场觥筹交错,欢愉喜庆,怕是也只有瑞王一党愁云满布,可沈翊却没心思搭理,他满场敬酒,比上次王府设宴要热情得多,要不是周羡青等人挡着点,沈翊还真能喝醉。
*
兰苑内,既然四哥发了话,闻姝也没有强撑着坐在喜床上等他,先去沐浴更衣,用了膳食,今日实在疲累,月露在给她捏肩。
“兰嬷嬷接过来了吗?”闻姝半闭着眼,累得腰酸背痛,大婚可真不是容易事,那凤冠压得她脖子都要断了。
“接来了,兰嬷嬷和踏雪在一块,管家给兰嬷嬷单独安排了个小院子,还拨了两个丫鬟两个婆子照顾嬷嬷,姑娘……王妃放心。”月露卡了下壳,才想起来该改口了。
闻姝听见这个称呼睁开眼,笑了笑,“好似大梦一场。”
要是十年前有人和她说她能做王妃,她一定觉得那人疯了,现下疯的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