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妃得了空也可往本宫宫里坐坐,今日就不耽搁二位了。”柳贵妃说完抬了手,轿撵继续往前走。
走出一段距离,喜儿才道:“娘娘,燕王能明白您的意思吗?”
柳贵妃观赏着指甲上才做不久的蔻丹,方才的笑容消散,“若是连这都不明白,那他也不配和瑞王争。”
喜儿点点头,“娘娘说得是,只是奴婢瞧着燕王好似没什么背景,燕王妃也只是个庶女,恐怕很难和瑞王争。”
柳贵妃抬眸望着皇城四四方方的天,“除了燕王,本宫也没别得选择,荣郡王更不如燕王,昨日燕王大婚,办得这样隆重,压了瑞王一头,兴许呢。”
柳贵妃的手搭在腹部,她永远也忘不了孩子从自己身体里离开的感觉。
她迟早要魏氏给她的孩子偿命!
*
闻姝把观音大士递给竹夏捧着,回头看沈翊,“柳贵妃这是何意?瞧着像是特意等着咱们。”
沈翊摇了摇头,“回去说。”
宫里人多眼杂,隔墙有耳。
直到出了宫,上了马车,沈翊才指着那观音大士说:“柳贵妃这是投名状。”
“投名状?”闻姝没明白,“柳贵妃要站在你这边?为何?”
柳贵妃年纪轻轻,又得皇上宠爱,大可以自己生一个儿子,何必要帮不熟的沈翊?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沈翊嗤笑了声,“她小产就是魏皇后做的手脚,并且往后不会再有自己的孩子了。”
闻姝惊讶地掩唇,“不是说是柳贵妃不小心摔了一跤吗?”
当初柳家宴请宾客,她也去过柳家,眼瞅着柳家就要显赫起来,谁知柳淑妃摔跤小产,柳家冒了半个头,又掉下去了。
她虽知深宫尔虞我诈,可也是第一次亲历这样的阴毒事,章氏在侯府也是一手遮天,对庶出多有偏颇,可她都没有动过府里的孩子,永平侯的几个孩子都长大了,那可是一条人命,不是一只蚂蚁。
“哄骗外界的理由罢了,”沈翊合上锦盒,指尖在盒面上敲了敲,“你还记得柳贵妃是几时小产的吗?我又是几时恢复的身份?”
闻姝回想了下,后知后觉,“都是七月里,前后不超过半个月,难道是因为柳贵妃小产,皇上才急着恢复你的身份?”
沈翊颔首,“正是,魏皇后害了柳贵妃的孩子,皇上恼怒,不想再忍,便趁着永平侯离京御敌之时,恢复了我的皇子身份。”
沈翊第一次入宫拜见顺安帝那晚,魏皇后一来就提到了柳贵妃小产的孩子,便是在和顺安帝交换筹码,她知道顺安帝在查柳贵妃小产之事,恐怕也抓住了一些把柄。
所以魏皇后想和顺安帝做个交易,魏皇后不拦着顺安帝让沈翊认祖归宗,而顺安帝也不要再查柳贵妃小产之事,两人各退一步。
要不然沈翊认祖归宗之事哪里有这么简单,若不是此事,魏家绝对要闹出点风波来。
闻姝听得目瞪口呆,“皇上这也太会算计了,一环扣一环,天下之主果然不是谁都能坐的。”
一切都那么巧,巧得令人咋舌。
闻姝咽了咽喉,“我若是入宫,怕是活不过三日。”
沈翊轻笑,伸手点了下她要掉到地上的下巴,“当你身处其中时,不知不觉就会同化,你瞧柳贵妃,上次吃了亏,这次不就知道寻求同盟。”
后宫深深,也并不是人人进去就会斗,只是伤得多了,见得多了,就学会了。
闻姝心想也是,“那咱们算不算捡了个便宜,柳贵妃瞧着还挺受宠,往后咱们在宫里也有眼线了。”
瞧,沈翊方才说什么来的,身处其中,不知不觉就被同化了。
沈翊还没说什么呢,闻姝就自动代入了夺嫡之争。
魏皇后于沈翊有杀母之仇,而想扳倒魏皇后,就得扳倒瑞王,扳倒魏家,所以这场夺嫡之争,是不可避免的。
“失道者寡助罢了。”沈翊没觉得柳贵妃有多重要,以魏家如今的做派,这样的人多的是。
“近期别入宫拜访柳贵妃,还不急,我猜测,柳夫人会先上门。”沈翊对宫中算不得熟悉,闻姝去拜访柳贵妃,他身为男子,不便前往,所以不想将闻姝置于险地。
“知道了。”闻姝一大早的受了惊吓,窥见了皇权血色的一角,兰嬷嬷说得对,皇城是尸山血海堆就而成。
她下意识把手放在腹部,也害怕来日她的孩子会成为权利争斗下被丢弃的棋子。
沈翊对她何其熟悉,瞥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伸过手去握住她,“担心像柳贵妃一样吗?”
闻姝点点头,“只是觉得孩子是无辜的。”
“皇城里没有什么是无辜的,子嗣是后宫妃嫔上位的踏脚石,也是能让其死无葬身之地的绊脚石,后宫很多妃嫔因为失了孩子彻底失宠沦落冷宫,柳贵妃还算是有些本事的,”沈翊摩挲着她修剪圆润的指尖,“放心,我不会让我们的孩子出事。”
不到万无一失,他也不会去考虑子嗣的事。
大概是想让闻姝放松,沈翊又笑着揶揄道:“再说,咱们还没圆房,哪来的孩子?”
果然,闻姝一听见这话,脸颊立马羞红,嗔了他一眼,“在外边。”
这种对于闻姝是夜里头关上门才能提的话,青天白日,车轮滚滚,外边还能听见沿街摊贩的叫喊声,她哪里好意思。
“行,”沈翊靠近她,凑到她耳畔,压低了声音,“咱们晚上说。”
闻姝攥紧了手上的帕子,这下真是羞得不能见人了,低着头不敢看沈翊。
四哥方才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不正经起来了,闻姝着实有些招架不住。
好在沈翊没再逗弄她,再逗下去,脑袋都要缩到肚子里去了。
望着闻姝通红的耳廓,沈翊心中无比满足,姝儿的一嗔一喜,皆因为他。
两人回到王府,换了身家常的衣裳,提上喜糖喜饼再度上了马车。
褚先生并未入仕,家住城西的一个小院儿里,这边较为偏僻,住的人也不多,十分安静,倒是很适合褚先生。
进了院,一眼就瞧见大片的竹林,正如东坡先生所言“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褚先生也是爱竹之人。
“见过先生。”闻姝和沈翊都是褚先生的学生,不会因为身份的改变而改变,因而仍旧对褚先生行学生礼。
褚无续也不拦着,坐在亭中安然地受了两人的礼,笑道:“我就寻思着也该送喜糖来了。”
褚无续不爱凑热闹,昨日不曾参加婚宴。
闻姝递上喜糖喜饼,“哪能少了先生的。”
“都坐,尝尝我新制的竹叶茶。”褚无续打开食盒,拿着喜饼就吃,不拘小节。
沈翊和闻姝坐在他对面,沈翊提起泥炉上的紫砂茶壶,泥炉中炭火明灭,见火不见烟,这是上好的银丝炭。
淡褐色的茶水汩汩从茶嘴里倒出,盛在粉彩薄胎瓷茶盏中,清丽透亮,竹叶的清香扑鼻而来。
这小院儿看着不起眼,可其中的用具无一不精,褚先生身为大周名儒,哪怕不出仕,也少不了供奉。
闻姝端起茶盏,在鼻尖轻嗅,笑说:“先生制的茶香气浓郁,汤底清亮,学生有口福了。”
吃着喜饼的褚无续捋了捋长须,“可这喜饼却不如你做的好吃,七姑娘可是敷衍老夫。”
沈翊轻笑,“这两日太忙了,改日让内子做了给先生送来。”
褚无续睨了他一眼,瞧着不大乐意,“你这大婚,老夫可半点好处也没捞着啊。”
“先生勿怪,厨房在哪?”闻姝起身,说:“学生这就给先生做点心去。”
褚无续从前待闻姝还算不错,不会因为她是庶出就厚此薄彼,也从没苛待过四哥,因而闻姝对褚先生很是尊敬。
沈翊抬头,握住她的手,“改日吧,这才新婚头一日,怎能劳你下厨。”
“不碍事,做点心而已,你与先生聊着,我做些简单的去。”闻姝拍了拍沈翊的手背。
褚无续当真也不客气,喊了个婆子带闻姝去厨房,“七丫头,昨日正好有人送来了一些莲子,你瞧着做点什么。”
“好,先生稍等。”闻姝跟着婆子去了,月露和竹夏也跟上。
凌盛守在远处,这下亭中就只剩下褚无续和沈翊两人了。
风一吹,院中的竹林哗啦啦得响,快晌午了,院中却凉爽宜人。
沈翊抿了口清茶,不紧不慢道:“先生不必支开姝儿,我不介意她听这些。”
“我可没支开她,”褚无续又咬了一口喜饼,大概是真觉得不好吃,扔回食盒中,“你这饼哪买的,硬得像石头。”
“城中最大的点心铺子订制的,还入不了先生的口,先生是越发挑了。”闻姝不在,沈翊和褚无续说话也没先前那般毕恭毕敬。
褚无续喝了口茶,漱漱口,才意味深长道:“人生短短百年,岂能委屈了自己,我可不像你,最能委屈自己。”
沈翊的视线落在被风吹皱的茶上,薄唇微勾,“不是先生教我的,小不忍则乱大谋。”
褚无续无所谓地说:“教的是你,又不是我,老夫才不受这个委屈。”
沈翊失笑,明白他的意思,正是因为不想受身不由己的委屈,才不入仕,做个闲云野鹤,自由自在。
褚无续是个随和的性子,不受规矩拘束,朝堂也并不适合他。
两人闲谈半晌,褚无续放下茶盏,说起了正事,“镰州那边如何了?”
沈翊也收敛了笑意,“正则尚未传回消息。”
“今年镰州春日少雨,不少地方受了旱灾,按理来说,今年的税粮产量得减少。”褚无续透过檐角看了眼湛蓝色的天空,老百姓嘛,就是靠老天爷赏饭吃。
沈翊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杯壁,薄胎瓷杯壁薄得能透光,茶水的热度尽数蔓延到指腹,“镰州知州今年是第三年在任了,若是政绩好,明年就该调任回京,往上升一升,他恐怕不会舍得这么好的机会。”
褚无续轻哼,“他的机会不也是你的机会,真的决定好了,这么快就动手?”
沈翊眸色深沉,说:“我这个人没耐心,喜欢先发制人。”
他和瑞王之间迟早都要撕破脸皮,与其等被瑞王夺了先手,不如先下手为强。
褚无续看着厨房的方向,“若不是因为去年没娶七丫头,你怕是去年就动手了吧。”
“没办法,姝儿身份不便,我若想娶她,总得借瑞王之手,让魏宗多活了一年,已是我仁慈。”沈翊眸中显露阴鸷之色,提到魏家人,他总是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褚无续瞧见他的神色,长叹一声,摇晃着羽扇,“师伯若是知道你变成这样,怕是会心痛。”
一个满心只有复仇,身上沾满鲜血的阴狠少年,这并非元鸿声想看见的。
沈翊喉间轻滚,撇开了视线,“先生会体谅我。”
褚无续颔首,“也是,师伯最是厌恶外戚之患。”
褚无续所说的师伯名叫元鸿声,就是自小教导沈翊的先生,也葬身于那场大火。
他是先帝时期的状元,才高八斗,先帝看重他,想令他为太傅,教导那时还是皇子的顺安帝,可元鸿声看出了顺安帝背后的魏家一党,外戚祸政,他不愿为外戚所驱使,拒了先帝,云游而去。
而后先帝便命榜眼郭晟为太傅,教导顺安帝,郭晟与元鸿声是同乡,两人亦师出同门,亲如兄弟,而褚无续是郭晟的关门弟子,对元鸿声称之师伯。
郭晟钦佩元鸿声,因此常常在学生面前谈及,褚无续对这个师伯倒不陌生。
可惜郭晟最终死在外戚之乱中,而褚无续也因此不愿入仕,当初顺安帝让他教导沈翊时,他本是想随便教两年,便寻个借口离京,可褚无续认出了沈翊那手字有师伯之风,探听之下,才晓得沈翊竟是师伯的学生,因而倾力教导。
“可先生还是死在了外戚之祸下,”沈翊起身,背对着褚无续,望着院子里的竹林,“先生与师叔都是当代名儒,本该教养桃李无数,而不是死于政治倾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