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太后侧身靠着明黄色的金线迎枕,半阖着眼皮,“素襄,哀家是不是太纵容皇后了?”
素襄是魏太后初入宫时掖庭拨到她身边的,一转眼,也陪着魏太后几十年了,自然最明白魏太后的心思,说道:“皇后娘娘自小就跟在太后身边长大,您心疼皇后娘娘也是情理之中。”
魏太后成为皇贵妃后,魏家看中了那时养她身边还是王爷的顺安帝的王妃之位,所以挑了魏鸾送入宫,美其名曰是给魏太后解闷,因为魏太后先后生的一子二女都没能保住,顺安帝到底不是亲生的,还不如魏鸾这个侄女亲近,因此魏太后就留下魏鸾在宫中。
说起来,魏皇后和顺安帝还是青梅竹马,顺安帝早早就向魏太后求娶了魏皇后,给足了魏家的脸面,顺安帝也在魏家的支持下,如愿登基。
魏鸾魏鸾,鸾乃凤凰一类,魏家的野心,昭然若揭。
魏太后摇了摇头,“哀家只怕去后无人能护魏家。”
她已上年岁,若没有孝道压着顺安帝,顺安帝当真还能顺着魏家吗?
素襄恭声说:“太后娘娘千岁,可不能说这样的话。”
这话就是明面上好听,魏太后回也懒得回,闭上眼睛,好半晌后,忽然出声:“请皇上来用晚膳吧。”
她还活着一日,就得保魏家一日。
顺安帝踏入慈和宫时,天边的星子已经点亮,夜色笼罩皇城。
“给皇上请安,”素襄蹲身行礼,“太后娘娘去小厨房做膳了。”
顺安帝蹙眉,训道:“母后年事已高,怎能劳烦母后下厨,素襄姑姑也不知拦着点?”
“不怪素襄,”身后传来魏太后的声音,“是哀家想着皇上要来,许久不曾给皇上做鹌鹑汤了。”
“母后,”顺安帝连忙转身去扶魏太后,“您身子不好,得好生休养。”
魏太后慈和地拍了拍顺安帝的手,“哀家还没老到不能动的份上。”
宫婢们端着碗碟,摆好了晚膳,比起往常的奢侈,今日就几个家常小菜,那盅鲜香的鹌鹑汤就搁在最中间。
顺安帝扶着魏太后入座,也在一旁坐下来。
魏太后笑着说:“从前你最爱喝哀家炖的鹌鹑汤,也很久没喝了。”
素襄极有眼色的给顺安帝盛了一碗鹌鹑汤放在跟前,顺安帝看着汤说:“谢母后记挂。”
这碗汤色泽金黄,香气浓郁,一如多年前的那碗。
那时顺安帝只是先帝后宫中一个不起眼的皇子,生母位份低微,生下他也没获得先帝宠爱,反而几年后死在了妃嫔倾轧中,他就孤零零一个人,受尽了宫中冷眼。
直到那次,不小心撞到了已是皇贵妃的魏太后,他连忙跪地磕头,生怕被责罚,可魏太后却扶起他,擦净他额头上的尘土,带他回了宫,让宫婢给他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还煮了一大桌子膳食,亲手舀了一碗鹌鹑汤给他。
顺安帝喝着鹌鹑汤掉了眼泪,想起了已过世的母妃,这么多年,头一次有人这样温柔待他,那一刻,魏太后在他心里成为了温柔纯善的菩萨。
后来魏太后将他养在膝下,悉心照料,犹如亲子,顺安帝再也没有受过旁人冷眼,于是对魏太后十分孝顺。
可时过境迁,他们母子,却走到了虚与委蛇的这一步。
为了魏宗,竟搬出了这碗曾经救顺安帝于水火的鹌鹑汤。
顺安帝面色如常地喝着汤,说:“还是母后做的鹌鹑汤最好喝。”
“那皇上多喝点,”魏太后轻叹了口气,“听说镰州干旱,难民遍地,哀家已吩咐宫里缩减开支,为镰州百姓赈灾。”
“母后慈善,朕已命户部拨款,救助灾民。”顺安帝知道太后想说什么,可他偏偏不上钩。
魏太后没办法,只能自己提,“阿宗那孩子做错了事,是该罚,可你们也是一块长大的,有自小的情分在,皇上不若饶他一命。”
魏宗曾是顺安帝的伴读,也时常入宫,情分确实是有的。
顺安帝胃口全无,放下了碗,“母后,朕也不想罚他,可镰州饿死了一百余人,民愤滔天,朕实在难办。”
没有粮食,百姓还能吃野草,啃树皮,当真饿死了,那就是连野草树皮都没得啃,是极其惨烈的状况了,现下消息传开,定都百姓纷纷前往城外救济难民,难民们把镰州的情况一哭诉,整个定都哗然,民情已成鼎沸之势,都说要杀了魏宗为镰州饿死的百姓陪葬。
魏家势力再大,也不可能堵得住悠悠之口,徐音尘前脚出事,后脚百姓们就传开了魏家买凶杀人,罪大恶极,不杀魏宗,难平百姓怒火!
魏太后微抽了口气,能传到顺安帝这死了一百多人,怕是还不止呢,多的是死在逃亡路上的,能逃到定都的,都算是命好了。
“哀家也知道这次是阿宗做得过了,也不求你宽恕他,”魏太后退而求其次,“左右,你保住他的性命,也免得你舅舅白发人送黑发人。”
顺安帝面无表情,盯着碗里的汤看,汤散了热气,面上浮起一层黏腻的油花,令人毫无胃口。
他看似在犹豫,其实是在等魏太后给出点筹码,总不能白白饶了魏宗。
魏太后心知肚明,最终说道:“朝中有言,让皇上立瑞王为储君,可哀家瞧着,瑞王还需历练,不急于一时。”
魏太后这是承诺魏家近期内不会再催促顺安帝立瑞王为储君,以此来换得魏宗一线生机。
朝臣中魏家一派早就催促立瑞王为储君,燕王上朝听政之后请求立储的折子更是多如牛毛,顺安帝虽不想理会,可也被闹得心烦。
要是能让朝臣歇了这个心思,顺安帝也能耳根子清净一段时日,还能给燕王有机可乘,让瑞王与其继续争斗,这倒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顺安帝早知道不可能处斩得了魏宗,毕竟那是承恩公的嫡子,逼急了怕是要狗急跳墙。
“母后说的是,瑞王尚年轻,还需锤炼,”顺安帝温和道:“阿宗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朕便免了他的官职,判流放吧。”
往常流放与杖责一般是共生的,先杖责,再流放,因此许多流放的罪人多半会死在路上,顺安帝念着点魏太后曾经的恩情,免了杖责。
从前,魏太后是真的关照过顺安帝,若是没有魏太后,顺安帝恐怕难登大宝,要不是因为魏家贪得无厌,将手伸得过长,顺安帝也不想对魏家赶尽杀绝。
魏太后早知流放是最好的结局,没罚庭杖,待到了流放地,魏家自然有法子瞒天过海,救出魏宗,往后仍旧过他的少爷生活,只不过不能当官罢了,算不得大事。
“皇上体念旧情,就依着皇上的法子办吧,哀家会让人嘱咐承恩公,记得皇上的隆恩,”魏太后又不紧不慢地说:“听闻徐大人出了意外,哀家已让人赏了药,这样的股肱之臣,可不能有所损伤。”
这便是允诺魏家不会再对徐音尘出手,明日若有朝臣上奏,让顺安帝不必理会。
顺安帝终于露出了笑,“母后仁爱,是朕之福。”
谈完了正事,那碗鹌鹑汤也凉了个彻底,顺安帝没再多待,寻了个借口退出慈和宫。
魏太后睨了眼结满油花的鹌鹑汤,没了胃口,由素襄扶着起身,“撤了吧。”
出了慈和宫,上了御撵,顺安帝面上那浅笑就融入了夜色,再瞧不见分毫。
康德成恭谨地跟在御撵旁,小声询问:“皇上,方才皇后派了人来问皇上今夜翻了谁的牌子。”
魏皇后这意思便是要顺安帝去坤宁宫,往常顺安帝都是这样做的,可今日,顺安帝偏偏不想去,说:“去贵妃那。”
“是,”康德成忙吩咐道:“摆驾玉福宫。”
皇城的夜灯火通明,使得天边银月的光辉都逊色几分,眼瞧着玉福宫就要到了,顺安帝忽然道:“往后宫里不许再出现鹌鹑。”
从前他为那碗鹌鹑汤,做了魏家多少年的鹌鹑,可帝王本该是翱翔天际的鹰。
*
徐音尘受伤后,闻姝在王府祠堂里点上了长明灯,希望母亲在天有灵能保佑四哥安泰,顺利报了血仇。
早膳也没什么胃口,吃得较为清淡。
“再喝半碗银耳羹,吃这么点,踏雪都比你吃得多。”沈翊不满地给闻姝又盛了半碗汤羹。
闻姝的眉头从昨日起就一直没舒展开,捏着瓷匙,“许是天热,没什么胃口。”
沈翊笑看了她一眼,“若非咱们没圆房,我都要以为你是有喜了,我听说妇人有喜就会食欲不振。”
“四哥,你惯会说胡话!”闻姝嗔了他一眼,埋怨道:“我正担心着呢,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有什么可担心的,又不是我一个人在对付魏家,多的是人想魏家死。”沈翊就想见着闻姝每日开开心心的,他便万事不愁。
闻姝抿了一口甜滋滋的银耳羹说,“你没听说过先出头的椽子先烂,你是众矢之的。”
“昨日晚间,魏太后派了太医为徐音尘治伤,还赏了药。”沈翊慢条斯理地拿了一小块烧饼逗弄桌下的踏雪,这种香喷喷的烧饼,踏雪也爱吃,伸着爪子扒拉,可每次爪子即将碰到的时候,沈翊就做坏伸回手,气得踏雪可怜兮兮地叫唤,“喵呜~”
闻姝见沈翊还有心思逗猫,真想说一句“皇帝不急太监急”,“太后目的为何?”
“徐音尘上午被撞的,晚上太后才赏赐,说明她和皇上达成了某种交易,允诺魏家不再动徐音尘。”沈翊把烧饼扔给踏雪,用帕子擦净了手。
闻姝咀嚼着嘴里甜软的红枣肉,思忖道:“难道皇上要保下魏宗?皇上怎可能会因为徐大人的性命而束手束脚。”
死八百个徐音尘,顺安帝怕是也不会在意。
沈翊挑了下眉头,“聪明,徐音尘不过是顺带,肯定有更重要的东西让皇上妥协了。”
“王爷,王妃,”凌盛走了进来,拿过一张小纸条,“宫里递出来消息。”
沈翊接过展开,看后递给闻姝。
闻姝放下碗,拿着纸条狐疑道:“流放?皇上要判魏宗流放吗?这是谁传出来的消息?”
凌盛道:“回王妃,是柳贵妃宫里递来的消息,昨晚皇上歇在玉福宫。”
如今宫里头,也只有柳贵妃示意过亲近,而柳贵妃一直没能等到闻姝入宫,所以先卖给沈翊一个好,主动递消息出来,以示同盟的决心。
“不,这是皇上递出来的消息。”沈翊低笑了一声,接过闻姝手中的纸条起身,打开一旁的灯罩,点燃了纸条。
“皇上是想告诉你,他迫于魏太后的压力,只能保下魏宗,判他流放。”闻姝近日听沈翊说多了些朝堂之事,也能很快跟上沈翊的思绪。
“这是第一层的意思,更深层的是顺安帝和魏太后做了交易,他不便出手,只能让我做这个恶人。”沈翊嘴角流露出讽刺地笑,“可真是好算计。”
闻姝恍然大悟,“难道皇上想让你处理魏宗吗?”
闻姝又觉得奇怪,“皇上怎么知道柳贵妃和咱们交好,就一定会给咱们递消息呢?”
“你以为皇上为什么要晋她为贵妃?”沈翊把灰烬扔到了唾盆里,重新坐了下来,“难得后宫出了个敢和魏皇后斗的妃嫔,可不得架得高高的,才好打擂台,手中没皇子,斗个什么劲。”
“皇城里每个人都长了八百个心眼吧。”闻姝感叹,和皇宫一比,永平侯府算什么啊,章氏都不够看的。
“那你要怎么做?皇上都不能处置魏宗,你能怎么办?”闻姝一面觉得夺嫡凶险,可又实在精彩,连她一颗心都高高悬着。
沈翊看出了她眼里的兴奋,指了指她的碗,“先把汤给喝了,我办不了,但有的是人办。”
闻姝一口气把汤喝完了,对此半信半疑,连皇帝都办不到的事,还有谁能办得到?
直到几日后,魏宗的死讯传到了定都。
第034章 血祭
承恩公府, 书房内。
“外祖父宽心,如今有了父皇的允诺,再加上本王已买通了刑部尚书, 届时将罪责都推给镰州同知, 给小舅舅从轻量刑,最多就是流放。”瑞王近日因为魏宗之事来魏家来得格外勤快, 都快要用晚膳了,还在安抚承恩公。
承恩公坐在翘头书案后, 点了点头,“有了皇上的承诺就好办,还得多谢太后娘娘出面。”
在朝上时,承恩公都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般大, 这两日定都民情沸腾,弄得承恩公也没了底气,幸好他们还有太后娘娘。
瑞王也道:“是, 父皇重孝道, 太后娘娘是最能说得上话的, 就是可惜了外祖父这几年对小舅舅的筹划, 都怪燕王半路杀出来。”
要不是沈翊的出现, 明年魏宗顺理成章调任回京升官,再熬两年, 待工部尚书乞骸骨,就让魏宗顶了那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