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一颗心始终悬在空中,落不着实处,像现在踩着的高高的婚鞋,稍不留神兴许就摔到,周遭是热闹的欢贺声,吵得她更加心烦意乱。
然而变故突生,红盖头将面前的路遮着恍恍惚惚,只能透过薄纱勉力看清。知竹又是第一次做陪嫁的侍女,自己都紧张地手心冒汗,一时也忘了提醒姜君瑜脚下台阶。
失重的眩晕感席卷,姜君瑜手指扣紧知竹的手,可是鞋底落处不平,怎么也站不稳。
千钧一发之际被人扣着手腕扶稳了。
不需要掀开盖头,姜君瑜就能够猜到眼前的人是谁,指腹熟悉的茧子以及清冽的松雪味,太子殿下新婚也不见得换香。
姜君瑜挣了下,想拽出手,无法,加上实在不好当着家中人的面,只好任凭他抓着,嘴上不冷不热刺他几句:“太子殿下琼枝玉叶,怎么还千里迢迢来一趟。”
裴琅不动声色,没有回应她,反而低声:“有台阶。”
姜君瑜不情不愿地抬脚迈过,继续:“我也不是非要殿下来迎亲的,你我都知道……”
“姜君瑜。”裴琅打断她,抓着人的手紧了一瞬。
他垂眼,然后看到对方皓白的手上被握出来的红印子,又放轻了力,有些无奈:“你表兄表嫂夫妻不睦,琴瑟不调……”
关你什么事?姜君瑜没想出具体因果,心中默默给人白了一眼,嘴上又要刺人。
可是那握在手腕上的五指忽然沿着腕子覆在她五指上,顺着指缝插入,是一个很亲密无间的相扣姿势。
掌心相触给姜君瑜搅散了心,她垂下眼,着住眼里的情绪,在混沌的思绪里,听见不可一世的太子殿下服了软。
“还有,我想见你。”
*
上了轿子之后姜君瑜的心非但没有平静下来,乱糟糟地更像一团搅乱了的针线,远远的,叫她只能听到周遭喧闹的人声,像隔着一团雾,怎么也听不真切。
她垂下眼,稳住心神,掌心汗湿了婚服一片,她伸手捋平,反应过来后手又飞快收回,自己也说不清楚什么情绪。
只能听到在混沌之中,有兵将的甲胄声。
轿撵很平稳地在东宫门前落定,太子妃是要从堂堂正正地从正门走进去的。姜君瑜再怎么不愿,也不能给姜家丢脸。
她挺直背,颇不情愿地拽住裴琅递过来的一截红绸。
周遭的人声更嘈杂了,好似在议论着,那些言语无孔不入,叫姜君瑜没有办法忽视。
她忽然不安起来:“知竹!”
知竹连忙握着她的手腕:“小姐!怎么了!”
然而知竹的手很快被拨开,裴琅的掌心也带着一点潮意,好似他同姜君瑜一样很紧张似的。
掌心有些凉,隔着薄薄的红绸拉住她的手指。
他没有说话,周遭的人声也静了下来,好似刚刚只是错觉一场。
然而姜君瑜就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碎裂,摇摇欲坠,马上就要掉下来了。
“红盖头可不能掀开!不吉利啊!”观礼的女官连连出声,三步并做两步上前,要将姜君瑜的盖头重新掩好。
裴琅拦住了她,她接下姜君瑜刚刚拽掉的红盖头,静静地垂眸,看着她目光的方向,好似十分无奈和不解:“怎么了?”
没有异样。
姜君瑜定定地望了眼姜府的方向,一双眼发干发涩,努力说服自己眼见为实,什么都没发生。
她艰难地动了下唇,可是最后还是没说话。
红盖头重新被盖上,她的视线又成了一片模糊的红。
姜君瑜的心跳得飞快,自己也说不清,跟着礼官一步步进行繁琐的礼仪。
盖头被取下,戴上凤钗,又拿上却扇,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知竹不知道去哪了。
惴惴不安被加剧,她忍不住握住裴琅递过来手:“知竹呢?”
裴琅没有应话,视线落在她握着自己手腕地手上,然后伸出手,一点点展开,和她扣住手指。
姜君瑜挣了一下,又放弃了,她皱了下眉,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发涩:“知竹……”
“她在。”裴琅回她,视线放到一侧的礼官上,礼官忙不迭地开口:“知竹姑娘是姜府来的,要去投玉落金,祝太子同太子妃往后 金玉满堂,马上就回来了。”
几乎是话音刚落,知竹就跟着东宫的婢女匆匆赶到,她低着头,低声喊了句“太子妃”,马上重新托住姜君瑜的手。
一颗心这才平静下来,姜君瑜艰难扯了下唇,想笑一下宽慰她,却又忽然顿住。
手背之上,落下一片湿润。
*
满堂的宾客喧哗,陛下身子又有故了,连太子的喜宴也来不了,好在其他皇亲国戚顾及裴琅,没有一个告病扫兴的。
太子殿下成亲,是大邺一顶一的喜事,无论真心或假意,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
明明早上没吃什么,姜君瑜却莫名地觉得反胃,绞得她呼吸都急促起来,苦水翻涌。
觥筹交错间,她和裴琅拜了天地和高堂。对拜的时候,她看到裴琅一向疏离的脸上也有了丁点笑意。
太子殿下和玉面菩萨似的,脸上常带着或真或假的笑。
姜君瑜原以为自己能分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她也曾少女怀春,觉得那一点真笑弥足珍贵,叫她无论如何也会原谅裴琅做的事。
可是事到如今,她终于不得不承认。
她看不透裴琅。
落水前看不透,落水后也看不透,这么久过去了,也毫无长进,不能听到心声更看不透了。
姜府于他,自己于他到底值不值他处心积虑算计良多。
那些宾客的欢颜笑语好像忽然离她很远,她只能听到自己飞快地心跳声。
裴琅也会有心么?她想。
匕首上的宝石辉光熠熠,她捏紧了刀柄,没有丝毫犹豫的,将匕首插进了裴琅的胸膛。
鲜血染红了那一片喜袍,浸染出别样的红。
比她在轿子里汗湿的还艳。
裴琅好像也很讶意,姜君瑜看到他的血色在一点点褪去,只是手还死死握住她的,好像全身上下的力气全用在了这里。
他张了下唇,有大片的血落出,叫姜君瑜听不清他的话,只能大概猜出是喊自己的名字。
叫她做什么呢?她想,可能是要咒骂自己。实在不愿意见昔日爱人咒骂自己的模样,姜君瑜偏过头,又忽然转回来,好像有些不可置信。
真稀奇,太子殿下眼睫上挂着几滴水光,差点叫她以为是眼泪。
姜君瑜又能听到周遭的声音了。
喧闹急切,无数人围上来,一部分是扶住太子的,还有一部分是抓拿她这个罪魁祸首的。
兴许是一早上没垫肚子,匕首从她手中脱力地掉下去,她感觉自己像一片轻飘飘的、在风中转了很久的叶子,终于可以落地了。
姜君瑜想,早知道勉强听一下裴琅的话,塞几块桂花糕了。
他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可是为什么,一想到裴琅要死,她的心也好像破了一个大洞,灌满了风,轻微一动就牵扯到,而后疼痛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第35章
宣永十七年的那场雪下的实在是太大了, 一连数日。白茫茫的压坏了地里的庄稼,百姓人心惶惶,皆言太子殿下是天上下来的神仙, 现在性命垂危, 是要回天上了,大邺庇护的神仙又要少了一个的缘故。
东宫里面混浊的中药味熏得十八皱紧了眉, 他用银针, 试过了药汤无异,才放心叫侍从端进去。
他到底年岁轻,一颗心惴惴不安良久, 小声问旁边的十七:“殿下什么时候醒?”
“兴许今日, 兴许明日,兴许……”他顿了下, 板着脸:“问这么多做什么?先生吩咐你的事做了么?”
“人好好的!”眼看要挨骂, 十八不敢再待下去了,跑得飞快:“这几日天寒地冻, 我去看看要不要给……”
他忽然不知道该叫什么,太子妃还是姜小姐?或者干脆鲁莽点,叫她刺客好了, 然而郑朝鹤揪着他们的耳朵,吩咐他们对她客气些,没办法,十八只好含糊了地说完:“给她再送床被褥。”
十七挥手,只好凭他去了,他目光一转, 重新落到了层层幔帐中的主子身上。
忽然有几瞬,见到骨节分明的手指颤了下。
*
重章殿内采光好, 里面布置的同姜君瑜闺房很像,每一样东西都精致而冰冷,看得出是被人用了心思。
这是东宫接受阳光最多的地方了,然而姜君瑜却将帘子纱幔都拉了起来,整个殿内于是被压得严严实实,笼罩在一片昏暗之中。
她轻微地战粟,手掌摩着衣裙,掌心都被摩红了。
可是她总觉得上面不干不净的,好像还粘附了裴琅的血,怎么都擦不干净。
这是她被关进含章殿的第四天,裴琅还在昏迷着,按理说她一个阶下囚,应该被打入死牢,同老鼠作伴。
然而太子妃的名头高高挂着,郑朝鹤出面保下了她,于是一切都按下不谈,只能从梳洗送食的婢女口中知道如今的一二处境。
姜君瑜不后悔,捅都捅了,唯一后悔的就是捅之前没能再好好同母亲说几句话。
姜府一朝溃败,在甲胄声同知竹的眼泪里,姜君瑜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场权欲的角逐里,她救不了任何人,连自己也没办法。
殿门打开发出沉重的声响,她没有动作,仍然抱着腿,望着窗棂一角出神。
“太子妃。”来人的声音熟悉。
姜君瑜这才从他似笑非笑的脸上找出来人——天子近臣,宁公公。
他只身一人,手里捧着一杯东西,姜君瑜用耳朵想都知道那是什么。只是实在没想到天子近臣武功还不低,能入东宫而无影。
“陛下不要养不熟的狗,太子也不要朝己的刃,”他慢悠悠地说下去:“咱家也是看您长大的,实在不忍,这杯鸠酒您自己喝了吧。”
他轻描淡写,仿佛姜家和姜君瑜的性命对他不值一提。
姜君瑜弯了一下嘴角,很想笑出来,最后却忽然掉了一滴眼泪:“我爹同我娘,还有整个姜府,到底剩下多少人。”
这可是大消息,宁公公避而不谈,只说:“姜大人同夫人都在前头等着您呢。”
*
青铜的酒杯落地的声音响而悠长,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姜君瑜跌落在一片暗色里,除了它什么也没能听到。
灵魂出窍的感觉实在很奇妙,她好像成了一缕风,飘在空中,能看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