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快要瘦出骨头了,看来不怪裴琅瞎说,她这几段时间确实没怎么吃饭。
裴琅。
她忽然很想看看他。第一次杀人,不知道成没成——姜君瑜这样说服自己,身子飞快地飞了出去。
刚一入殿,就被满屋子的汤药和血气呛得险些呼吸不过来——哦,她现今是鬼了,大概没有呼吸也无妨。
太子殿下已经转醒了,他本身就白,此刻病恹恹的,看起来更不见天日了,简直比她还像鬼。
太子殿下伤得很重,姜君瑜自己捅的,她心里有数。可是太子殿下好像没数,马上就要下床。
“殿下!”十七拦住他,要他好生修养。
姜君瑜僵了片刻,没办法地点点头,认同十七说的话。
裴琅扫开他,换上外衣,久不发声,声音哑而涩,他问:“朝中可有大事?”
“没有,姜府一百二十三人都被救出,安置在城外的庄子,姜大人正快马加鞭地赶回来,今日下午就能入京了。”
好像突然有一道雷劈过自己的头顶,姜君瑜怔在原地,觉得对方的每一个字自己都听不懂。
姜府没事,父亲母亲都没事。
恍惚之间,她突然想起,裴太子惊才艳艳,一手棋艺了得,兴许这一场接一场的局,不知不觉将姜君瑜绕了进去,只是他也不知道。
可惜,她想,倘若陛下晚下手一步,倘若父亲早到一晌,兴许事情尚有转机。可她也只是想了,一只鬼是没有什么可不可惜的了,只能感受自己眼眶发烫,唇上也尝到苦涩。
裴琅点几下头,想说什么,又没问。
十七看他欲言又止,手指系袍带的动作的停滞下来,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提一嘴。
“属下告退。”他咬咬牙,低下头,还是没多嘴。
裴琅颔首,慢半拍地终于反应过来十七看不到:“……下去吧。”
然后不过几瞬,他好像终于想起来似的。
“太子妃这几日还好么?按时用膳了么?”他问,语气平静而温和,好似问的真的是自己新婚恩爱的妻子,而不是将自己差点捅死的刺客。
十七松了口气,如释重负。
“郑先 生安排我们好生照料了,人在含章殿,饭食用的不多。”
裴琅醒来后终于有了一点其他的神色,他略一皱眉:“是不合心意?叫小厨房去问姜府厨房……”
他话还没说完。
十八匆匆忙忙跑进来,被十七看到,呵斥:“像什么样……”
“殿下!”十八惊惧慌乱,满头跑得都是汗:“太子妃薨逝!”
天旋地转,姜君瑜勉力也没办法控制自己,感到自己被一根绳子拽着,好像要回去哪里。
她这一生,想要的不多,生平加死后,第一次那么想知道,裴琅此刻的神色。
真可惜,被毒杀应该七窍流血,死相不好看,不知道裴琅会不会嫌弃。
姜君瑜想,又觉得他兴许还是有那么一点在意自己的,希望能让她体体面面地下葬。
然后下一辈子,再干干净净地捧上一只桃花枝,同他说:“上辈子欠了你点债,好在这辈子你还愿意遇见我。”
第36章
皑皑的冬雪降下, 发出细碎的声音,姜君瑜仿佛深处于一片混沌之中。
四周皆一片黑暗,她看不到任何光亮, 四肢仿佛被牢牢禁锢住, 动弹不得,身体里好像塞了块冰, 那股寒意顺着骨头缝里钻, 冻得她想蜷缩身子。
忽而一瞬,她好像落进了无边的水里,水流从鼻腔灌入, 激得她不能呼吸, 仿佛此刻就要窒息。
姜君瑜奋力挣扎,终于在最后一刻, 看到了光亮, 她好像抓住唯一的浮木,而后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数十年的光阴好似屈指一弹, 姜君瑜已经许久没见过阳光了,它们温暖而和煦,倒叫她想起了许多个平平无奇的午后。
姜家平平安安, 母亲身在病榻,借着侍女送上来的暖炉看着她同知竹在院中打闹,父亲在一侧数落几句,横眉冷对,却也随她们去了。
最后姜君瑜矮身,轻巧地躲开知竹的小扇, 一抬眼,会恰好对上裴琅漂亮的眼睛。
他手里拎着一盒点心, 姜君瑜最爱的那家,眉眼对上她的时候会舒展开一下,弯成叫人喜欢的月牙状,朝她伸出一只手。
当时只道是寻常。
幻梦散去,眼前没有姜家,没有裴琅,入目的只有奢靡的床帐,上面绣着金丝,看起来就千金难买。
只是看起来分外眼熟,姜君瑜按按额角,濒死的感觉交替幻梦的迷迭叫她后怕又心悸。
仿佛听到了动静,侍女掀开床帘,不敢抬头看她,只低声问:“娘娘醒了,可要现在用药?”
姜君瑜一怔,又惊又喜。
对方竟然能看到她?
姜君瑜不知道多少年没有开口说过话,又初醒,她的嗓音还是嘶哑的,她问:“你是?”
那侍女一抖,扑腾一声跪下了:“娘娘就不要为难奴婢了。”
姜君瑜心觉奇怪,她明明死了许多年,做了很多年的孤魂野鬼,稀里糊涂活过来了算什么事。
看来是不能说了,姜君瑜强压下心中的悸动,裴琅的名字在嘴里滚了好几圈,然而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只好挥手让她起来,又换了个问题:“现在宣永几年?”
那奴婢的抖得更加厉害了。
自皇后被囚在栖梧宫,陛下不许外人踏足,这次还是皇后落水才让她们来伺候的。谁知,皇后病没养好,好像脑子还摔坏了。
想是这样想,那奴婢怯怯开口:“宣永还是先帝用的年号,陛下即位后已经改成明嘉了。”
姜君瑜睫毛轻颤,手指紧紧攥住锦被,掌心生疼,她涩声:“陛下是裴太子?”
那奴婢更惊了,疑心皇后出了什么大问题,忙不迭地应声,而后没等姜君瑜继续盘问,寻了个借口就出去找太医了。
姜君瑜掀开帘子,看到室内四周的布置,这才反应过来为何眼熟不已了。
同她未出阁的地方一模一样。
她忽然想起了些不对劲,她之前醒来一次,见四周楼阁琼宇,以为是误入了什么阵法。毕竟孤魂做久了,见的这种事情自然不新鲜,于是找了堵墙就预备先爬出去,谁知道底下竟是一片沼湖,她算是结结实实地摔进了水里。
姜君瑜娇纵不可一世,生前过得是荣华富贵的好日子,虽然落水这事也不是头一回了,却还是晕得惨烈,再醒来就是如今这样了。
裴琅。
她在心中又念了一次这个名字,心像针扎一样,酸涩难耐。
踉跄着到了铜镜前,姜君瑜彻底死心了,这张脸和她生前一模一样。
裴琅纳了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做妃子。
她一时不知道是该喜还是悲。
是借此折辱她吗?
思绪纷杂,姜君瑜作鬼多年,没动过脑子了,这会觉得脑子嗡嗡的。
然而还没等她彻底反应过来,就先一步听到了脚步声。
姜君瑜回头,入目的就是少年帝王阴沉的脸。
兴许一年?两年?三年或者五年过去了,然而裴琅的相貌却没有一点变化,只是先前清风霁月的太子殿下现在是杀伐果决的天子。周身越加凌厉,仿佛每一眼都卷挟着无数的风雪,要将人从头到尾,冻得彻彻底底。
真的是裴琅。
姜君瑜就好像被冻住了,脑子里面全是冰块,已经不能进行思考了,只剩下两个人过去种种。她忽然很想笑,动了下嘴角,发现自己竟然笑不出来。
裴琅身上穿着墨黑的袍子,更加衬得他肤白如玉,他的五官立体而深邃,眼珠格外的深,看过来的时候仿佛能将人吸进去,脸上贯带着疏离,此时阴沉沉的,好似大厦将倾前的暗夜,一切情绪都被包裹、隐藏着,在无人可知的角落。
裴琅身侧的小太监比姜君瑜还急,朝她使眼色,让她同陛下请安。
姜君瑜好像这才回过神,从怔忪中惊醒,学着记忆里的模样,同人福了身。
对方眉头一压,很不满意的模样。
姜君瑜见他气势汹汹,深知大事不妙,到底露馅了没啊?可是上次她怎么知道私底下要同陛下请什么安啊?!
烦。
“……”裴琅同她对视几瞬,转开视线,声音很淡,又凉,说出的话也不好听:“早听闻赵五姑娘行举无状,皇后也算不辱莫了这名头。”
他什么意思?!姜君瑜原先是对人有万一的愧疚,然而此时此刻都扫得一干二净,甚至开始思考裴琅同她刚认识的时候有这么不会说话么?!
然而裴琅动了下唇,看起来又要继续说什么了。
姜君瑜立马警惕,抬起眼望他,出乎意料地看到对方还有些泛着红的皮肤,这才发现裴琅的呼吸声有些重。
她眼眨了几下,还没想出个所以然,阴晴不定的裴琅似乎终于开始嫌弃了她这块地方。
他皱眉,十足十的厌恶模样,转身就走。
临了只扔下一句:“朕看皇后大抵摔坏了脑子,叫御医好好看看。”
姜君瑜又气又惑,冲人的背影小小跺脚,最后慢慢碰上胸口,隔着皮肤,里面的心脏飞快地跳着,这一切真实而陌生,美好得叫姜君瑜不舍得继续做一只孤魂野鬼了。
*
小夏子跟在陛下身边将将四年,还不懂陛下的心思,也不知道从宣政殿千里迢迢跑来又要回去什么缘故,一个头两个大,也不好叫“陛下别那么急!刚跑完奴才还累着呢!”只好健步如飞地缀在后头。
裴琅的手指顺着宽大的袖袋进去,手指摩擦到熟悉的木质边缘,稍微有些冷静下来,却还是忍不住蹙了一下眉。
烦。
第37章
姜君瑜好久没见过下雪天了。京夑的冬日常下大雪, 积厚厚一层,没过脚踝,踩在上面“吱嘎吱嘎”的响, 姜君瑜尤其爱这个时候去堆雪人, 可是雪太厚了,稍有不慎就会脚下一滑。
每当这个时候, 就会有一双温热的手托住她, 姜父皱着眉,训她,母亲在后面嘱咐她下次小心。
姜君瑜瘪嘴, 熟练地佯装委屈, 最后在父亲无可奈何的目光下大获全胜。
雪花脆而薄,堆成小球也是一样的, 很容易就碎成一块块。
“娘娘, ”一个侍女看不下去,往她手里塞一个小暖炉:“天寒地冻的, 别冻坏了身子,要是喜欢雪人,奴婢们堆个又大又漂亮的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