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的温度热得仿佛要烧起来, 将姜君瑜那一块皮肤全都烫掉,她活动了下半僵的手指,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真真切切是会痛会冷,会烫会难过的人了。
姜君瑜没有说话,摇了摇头。
小侍女更慌 了, 朝身边的人递了个眼神。
皇后娘娘不太对劲,要不还是请陛下来一趟吧?
然后不等身边的侍女往宣政殿去, 她就忽然止住了动静,垂着脑袋,往后退了几步。
仅凭冬日里同样清凛的松香,姜君瑜马上就能猜到来人。
她将好不容易堆起来的一个小雪人推到,地上于是孤零零的只剩下两个,拉出长长的影子。
应当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地回头,然后朝人行礼,客客气气地仿佛两个陌生人,道一句“陛下万安。”
这是赵五姑娘会做的。
却不是姜君瑜会做的。
兴许是今日的阳光温暖得将她身上的寒意都驱散了一点,姜君瑜忽然很想很想,很想很想,再做一次姜君瑜,于是没有回身,只是一下一下地将刚刚倒下的雪人捏起,捏散。
裴琅也没说话,默默地站在她背后。
姜君瑜不知道他同赵五小姐是不是这样相处的,只是他与姜君瑜后面势拔弩张的时候经常这样。
什么也不说。
“陛下万安。”姜君瑜露出一个最合适不过的笑,到底转过头,和他弯了下唇:“冬雪真好看啊,陛下要同我堆雪人么?”
裴琅今日穿的颜色很重,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衬得他面色更白了,几乎要和冬雪融在一起。
当皇帝真辛苦呐,感觉人消瘦了不止一点。姜君瑜忽然想,垂下眼睑。
裴琅没说话,目光平静地从地上剩下的雪人扫过,很快又收回去。
他皱眉,动了下唇,要说什么,又很快沉静下去。
姜君瑜等了很久,最后也只是等到一句:“不用。”
意料之中,姜君瑜想,身子一点点蹲下去,缓慢地点了点头,裴琅半弯着腰,和她对视了一会。
兴许这对帝后真的话不投机半句多,裴琅对着这张仇人的脸也实在难有什么好兴致。姜君瑜想,静静地目送他离开了栖梧宫。
地上有一串脚印,空中还残余裴琅身上熏的香,可是他整个人叫姜君瑜觉得就像一场旧梦。
她脱力似的蹲坐在地上,忽然很累。
侍女赶紧围上来,关切地问。
“没什么。”姜君瑜勉强和她们笑笑,随便找了个借口:“只是陛下今日熏的香太重了,闻的我不舒服。”
这种话就不是婢女们可以接的,于是她们眼观鼻鼻观心,默契地不说了。
*
栖梧宫熏的是上好的安神香,厉害程度是叫恋床的姜君瑜都能勉强睡上一会。
只是今日睡醒之后还会有明日么?
她也不知道。
她不知道的事太多了。
姜府怎么了?母亲父亲知竹都还好么?有没有因为她受罪?现在过去几年了?她被葬去了哪?裴琅几岁了?还一样是受百姓爱戴的好皇帝么?有没有迁怒姜府?有没有……恨她。
明明一切的答案那么近,只要她张张嘴,就可以轻而易举地从身侧侍女、从裴琅那里问道。
可是为什么不说呢?
怕裴琅知道,他娶进宫折辱的姑娘真成了自己仇人,怕他恨得马上把自己凌迟么?
姜君瑜不想去想这些答案,脑袋昏昏沉沉的,钻进被褥里不去想,感受空气一点点稀薄,在好似又要死了的空间里找到自己是活着的证据。
因着缺氧,倒叫她脑袋更加昏沉,所幸这样反而叫人更容易入眠,姜君瑜在半梦半醒里也能沉沉睡去。
陛下有令,说皇后歇息不用灭灯,小桃何曾见过这样的,以为陛下是故意刁难人,不许人睡,后面发现熄了灯娘娘反而睡的不好,这才嘱咐守夜的宫女都不许熄灯,是以这栖梧宫,入了夜倒成皇宫中最亮的一处地方。
亮也有亮的好处,起码守夜的时候没那么辛苦。小桃想,刚要进去看娘娘有没起夜吩咐,就被人拦下了动作。
姜君瑜睡觉不老实,自小都是,梦中似乎不大安稳,柳眉皱着,眼睫有些湿润,在烛火下发出一点晶莹的亮。
来人轻手轻脚地用帕子碰干了眼,又将她掀下去的被褥盖好,最后熟门熟路地往她被褥里重新换上一只还热的暖炉。
静静地等了半柱香,姜君瑜可算睡得安稳了点,眉头松开一点,只是看起来还是不高兴,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我还没不高兴呢。裴琅一边想,一边摸了下人的手腕。
不热,于是又往她被褥里塞了一个暖炉,把被子塞得鼓起来一个小小弧度。
很像从前姜君瑜赖床时钻进去的样子。
她赖床的时候说话会拖着长长的音:“——好裴琅,好殿下,我再睡一会好不好。”
不好。
裴琅心说,很想这个时候把人叫起来,听她说话——什么都可以,骂人也可以,只要是活生生的就可以。
可是半夜扰人清梦实在不好,于是他只能把手指抵在对方腕侧,感受脉搏轻微的跳动。
枯坐了不知道多久,天边有一点晨曦进来。
可惜姜君瑜很少出栖梧宫走走,不然就可以知道,栖梧宫是全皇宫日出时最漂亮的地方了。
裴琅下意识地躲开那几缕暖阳,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合眼,稳了稳心神,松开覆在姜君瑜腕上的手指,退出了栖梧宫,仿佛从来没有来过。
今日没有,昨日也没有,往前的许多日都没有。
*
可惜汤婆子没用,姜君瑜醒来后不知怎么,发了一场大烧,意识迷迷糊糊,仿佛飘荡在空中,听见外面很嘈杂,怎么也醒不过来。
宣政殿同样一片大乱,郑朝鹤是其中最镇定的一个。
他沉稳地命太医上前给裴琅包扎伤处,又让那个跪在地上的方士退下,最后还有闲心同十七说笑两句:“啧啧,这血跟不要钱似的。”
十七小心翼翼瞧里面的人一眼,低声咕囔:“还是做神棍有钱。”
因着失血过多,裴琅面色更加白了,唇上的血色也退了大半,垂着眼看过来的时候更凌厉更阴恻恻了,叫十七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了,老老实实上前。
“栖梧宫那边的来话,说只是昨日玩了雪,冻着了。”
裴琅的眼睫很快地颤了下,连带着手腕也动作了起来,刚刚包好的伤处又渗了血,他低声,好像等人回应又好像没有,只是问:“真的么?”
“真的。”郑朝鹤上前,示意他看看自己的手:“臣估摸您再糟蹋,走得都要比娘娘快了。”
裴琅闻言,却是难得笑了下,郑朝鹤猜出他在高兴什么,又不说话了。
栖梧宫的太医安排了一茬又一茬,裴琅的令下了一道又一道,都是往那头送东西照顾的。
他信不过很多人,这些事都叫十七亲力亲为。
平日最清闲的十七难得忙了起来,忙不迭地领了命。
他一面走,一面低声同郑朝鹤:“我看我要不也去出个家,同陛下说皇后娘娘身子体弱,念上些神神叨叨的话,我看陛下也言听计从,一高兴,保不齐我下半辈子都不用愁了。”
郑朝鹤狠狠弹了他脑门:“小声点,那位天师据说真不是一般人……”
十七捂着头呜呜叫:“再怎么不一般也不能叫陛下每月放几轮血啊,我看陛下也是魔怔了,不过是发个热……”
*
姜君瑜不觉得自己是得了什么大病,不过是身上滚烫了点,脑袋昏了点。除此之外一切都好端端的,只是栖梧宫的宫人进了又出,太医也战战兢兢,半句话也不敢多说。
他冷汗涔涔地搭上她的脉搏,隔着手帕都能能感受到对方冰凉的手指,倒叫她惊了又惊。
不是吧?!
刚莫名其妙的回光返照,看这样式,是不是又要死了?
姜君瑜一个头两个大,只敢小声地开口:“可是有什么不对么?”
那太医被吓得更惨了,就差没扑通一声跪下了,他抹着汗,喏喏:“娘娘不必忧心,不过是寻常风寒,好好用药,不消几日便能散热退烧。”
姜君瑜半信半疑,要继续问,就看到贴身侍女进来,朝对面递了个眼色,那太医如蒙大赦,抹着汗行礼就退下了。
姜君瑜对她有点印象,记得她叫小桃,笑起来一侧会有小月牙的窝,看起来很叫人喜庆。
小桃给她撑起枕头,问:“娘娘头还晕么?现在要用膳么?”
姜君瑜点一下头,又摇一下,谨慎开口:“我还能活多久?”
小桃被吓得“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赵太医所言不虚,娘娘只是罹了风寒,等发热退了就会好了。”
见她字字句句都说的认真,姜君瑜才松了心,心说,果然就说是普通风寒,都怪这么大的架子,害她以 为是什么不治之症。
不过今朝排场这么大,裴琅原来是这么奢靡的人么?姜君瑜想不明白,一阵寒香进来,闻了叫她舒心,困意也上来了。就要卷被子睡下,结果又被小桃催促:“娘娘用了膳再睡。”
姜君瑜摇头晃脑不愿意,生病胃口小又饮食清淡,她一点也不想吃。
小桃皱着眉,照着人教的,抿了抿唇,试探性地问:“小厨房备了饭后用的栗子糕。”
姜君瑜陡然正襟危坐,她咳几下,润润嗓子:“那也不是不行吧,就吃几口好了!”
饭食果然清淡,米粥炖煮得软烂,味道很合姜君瑜心意,她多吃了几口,差点连饭后的栗子糕也用不下了。
这栗子糕味道仿佛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几乎叫她认不出是不是一个人做的。
“娘娘喜欢?”小桃见她微怔,察言观色,同她解释:“是小厨房做的,明日奴婢再叫她们多做一碟。”
那就不是宫外那家最最出名的糕点铺了,日子过了许多年,记性是最不值得相信的东西,兴许是自己记错了。
姜君瑜一下变得很泄气,兴许是想到从前的许多次,她缠着裴琅为了买了很多次糕点。
而想到裴琅,总是能叫人轻而易举的沮丧起来。
见姜君瑜一下没了兴致,小桃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宣政殿那边没说娘娘用了糕点不高兴该怎么办。
好在皇后娘娘的不高兴来得快去得也快,吃完那块栗子糕很快就收拾好了心情,说自己困了。
小桃松了口气,将窗关上,同她说今夜自己当值,叫她安心歇息。
姜君瑜连点几下头应下,看对方将要退下去,漫不经心地问:“殿里熏的什么香啊?”
“太医开的安神香。”小桃老老实实:“娘娘总是睡不好,此香加了夜交藤与柏子仁,娘娘夜晚便不会再失眠多梦了。”
姜君瑜点几下头,笑着说知道了,等人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