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喊他的名字:“裴琅!”
裴琅很想应她,可是不能,因为先前无数次,每当他一开口,姜君瑜就会像雾一样散开,告诉裴琅,你没有猜错,这只是一场梦。
于是他抬起眼皮,好像要将人牢牢记住。忽然又发现好像能隐约看见月亮了。
姜君瑜身上不再干净,脏兮兮的,脸上也是,眼眶发红,不大高兴的模样。
好吧,这回连笑也不笑了。
裴琅有些难过。
第42章
姜君瑜怀疑裴琅砸坏脑子了。
虽然头好像没怎么受伤, 可是浑身上下都是血,看起来就很惨,而且他看着自己, 一句话也不说, 只是很难过地看着自己。
姜君瑜吸了下鼻子,朝他走过去, 想伸手, 发现自己为了把石头搬开,手指又脏又渗了血,看起来说不出谁更惨一点, 于是把手背到身后, 只是开口。
“诶。”她小声喊人:“裴琅!你还好么?”
在无数个瞬间,裴琅渴望姜君瑜的出现, 然而绝不是现在, 她身上带着血,神色也很憔悴, 声音很哑。
他希望姜君瑜可以幸福、安全,哪怕是基于裴琅的不幸福、不安全。
裴琅在这一刻才发现,这一切不是梦, 姜君瑜活生生地站在了他的面前,用一种似乎很同情的表情看着他。
高烧叫他的脑袋晕晕沉沉。夜里危机四伏,姜君瑜回去找人远比留在这里和他一起面对未知的险境强。
然而他开口,发觉声音低哑,几乎说不出一个字。
姜君瑜在裴琅身侧发现一把匕首,划破自己的裙摆, 给人把伤包上。可是她的手太抖了,最后也只能打个丑陋的蝴蝶结, 看起来和裴琅十分不相配。
于是姜君瑜勉强地笑了一下,发觉苦中作乐也不是很难。
匕首被她死死握在手里,花纹硌得手心很痛。姜君瑜很害怕,怕会有未知的野兽,也怕比野兽更危险的人。
她大气也不敢出,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也顾不上擦,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握着匕首。
裴琅这个时候好像终于回神,他撑起半边身子,侧着脸看了姜君瑜很久,才开口。
“当年那一刀没能捅死我,如今是个好机会,看准了,朝心口捅。”
声音钻进耳朵,剩下的器官仿佛只有耳朵能运作了似的,眼前模糊一片,嘴里发不出一个字词,就连呼吸,也短暂地停了几秒。
过了半晌,姜君瑜如梦初醒,强颜欢笑同人开口:“我听不懂陛下说什么,难不成……”
“姜君瑜。”裴琅打断她,神色专注,告诉她,不是开玩笑。
姜君瑜这下是真的很想又给他再来一刀了。
她的眼泪一直掉,原来是这样,自己才看不见眼前的东西。
“裴琅。”她骂他:“你神经病。”
很想掉头马上就走,浑身上下被莫名的恐慌与不被相信包裹,如同海水,将她的口鼻捂得严实,叫她呼吸不得。
眼泪一直掉,姜君瑜觉得自己心口很痛,手指摸上匕首锋利的刃,企图用这种方式使自己冷静下来。
下一秒,匕首飞快地被打落在地上,因为动作很急,裴琅的手背被划出一道口子,握着姜君瑜的手的时候,姜君瑜依稀能感受到上面的鲜血。
是温热的。
她被吓了一大跳,目光顺着被打落的匕首望过去,稍稍冷静下来,抬起眼看着裴琅。
裴琅低着头,确认她手上没有受伤才掀起一点眼皮,然而也只是看着她。
“你下次不要说这种话了……”姜君瑜很难过,开口说话的时候眼泪要掉进嘴巴里:“我不会丢下你的,你气我,我最多哭几下。”
裴琅只剩下一只手给她擦眼泪,难免有点手忙脚乱,他垂着眼,很久没有说话,直到姜君瑜又忍不住呜咽了一下才终于认输似的。
他轻轻地凑上去,亲掉了她脸上手来不及擦的眼泪,声音很轻,每一个字都粘在一起:“哭几下已经很了不起了。”
因为发着热,裴琅的嘴唇也很烫,热意顺着和姜君瑜接触的地方,好像能蔓延到全身似的,叫姜君瑜浑身也滚烫起来。
她望着裴琅,觉得每一寸血液都在燃烧,要将她的所有情绪都点燃。
“裴琅……”姜君瑜失了力,半边身子软下去,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是一遍又一遍喊他名字,眼泪仿佛不会枯竭,一直流着。
裴琅从来不知道有人可以哭这么久,姜君瑜的每一滴眼泪都滴在了他干涸的心脏上,取得的收益甚微,更多的是余痛和戒断。
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也挑不出身上一块干净的地方给人擦眼泪,于是最后只能让她将眼泪尽数蹭到自己颈侧,泪水滚烫,颈侧的脉搏跳得更剧烈了几瞬。
好在裴琅还有最后一点理智,他小心翼翼地将袖袋里的书信拿出来,问她:“你爹娘的消息,看了会不会好受一点?”
姜君瑜哭得更厉害了,好像要将错过的这几十年的眼泪全掉得一干二净。
她精疲力竭,手指扣上裴琅的,摸到书信干燥的一角,觉得那薄薄的信纸实在是太干净了,同浑身血污的裴琅格格不入。
在刺目的血色与纸白里,姜君瑜想,她找到答案了。
“我讨厌你。”她红着眼眶,唇抿得很紧。
*
寻兵是在将近子时的时候发现她们的,月色照了进来。姜君瑜痛痛快快哭了很久,有些害怕自己的样子太狼狈,大半个脑袋要塞进裴琅怀里,手指轻微地拽他的衣袖,想要他给自己打掩护。
裴琅没有马上明白她的意思,低着头垂眼看了她一会,最后觉得她可能是困了,低声和她解释:“我身上脏。”
姜君瑜才不管脏不脏的,总比自己脸好看,于是飞快摇几下头,刚要说话,被裴琅猝不及防地搂住了双腿。
失重感带来轻微的惊慌,姜君瑜低呼,又担心被外面的人说笑,干瞪人一眼,要下来。
裴琅误会,继续说:“只有一只手能用了,你抱紧点。”
姜君瑜实在怕摔下去,纠结几瞬 ,还是没下去,两只手紧紧环住他。
虽然她一开始只是想要个拥抱的。
姜君瑜有些高兴地想:看来裴琅也不是什么都能猜到,就如同不能听见心声的姜君瑜,也需要小心翼翼地向前试探。
*
营帐里的侍从进了又出,来往许多躺,血水端了一盆又一盆,太医换了一个又一个。
失血过多加剧发热,裴琅还在昏睡。姜君瑜身上受的皮外伤,擦破的十指用纱布包得严严实实,看起来有点滑稽好笑。
她屈了下十指,自己同自己一问一答。问:裴琅会有事么?
答:他虽然平日里没做什么善事,也不在乎什么功德,但好就好在他有一位才貌双全,心地善良的心上人,心上人会保佑他的,想必不会有事的。
十根手指掺着白纱布,看起来像十个小观音菩萨,姜君瑜觉得自己可以姑且信一下,自己把自己哄高兴了,心也渐渐平静下来,正巧看到最后一个太医抱着药箱退出。
“陛下怎么样?”她连忙将人拦下。
“回皇后娘娘,烧已经在退了,明日就会大好,身上的伤处也已经包扎好了,所幸手臂没有伤到筋骨,修养几个月便可大好。”太医深呼一口气,想起血淋淋的伤处,还是有些后怕。
果然没事,姜君瑜闭眼,跟着狠狠呼出一口气,示意对方下去,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
这才空下功夫去看那张信纸。
虽说已经能猜出大抵写了什么,姜君瑜还是大气不敢出,拆封漆印的时候心都要跳出嗓子眼,手都得几乎要将信纸扯破。
果然是福嘉同林长风的回信。
许多年过去,她好像一直待在姜君瑜记忆里,仅靠文字就能叫姜君瑜轻而易举想到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她说:“这话我只同你一人说——我先前与你说像极了的巡抚还真是姜大人!我还以为她们一家都……算了不聊这些了。”
她又说:“姜夫人身子好了一点,知竹也新学了好多种糕点,唉,你说槐安能不能平白无故地从京城掉点兵甲过来——没什么,只是你不来这里踏青实在可惜,很漂亮的。”
余下半张洋洋洒洒地写满了槐安有多么山清水秀,福嘉写得颠三倒四,似乎真的只是用来向人说明槐安有多好,并不是真的很想让林长风过来。
真好啊。姜君瑜想,眼泪把信纸的几个字模糊,叫她有些不舍得,小心翼翼将信纸收起来,最后想等裴琅醒来问问他:槐安这么漂亮,他愿不愿意陪自己去一趟。
第43章
雪下了一层又一层, 渐渐地盖住了院子里的一层鹅卵石。
裴琅握着书简,从窗外看过去,轻声同身侧的侍从吩咐:“雪停了之后扫一下院子的雪。”
十八自小同裴琅一起长大, 性子比较活泼, 知道裴琅的性子,是个敢顶嘴的, 天冷不想干活, 于是小声嘟囔:“主子又不出门,扫雪做什么?”
裴琅这个时候倒是会笑了,微不可查地弯一下嘴角:“怕人过来的时候摔了。”
姜君瑜走路不老实, 高兴了喜欢一蹦一跳, 不高兴了又耷拉着头,不爱看路, 总而言之, 是十分不怕摔的作风。
“会来的那位早就……”十八嘟囔到一半,刹住了, 心说真是天寒,将脑子冻傻了,后知后觉的感受到寒意, 冰雪一般压上来,他不敢再呆下去,忙不迭往外走:“我这就去扫!”
然而终究没来得及,裴琅叫住他,侧目。
他的神色很平静,平静得几乎有些叫人害怕了:“你也觉得她死了, 是么?”
“不敢……”十八连跪下。
裴琅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垂下眼看人的时候在眼睑下扫出一片阴影, 和十八面前现在的一样。
“去扫吧。”他说。
姜君瑜“死”后很久,东宫的侍从重新洗了一遭,留下的不过尔尔,尔尔的这几个跟哑巴似的,不说话,只做事,也不往重章殿去——只知道那是东宫的禁忌,里面不知道关了什么,吓人的很。
从前最漂亮的地方成了最无人造访之处。
裴琅铁血手段,工于心计这点学了成景帝十足十。大邺面上还是他成景帝的天下,内里已经被蛀了干净,全换成了裴琅的人。
他特地给他选了个日子驾崩。
据道士所说,那天死的魂魄难以入轮回,要等上千千万万年——裴琅也是自姜君瑜“死”后才开始信这些的。
宣政殿空旷、寂静,没人知道裴太子进去说了什么,只能听见成景帝“嗬嗬”的哽声。
清风霁月的裴太子这个时候迈步从殿内出来,他眼皮一掀,将恰到好处的悲恸拿了十足十,只是声音还是一如往日平淡,他宣:“陛下驾崩。”
*
旧朝换新朝,被成景帝留在宫内研制长生不老药的道士却没有随着他一起活埋,不过新帝更荒谬——他要起死回生。
说死也不一定,先太子妃饮下鸩酒不假,所幸后面的侍从赶来及时,大半鸩毒被迫吐出,可是这人三魂已经散了七魄似的,怎么能救得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