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士一摸胡子,也不说自己是什么来头,只叫裴琅每旬取自己半碗血,又要了许多初冬雪、初春露等奇奇怪怪的玩意。
怎么样看都像是招摇撞骗的神棍。
怎么会有人信这些?裴琅?裴琅自然……
郑朝鹤怀里被扔了一把匕首,裴琅将自己手腕朝他伸出,只说:“割。”
郑朝鹤不知道劝了多少回,无果,差点连人带包一起被扔出去,气得想骂娘。
很长一段时间里,裴琅都没有办法说服自己相信她不在了。他开始成日睡不着,裴琅幼时,东宫被打翻的烛火差点烧了,从此夜里烛火必须亮着才能睡下去。
现今却早早的就把烛火灭了,一到未时,殿内黑黢黢的,叫人看了心慌。裴琅总算能在茫茫的夜色里找到一点慰藉。
为了打掩护,宫里送进许多同姜君瑜长得很像的人,裴琅从来没有看过她们,他想,姜君瑜也许一会就醒了,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这个“一会”遥遥无期,没有定数,也许明日会到来,也也许永远不会到来。
于是裴琅在雪里走啊走,想着,她为什么还不来?天有些亮了,照得他浑身暖融融,好像能隐约看到朝思暮想的人就在前面。
一如无数个美梦。
他伸手,梦境散去,然而这一次,透过虚散的空气,他的手腕被一片温热紧紧的、紧紧的握住。
*
姜君瑜被裴琅的手心冻了一下,心说不应该啊,不是往他被褥里塞了好几个暖炉么?
她好奇,想掀开来看看,刚有所动作就不期对上另一位当事人的目光。
自己手上还拽着半片被子,搞得好像她要对裴琅做什么不轨之事一样。
姜君瑜想,有些脸热,手马上就要松开被褥,小声和人解释:“我摸着你手不热,就看看。”
裴琅兴许是刚睡醒,半天没有说话,只是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她,好像横跨了许多岁月与距离。
姜君瑜不解,心说应该不至于脑袋受了伤吧?刚要伸手去碰他的头就被裴琅反扣住了手腕。
他的动作很快,用的力也不小,姜君瑜无法挣脱,只能顺着他的动作。
过了好久实在忍不住:“裴琅!放下来行么,抬得手酸!”
害她手酸的罪魁祸首终于笑了,他弯起漂亮的眼睛,长发散下来,随着他轻微的动作晃动,有一缕扫到了姜君瑜手腕上,叫她痒痒的。
“是不知道暖炉要加碳么?”裴琅好似有些无奈,又说不出更多的话了,用前额碰碰她的手背,声音很低。
姜君瑜还真不知道,她原以为这碳能烧得更久的,伸手进去一摸,果然不热了,炉壁仅剩的暖意全是被裴琅的体温捂的。
她一时有些沮丧,瘪了嘴,不高兴。
裴琅迎头上去,又碰碰她手背,说:“就当拿进来压被了,被子一晚没掉,多谢它了。”
姜君瑜于是又很容易地高兴起来。她跟着上床,坐在一边,示意裴琅分她一点被子。
裴琅从善如流,给她也盖好,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姜君瑜身上穿的多,披风什么的哗啦啦一脱,一起盖到裴琅身上,她洋洋得意:“我对你好吧?”
裴琅哑然失笑,和她说“很好”,又把她拉近一点,怕她被冻着,过了很久才听到她小小声问:“我们算和好了么?”
“裴琅和姜君瑜,算和好了么?”她不敢抬头看,又问。
“算。”裴琅声音也很轻,好像带着 一点湿意,姜君瑜想抬头看,被他摁住动作,他的下巴抵在姜君瑜颈侧:“只要你不生气了,就是和好了。”
姜君瑜想说我才没那么小气呢,突然感受到颈侧湿润润的,她于是又不说了,只是小小声:“我不会猜你的心思,你既然把我当你妻子,就不要什么事都瞒着我。”
兴许怕话里的湿意被姜君瑜听出,裴琅只是点了下头,没有说话。
姜君瑜叹口气,从他的怀抱里出来,偏头看他:“比如现在,你可以同我说,你有点委屈,叫我安慰你。”
裴琅是第一次爱人,他不懂,姜君瑜剩下半辈子都有耐心教他,于是大方的没有同他计较,也没有等他说话,伸手抱住了他,扬头,亲了亲他的唇。
尝到一点点的咸味,混在裴琅身上其他好闻的味道里,第一次叫姜君瑜觉得眼泪也没那么难吃。
*
东南山的火药果然是恩孝侯那混蛋世子埋的,据他所说,原本只打算随便吓吓林长风的。
随便吓吓?姜君瑜几乎要被他气笑了,再偷看一样裴琅,他面色无波无澜,姜君瑜猜测他应该也是不高兴的。
恩孝侯的世子之位被削,连带着他先前做的事一同被挖了出来,人被贬去边疆看沙子。
林长风和他有嫌隙,大殿上公然就落井下石,同人吵起来了,言行无状,也被裴琅扣了一个月的俸禄。
姜君瑜这个时候有点偏袒林长风,小声嘀咕:“怎么林将军也要被罚?”
裴琅眼皮一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姜君瑜连忙说:“喏!他同我说了许多事,我才帮他说几句话。”
裴琅连似笑非笑的笑也没了,他不高兴:“那些话你问我我照样会说。”
姜君瑜认输:“我不是不敢嘛……”
她眉头一扬,想到了什么:“好啊,我就知道你当时在外面偷听!”
裴琅又不说话了,转移话题:“想见福嘉么?”
上次见福嘉还是许多年前,姜君瑜唏嘘,被他的话吸引了注意力,也不管什么偷不偷听的了,高兴又有点忧愁:“想!——啊但是我怎么同福嘉说呢?起死回生这事太邪门了,你信么?你到底是怎么看出我起死回生的?”
裴琅不会爱人,说话少,做的事多,更重要的是不希望姜君瑜爱自己有一点一滴的同情,垂着眼说:“我信,不知道,我一看你就知道你是姜君瑜。”
姜君瑜被哄高兴了,凑过去亲亲他,很快又分开,刚要说什么,就又被人扣着脑袋拽了回去。
亲吻是场漫长的学习,裴太子君子六艺、文韬武略学得都快,亲嘴不是,一不小心就磕到姜君瑜的牙齿,被她按着推了下,又安抚似的碰碰人脑袋,小心地避开她的牙,同她交换气息。
姜君瑜被亲得晕乎乎,昏昏沉沉之间听见他说:“会让你再做姜君瑜的。”
姜君瑜不知道他的法子是什么,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但被哄得很高兴,于是被人按着亲了很久,又碰到齿了也没计较,最后离开的时候唇都有些破了。
第44章
永安坊同往日一般, 热热闹闹的,这事京夑最大一片坊间,官民混杂, 什么来头的人生都有, 这消息自然也比其他地方通畅些。
刘六老家在徽城,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刘铁嘴, 一张嘴巧舌如簧, 舌灿莲花,这些年发迹了,奔来京夑寻亲戚的。
亲戚在朝里做官, 这投奔投奔, 到底也不好意思只吃不做。所幸京夑繁华,他干脆想着在着定居, 重操说书人的旧本行。为此蹲在茶摊守了好些日子, 为的就是一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可惜一连好几天,都是些没意思的事, 哪家大官人出门踩到狗屎,哪一户人家小姐又招了两个上门女婿。他愁得不行,直转茶杯。
“还记得咱们先前说的赵五姑娘么?”隔壁一个文弱书生视线来往扫了周遭一圈, 低声问旁边兴致勃勃的听众。
刘六耳朵一竖,知道这是一个大消息,搬着凳子默不作声坐进了些。
“知道……”旁边一小子应他。刘六心里过了一遭,醍醐灌顶般想起这赵五姑娘是谁了——当今国母!这事怎么敢妄言。
他搬着凳子就想坐回去,那人继续:“原来!她原本就不是什么赵五!我说呢,天底下哪有这么像的人?”
皇家秘事, 还带有灵异色彩,刘六心中纠结, 实在想发家,到底又坐了回去,继续听那人说。
“先前我们不是还可惜这赵五的命数——天可怜见的,多俊一姑娘……”那书生摇头晃脑,先花了好大一功夫说这姑娘如何如何好,旁边人听不下去了,推他:“后面呢!你快说啊!”
那书生摸摸鼻子,一笑,继续:“先太子妃,你们知道么?”
众人面面相觑,这事是大忌,先太子妃弑君,是诛九族的大罪,人自然也是不能提的。
“这赵五姑娘,其实就是这先太子妃!”
众人“嚯”了一大声。
“我听我叔父的师父的表舅的邻居说——他在官老爷手底下做事——这真是一盘好大的棋。这太子妃弑君,原本就是受君上旨意的,为的就是引出不轨之徒。先太子妃再金蝉脱壳,换了个身份。
果不其然,前些日子西郊那边不是轰隆隆的么,是火药声!引蛇出洞,那叛军想炸山,没想到被皇后同陛下察觉,将他们全抓了起来……”
众人听得一愣一愣的,有一人慢半拍:“可是弑君之事不是已经过去好些年头了么?”
刘六在一旁暗暗点头。
“你懂什么?”那书生扫他一眼,似乎不愿意解释,到底又开口:“皇家的谋略,斗来斗去,是要死人的!动辄就是布个几年,高瞻远瞩的,不是很正常么?”
平民百姓里也没个当过皇帝的,平日做梦都不敢梦,被说服,连连点头,夸了好几句“陛下圣明,皇后娘娘义胆。”
刘六说了许多年故事,其中关窍有些想不明白,也不好意思当着如此多人的面问,便故意留的久了点,等那书生走后,暗暗跟在后面。
没想到他刚跟进一个胡同巷,那书生猛的拿出一把匕首,抵在他身前,面色凶狠:“跟我作甚?”
刘六吓得冷汗涔涔,一五一十地招了。
那书生高兴地扬眉:“你是说书的?”
刘六点头。
书生给他一袋子沉甸甸的金子,只说:“故事嘛,原本就是讲给人听的,其中不合适的地方,咱们多顺顺,不就圆了?”
刘六听出他言外之意,手里的金袋子烫手起来,编排今上和皇后,有多少个脑袋他也不敢呐。
那书生没等他反应,飞快地就走了。留下还在原地两股战战的刘六。
“刘公子!你可叫我好找!”随身的小厮好不容易将人找到,就见他一副神魂天外的模样,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被惊了一惊。
他伴着老爷出入了不少地方,自然识得几个达官显贵,那人瞧着有几分像皇城司手下的。皇城司只听令陛下,里面就是一个打杂的,也是不得了的身份。
他连忙拉着人走了,低声问:“你没得罪哪人吧?他瞧着有几分像皇城司的……”
刘六猝然回神,摸了摸怀里沉甸甸的金袋子,最后那一点想不通的关窍也全明白了。
*
草长莺飞好时节。
被编排的陛下和皇后挤在一架小马车上,看起来倒是惬意。
姜君瑜不知道多少次往窗外看,明明昨夜没有睡,如今也高兴地睡不着。
裴琅昨晚陪着她闲聊,也一点没睡,脑袋抵在她颈侧,眼睛闭上,长长的眼睫扫下一片阴翳,因着精神不好的缘故,看起来跟病美人似的。
经年的习惯是难以纠正的东西,姜君瑜已经适应亮着烛火睡的日子,裴琅却没有,这几日都没睡好,姜君瑜说要与他分房睡,他又不愿意,于是这几天都是这副要睡不睡的模样。
“到了陪我放纸鸢好么?”姜君瑜想一出是一出,掐着他的脸,兴致勃勃问。
裴琅掀开眼皮,任她动作,唇动了动:“你哄哄我。”
姜君瑜要将手放开,欲擒故纵:“那算了,我找福嘉陪我放好了!”
裴琅按着她的手不让人离开,睁开眼望着她,一瞬不瞬,如墨的眼眸好似一滩往不见底下的寒潭,要将人吸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