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澈颇有眼力见地拿走楚涟月手里的药碗,“你们慢聊,煎药的事还是我来吧。”
墨新也十分上道地放下门帘,面无表情捂住想要说话的裴霄。
今晚的月亮格外圆,二人并肩走在山路上,谁也没先开口,不知不觉间来到楚涟月曾经掉下去的山崖边。
她犹记得那夜,从温泉林子里出来,遇到了默默为自己望风的柳大人,后来还被他捉弄摔下山崖,明明不过是一两个月前发生的事,此刻回忆起来,竟然有种岁月蹉跎的恍惚感。
就连心境也与当时完全不同了,她甚至开始好奇,柳大人会跟自己谈什么呢?但他迟迟不说话,她有点没耐心,主动问道:
“大人是如何从主将营帐里逃出去的?”
柳时絮不紧不慢开口:“你可知主将叶霆是西越人?五年前,霍将军的父亲带领人马突袭叶霆大营,突袭成功,生擒敌军七万,但翻遍整个军营却不见叶霆踪影,而后几年也未曾在江湖上听过叶霆的名头,世人纷纷猜测叶霆已死。”
“直至那日,你提起山谷私兵的将领也姓叶,我怀疑那人是叶霆,当年叶霆定是通过什么手段逃了出去。潜入叶霆营帐后,我在他书案底下发现了机关,是一处通往山下的密道,我已经将密道堵住,这次他逃不掉了。”
“哦,原来是这样。”她耷拉着脑袋,似乎不太高兴,目光落在脚边的小石头上,一脚踹出去老远。
柳时絮察觉到她情绪的异样,侧头看向她,“你这次做得很不错,不过事成之后,我没办法替你请功,折算成银两如何?”
楚涟月没吭声,心里憋屈得很,这算什么嘛?自己那么拼命打探情报,到头来却落得一场空,人要离开不说,连功劳也不给她?
这分明就是卸磨杀驴!随便给点钱就想打发她?
越想越气,她讽刺出声:“那就多谢柳大人了,也不知道我拼一场命值几个钱,功劳不想给便不给吧,大人如此薄情寡义,想必日后娶了公主,成为朝廷新贵,我们这些替你卖命的下属也沾不上什么光吧?”
柳时絮眼底闪过一丝愕然,“你都听到了?所以今晚是在因为这件事气恼?”
“也不全是因为这事。”楚涟月别过脸,声音有点闷:“你一早猜到有暗道却不说,害我白白为你担心,还有那晚把我骗走,说什么只有我才能做到,实际上随便派个人来,霍将军都会出兵。明明说过要试着相信我,但你每次都把我推远,或许是我俩交情不够,不值得大人以真心相待。”
柳时絮紧盯着她的脸,抿唇不语,清浅的眸子里彷佛凝了一层寒冰,静静听着她把话说完。
她轻叹口气,自嘲笑道:“抱歉,这般数落你好像显得我不识好歹一样,其实我心里清楚得很,大人把我支走,是不想我送死,认真想想,这段日子大人对我并不薄,好聚好散嘛,顺便一提,功劳要折算成银两的话,别忘记曾答应给我涨月俸的事,正好一起算给我吧,否则等你走后,衙门里不认账,我上哪说理去?我还指着这笔钱招个贤夫,给我洗衣做饭什么的,这日子嘛,总是要往下过。”
听罢此话,柳时絮的目光幽深了几分,朝她步步逼近,冷眸问:“你想拿我的钱去养别人?”
“什么你的钱,那不是我拿命赚来的嘛?再说了,这份钱不应该由朝廷出么?”楚涟月有点摸不着头脑,这话怎的听着这么别扭?
“你也别忘了,请功折子上没你的名字。”他冷冷道。
“你……”楚涟月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咬牙道:“随你怎么办,小爷我不奉陪了!”
她拔腿要走,下一瞬被拥入怀,清冽的
冷香气息扑面而来,抚在她腰间的手,力道在逐渐加重,虽然隔着衣裳,她几乎可以感受到那双手掌心炙热的温度。
他就这样紧紧抱着她,一句话也不讲。
楚涟月由一开始的震惊茫然,变得欣喜满足,感觉很不可思议,再到后来……有点喘不过气。
“快松手,你要勒死我了!”
柳时絮及时松开她,耳根很红,清俊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阿月现在应该知道我的心意吧?我的钱都给你,但是请别拿去养别的男人。”
楚涟月咬紧唇,郁闷地盯着他问:“可沈澈说,你应下了皇帝的赐婚,要回去成亲的,那我又算什么呢?难不成你只是心血来潮,玩玩而已?如果那样的话,我会把你绑在小黑屋,日日夜夜玩弄你,再无情扔掉你。”
柳时絮饶有兴致地听她放着狠话,好奇问:“那阿月若负了我,该当如何?”
“那你也关我小黑屋?不对,你别打岔,快说为何要答应赐婚?你是了解我的,断然不可能给你当外室,若你真要娶公主,又何必来招惹我?”
柳时絮无奈笑了笑,原本今晚他是想跟她告别的,但不知怎的,在听到她想找个贤惠的夫君后,一时没克制住自己。
“朝廷那边情况很复杂,我并不想把你牵扯进来,甚至请功折子上也没写你的名字,是为了让你继续做回无忧无虑的小捕快,现在你还来得及做选择,要不要听接下来的事?”
楚涟月一脸认真:“我选择你,快说吧。”
柳时絮:“你从前问我,为何愿意扶持那样的太子上位,其实我真正想扶持的人,是三殿下。三殿下虽为女子,却比太子更具有储君气度,贺朝只有她来继位,才有一线生机。”
“自太子回京后,一直都是三殿下假扮太子在处理政务。但近来,陆续有人向圣上进言,想给三殿下指婚,若与别人成了亲,势必会被发觉,所以我才不得不应下婚事,这次回京,不是去成亲的,而是想办法拖延,圣上病得很重,撑不了多久,等三殿下顺利代替太子登基,自会解除婚约。”
楚涟月听得目瞪口呆,一时间不知该怎样形容此刻的震惊,敢在皇帝面前假扮太子?不得不说这位三殿下很有魄力,但这也意味着,柳大人这次回京,仍是凶多吉少。
“那我得等到什么时候?你若迟迟不来,难不成等你一辈子?”
“明年柳絮纷飞的时节,我便来寻你。”
第四十三章
夜幕逐渐褪去, 天边浮起朝云,感受着清新的山风轻拂过脸庞,假装在看风景的楚涟月, 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喜悦,不安分的指尖试探性地挪向身边人。
先戳一戳他白皙的手, 没反应?那就再挠挠他的手掌心,她刚挠两下,便被他捉住手腕。
柳时絮侧头望来, 神色颇为正经问:“饿了?”
楚涟月略带犹豫地摇头道:“我不饿, 想问问大人打算何时动身回玉京城?”
话音刚落,肚子便十分不争气地咕咕几声, 她难为情地看向他, “嘿嘿,其实还是饿的,不过没关系, 我可以忍耐。”
难得的独处时光,她还想再待一会儿,至少等日出后再走。
柳时絮无声笑了笑, 牵着她的手起身, “最迟今晚动身,来日方长, 四季有春花夏雨秋月冬雪, 以后我会陪你慢慢看。”
楚涟月打趣笑道:“想不到沉默寡言的柳大人, 说起情话来还挺有一套的嘛, 再多说几句来听听。”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不错!那我肯定是英雄, 是吧美人?”
柳时絮:“……”都不重要,她开心就好。
刚回到军营, 二人默契地松手,正遇上沈澈扶着身上缠满绷带的谢黎,小少年刚解决完个人问题,蹦蹦跳跳回营时,一眼扫见气氛微妙的两人,朝沈澈兴奋道:
“看样子是我赢了,说好的五十两,拿来吧。”
打赌输了,沈澈虽表现得不情不愿,却也痛快地往外掏银子,一边不满道:“怎么会这样呢?柳四哥分明说过不想耽误之类的话。”
谢黎愉快道:“看来你还是太年轻了,不懂男女情爱呢。”
沈澈很是不屑道:“有谈情说爱的工夫,还不如多训练几个新兵,是我低估了楚姑娘在柳四哥心里的分量,可他到底喜欢她什么呢?”
楚涟月从他二人身后探出头,“我说二位,下次再有打赌的事叫我一起呀?”
沈澈好奇问她,“不问问柳四哥为何会喜欢你么?”
楚涟月瞄一眼走在后边的柳时絮,放低声音道:“你果然不懂,这种事当然不能问啦!想想看,要是他仔细思考,就会发现我有一堆缺点,后悔了怎么办?”
沈澈:“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嘛,但是也用不着担心,柳四哥不是那种人,既然选择你就会从一而终。”
楚涟月:“……”感觉哪里怪怪的,这种安慰人的话怎么听起来像是在骂人?
接着,她将目光转向谢黎,询问小少年伤势如何。
另一边,沈澈将目前的战况告诉柳时絮,“军师推测后日将有一场大雪,山谷里的私兵兴许会想办法做最后的困兽之斗,此外派去搜董靖宅院的人已经回来,拿到不少罪证,滥用职权私吞关税、招兵买马、开采铁矿私制兵器等,仅是第一条就足够他抄家掉脑袋,不过还是没办法知道幕后之人到底是谁。”
柳时絮双目微敛,嘱咐道:“京中不日恐有兵变,你在此地镇守军营,得时刻盯紧西越人,早饭过后我便回京,顺道去客栈接阿纾。”
军营的早饭很简单,一碗粥加碟咸菜,楚涟月吃得很香,柳时絮看她这么有胃口,把自己那份也递给她。
她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人吃不惯?我教你个好办法,闭上眼在心里默念这是东坡肉,以前闹饥荒,饿得只能吃酸果子,我就是这样练出来的。”
“你可记得自己被收养前的事?比如以前的名字之类。”柳时絮忽然问道,想要多了解她一点。
楚涟月喝得太急,差点洒出来,虚心道:“我以前就叫涟月,姓什么不记得了,到了楚家之后仍然叫这个名字。”
“我此次回京会抽空帮你查一查身世。”
楚涟月闷头喝粥,没敢再说话,心里纠结着要不要告诉柳大人,自己的母亲其实是西越细作的事。
她吞吞吐吐:“大人,其实我……”
门外传来沈澈的声音:“柳四哥,行装已经打点好了,随时可以启程。”
“我知道了。”柳时絮应道,扭头看向她:“阿月刚才想说什么?”
“没什么,我大概知道一点自己的身世,不必麻烦大人帮我查,事情有点复杂,下次见面我再说给你听?”
“好。”
柳时絮从容起身,给自己系上件湖蓝色披风,难得见他穿这颜色的衣裳,有种沉静恬淡的美,楚涟月愣愣盯着,觉得很是赏心悦目,不舍得移开眼。
这般炙热的视线,柳时絮不回头也能感受到,修长干净的手指翻结系扣打了个漂亮的结,穿戴整齐,他朝她张开怀抱,唇角轻扬,眸底荡漾着笑意,温柔地注视她。
他什么也没说,但求抱抱的意思很明显。
楚涟月眼神闪烁,几乎是扑过去的,将脸埋进他怀里深深吸口气,贴耳去听胸膛下那颗跳动的心,呢喃道:“我会想你的,替我向阿纾问声好。”
“不用出门送我,好好吃饭。”柳时絮低头,在她额头轻轻一吻,随后往她手里塞了一沓银票,头也不回地离开营帐。
门外马车渐渐驶远,楚涟月怅然若失地继续喝粥,怎么回事?东坡肉的默念之法好像不管用了,入口的粥变得苦涩,有点食之无味呢。
尽管没什么胃口,她还是把粥喝完,过了一会才想起来手里还捏着他给的银票,数了数,大概有十张……整整十张一千两的银票!
柳大人原来这么有钱?不过想想也是,柳
家本来就是鄞州首富,柳大人的父母早逝,膝下就他一个人,自然是继承了属于父母的那一部分,难怪当初他看不上赵知府的贿赂。
失落的心情稍微得到缓解,她开始期待明年春天与他见面,期盼长桥河边的柳树快快发芽。
吃过早饭,楚涟月向沈澈打听阿桥等几位姑娘,当夜把她们送出山谷后,自己忙着给霍将军报信,没空注意她们去了何处。
但沈澈昨天刚回来,并不知晓这几人的存在,便提议她去问裴霄。
楚涟月讶然道:“裴将军没跟柳大人他们一起回去吗?”
沈澈道:“他伤势过重,不宜赶路,不过他自己好像也不愿意回京,说想留在霍将军身边,守卫边疆。”
楚涟月再次来到裴霄营帐内,发现他正躺在榻上发愣,“裴将军,今天感觉好点没?渴不渴?饿不饿?”
裴霄没法扭头,声音有点低沉,“你怎么又来了?别对我太好。”
楚涟月哑然,扪心自问,她对裴霄可算不上好,也不知道这家伙怎么想的,许是受了伤,感觉很脆弱的样子,与往常那个高傲冷酷的模样判若两人。
“别这么说嘛,咱们也算共患难啦,听说你想留在军营?那你要放弃京城的肥差么?”
裴霄嗯了一声,“不想再给玉京的皇室子弟当护卫,经历此次战役,我似乎才知道练武是为了什么,国难当头,想尽自己的力量保护一方百姓。”
楚涟月忍不住给他鼓掌,“你真的跟从前很不一样耶,其实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如此年少有为的将军不该在太子身边当个小跟班,还替人挡风,真的很令人感到痛心疾首。”
裴霄冷哼:“我才不信你的鬼话,也不知是谁刚见面就说我是公公,还年少有为,我现在已经不是将军了,讨好我没有任何好处。”
楚涟月笑眯眯道:“都说了嘛,咱们是过命的交情,夸你不算是拍马屁,再说以你的能力,迟早能建功立业,再当上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是吧小裴?”
裴霄发自内心一笑,其实一开始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挺煎熬的,担心没人理解他,毕竟没人会放弃到手的荣华富贵,放弃在上位者面前露脸的机会,从一个小小校尉的重新开始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