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稳身子,楚涟月猛然回头,眼前哪还有少年的踪影,紧接着又有箭雨从另一个方向射来,她一手挡箭,一手攥紧柳时絮的衣袖,让他跟在自己身后,确保不会被箭伤到。
“臭小子你居然恩将仇报!”
二人被漫天箭羽所逼迫,不得不退到林中,却不想脚底凭空出现一个深坑,坑底布满削尖的竹片,这要是不慎掉下去,会被竹片捅成筛子。
关键时刻,楚涟月拼尽力气将剑插进坑壁,勉强稳住身形,她垂眸看向下边的柳时絮,“大人抓紧我的手!”
与此同时,柳时絮也从怀里抽出月下剑找了个支撑点,“你踩剑试试,能不能跳上去?”
有了借力点,楚涟月纵身一跃,连带着把柳时絮也拉出深坑,正好撞上过来查探情况的程年。
她霸气十足,一脚踹倒程年,剑尖悬在程年脖颈间,怒道:“臭小子,我们究竟哪一点得罪了你,无冤无仇,为何非致我们于死地不可?”
程年躺在地上,面如死灰,既不反抗也不挣扎,只是那双幽怨的眸子紧紧落在柳时絮身上,似乎有什么深仇大恨。
“无冤无仇?他杀了我师父,杀师之仇不共戴天!”
楚涟月先瞅一眼身边的柳时絮,不愧是从刑部出来的,面对别人无端的指控,他倒是挺沉得住气。
只见他稍稍俯身,与程年的视线平齐,俨然一副审问的神情,“你认得我是谁?在何处见过我?”
这少年不知是毫无防备之心,还是觉得自己必死无疑,索性不再藏着掖着,将二人的恩怨悉数说出。
“去岁清明前夕,你带着一众面具人闯进我家,师父对你没有戒备,你却因与师父起了口舌之争而将他杀害,当时我就趴在床底,虽没看清你的脸,却看到你腰间的玉牌,那玉牌的模样深深刻进我脑海中,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听到这里,柳时絮直起身子,只淡淡道了一句:“你认错仇人了。”
程年有些傻眼,显然弄不明白柳时絮的意思,玉牌明明就在他腰间挂着,自己是不会认错的!不过现在静下心来想想,此人的声音确实比那日他听见的仇敌的声音年轻许多,难不成很多人都有这种玉牌?
楚涟月见程年气势渐弱,便也撤回剑,解释道:“小子,用你的小脑袋瓜好好想一想,若真是他杀了你师父,今日怎会回到桃花镇,还落进你设下的圈套?”
程年一脸恍惚,底气略有些不足道:“也、也许是想回来看看我师父死没死透?”
“拜托,那群家伙向来心狠手辣,你师父又不会武功,怎可能在他们手底下活下来?他们根本没这个必要回来,除非……”
除非程年身上有千面想要的东西,不过最后一句话,楚涟月没有说出口。
程年仍不死心,指着玉牌问柳时絮:“那你身上的玉牌是怎么来的?”
“捡的。”柳时絮一脸正经地瞎说,他与程年没那么熟,自然不会轻易透露自己的身份。
程年:“……”他一个字都不相信!
楚涟月见程年还不信,冷哼一声道:“你小子现在没被我杀死,不就是最好的证明么?爱信不信,再敢背后搞偷袭,休怪我手下不留情。另外知会你一声,我们恰好认得你的仇敌,他已经死了,利剑穿心而死。”
说罢此话,楚涟月转而望向柳时絮,商量道:“大人,蜀山客已死,我们先回去吧?”
“好。”柳时絮应道。
“我信你!”少年忽然站起身,脸色憋得通红,声音略显紧张:“其实你刚才救下我,我就在犹豫要不要支开你,是我被仇恨蒙蔽的双眼,才恩将仇报,对不起!”
楚涟月不太习惯少年这般郑重其事的道歉,挥挥手,“算了,你年纪小,今日姐姐心情差,便不与你计较了,想弥补的话,就去你挖的坑里,把姐姐遗失的剑拾上来。”
柳时絮怔住,呼吸一滞,眼眸微抬,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欣喜,不自觉扬起的唇角很快被他压下去,只是眼中那明晃晃的笑意,如三月的吹风拂过池面,波光潋滟,难以抚平。
她终于承认月下剑是她的了?这是不是意味着……
第九十三章
坑洞比较深, 楚涟月见程年走远,以为他要去找绳子,便耐心等候, 过了一会儿,少年确实扛了一捆麻绳回来, 手里还握着个石块。
她走近帮忙,“我来找地方固定绳子,你下去捞剑。”
程年拒绝了她的好心, “我自己能行。”说罢, 少年跪坐在深坑边,将石块绑在绳子的一段, 然后抓紧另一端, 再把石块扔到剑的旁边,只听得铮的一声响,剑身被石块稳稳吸住, 被少年轻而易举捞了上来。
楚涟月觉得新奇,“这石头叫什么?
”
程年递来剑:“叫玄石,你的剑里不也掺了这种石头磨成的粉末?”
“这我还真不知道。”楚涟月接过剑看了一眼, 没看出什么名堂, 想也没想便又递给柳时絮,岂料柳时絮没接, 仿若无事人那般站在一旁。
楚涟月自然知道柳时絮的心思, 不过当着程年的面, 她不想闹得人人都知道自己那点不堪回首的情史, 便直接摁下剑柄的机关, 将化形的月下剑往柳时絮怀里塞,顺便还隔着里衣轻轻挠了一下, 教他知道人心险恶。
她偷偷瞥一眼柳时絮的神情,隔着人皮面具,她只能瞧见他耳尖腾起一抹红晕,眉心微蹙,薄唇紧抿,不知是因为她拒绝收下剑,还是因为被她无缘无故挠了一下而羞恼,尤其是那双看起来很无辜的眼眸中,燃着几分被调戏后的怒意与□□。
这眼神像极了那天夜里他半推半就……不能再想下去了,楚涟月暗暗掐了下自己的手背,试图忘掉不该记起的夜晚,她很快挪走目光,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少年身上。
“坟墓四周以及林子里的机关陷阱都是你自己做的?你小子很不赖嘛,有如此手艺怎的还混成这等地步?”
寒风中,程年没忍住打了个冷颤,“我不过学了点皮毛,哪里比得上师父的绝活,自师父死后,我也无心经营店铺,满脑子都是复仇的计划,我担心那些杀手会再回来,便设下陷阱,等他们送上门来,只可惜连你们都困不住,更别提那些杀手了。”
楚涟月默默低头,自己明明知道这半大小子不对劲,结果还是差点落进圈套,被这小子看扁也不足为奇。
“你的仇人已经死了,往后的日子好好过吧,我们还有事先告辞了。”
“等等!”程年喊住二人:“你们也是来找千机匣的吗?”
楚涟月惊讶回头,身旁的柳时絮先她一步开口:“你师父死后,也有别人来找过你?”
程年点头,算是默认了。
楚涟月:“这么说,你也会解千机匣?”
程年摇头,眼神里流露出一丝羞愧,“师父嫌我笨,并没有把千机匣图谱正式传授于我,甚至其他的绝学也没教我,我顶多算个木匠学徒吧。”
楚涟月失望了一瞬,欲出言安慰几句,接下来却听得少年说:“师父虽然没教我如何制作千机匣,但这些年我临摹了不少图谱,那些图谱中也许有你们要找的千机匣。”
闻此一言,二人皆愣住了。
楚涟月搓搓手,目露喜色道:“能不能借给我们看一眼?”
程年带着楚涟月与柳时絮来到自家后院,搬出了好几个笨重的大木箱子,这些箱子隐隐散发着一股霉味,打开来一瞧,里面装满了腐旧的图卷。
程年指了指那只成色最新的箱子道:“那里面都是我最近这几年画的,偶尔会翻出来重新画一遍。”
楚涟月略微翻了翻,这些图谱画的全是各种各样、杂乱无序的机关构件,而且图谱之间没有任何关联,在外行人眼里,这箱图谱与废纸没有任何区别。
柳时絮也拿起来研究了一阵子,毫无头绪道:“千机匣的图谱有哪些?”
“我不知道。”程年叹口气,“打小记事起,师父就只让我学画图谱,却从不肯透露任何机关的制作手法,我知道他老人家是看不上我,一直想找个天资聪慧的人传授绝学,而我只知道照葫芦画瓢,就算闭着眼能画出全部又如何?我什么都做不了。”
楚涟月满眼骇然看向程年,“你这已经很厉害了好么?我要是能把剑谱背下来,估计这会儿已经是武林盟主了!”
柳时絮难得说了句安慰的话:“不必多想,无论蜀山客如何做,你都是他唯一的弟子,在危急关头,是他保护了你。”他随即从袖口掏出谢黎画的千机匣图纸,递给程年。
程年从未见过组装起来的千机匣图谱,登时愣住,整个人完全沉浸在千机匣的精妙当中,直至今日,他才彻底理解师傅对自己的良苦用心,原来师父早在不经意间就已经传授给了他毕生绝学。
程年眼中含泪,声音微微发颤:“我、我好像悟出了千机匣的关窍之处。”
楚涟月:“???”这么快,看一眼就开窍了,难道这小子真是什么天纵奇才?
柳时絮仿佛并不惊讶,安静等着程年把话说完。
程年擦擦眼角的泪,感慨道:“我原以为,师父是不愿意把千机匣传授于我,却不想师父他老人家,早就以别种方式教会了我。”
楚涟月还是一头雾水,丝毫不明白程年在说什么,不过她也不必弄明白,只要程年知晓千机匣的解法,那事情就简单多了,直接把他带进长生殿,不愁破解不了千机匣,但现在的问题是,该如何劝服这小子加入呢?
柳时絮一语道出了关键,“我想你师父没直接告诉你,是怕你学会千机匣后遭人惦记陷害,他要找的并非是天资聪颖的弟子,你就是他心目中最好的徒弟人选。”
程年陷入深深的自责,明明师父对他那么好,而他却没能及时明白师父的苦心,甚至还一度埋怨过师父,在杀手闯进的那夜,他只能憋屈的躲在床底,眼睁睁瞧见师父死去,连追出去的勇气都没有。
望着痛哭流涕的少年,楚涟月觉得好奇,又凑近了些,抬起头几乎能看清柳时絮脸上稍微有些起皮的面具,“大人为何知道这么多?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柳时絮瞥她一眼,漫不经心道:“因为我曾经就是那个天资聪颖想拜师的人。”
这下,轮到楚涟月与程年愣住了。
柳时絮故作神秘一顿,继而说道:“我舅父与蜀山客旧相识,曾经舅父想让我拜师学艺,但蜀山客不愿意收我,当时蜀山客身边已经跟着个四五岁的小童子,没猜错的话,那人就是你吧?我记得蜀山客那时候说,此生只要一个小徒弟便足矣。”
程年哭得稀里哗啦,转头便将自己关进屋子里,说想一个人静一静。
楚涟月将目光转向身旁的柳时絮,眼神里略微不满,没好气道:“亏大人还说拿我当自己人,这么重要的消息竟然没一早告诉我,还是大人觉得自己被蜀山客拒绝了,内心深受打击,才没好意思告诉我?”
柳时絮顺势点头,一语双关道:“被人拒绝的滋味确实挺难受的,不过若你想了解我的过去,我将来会慢慢说给你听。”
楚涟月忙打断他的话,“那、那什么,天色已晚,我们先去找点东西吃,吃饱了再想接下来的事,大人觉得如何?”她现在可精着呢,一旦想起那本攻略手册,便牢牢记住其中的计谋,以防自己头脑不清醒,又被他蛊惑。
柳时絮知她故意逃避,心知追得太紧反而坏事,“也好。”
二人在镇上随便找了间食铺,吃饱后,楚涟月顺手给程年带了一份饭菜,再次回来,少年已经冷静了许多,大口扒拉着米饭,似乎很久没好好吃过一顿饱饭。
吃完饭菜,他打了个饱嗝,拿出先前坑楚涟月的八十两,还给了她,“多谢你们的招待,我身上没什么钱,没法酬谢你们,我想好了,要把师父的绝学发扬光大,开宗立派。”
楚涟月很欣赏程年的志向,将银子往桌上一拍,“开宗立派也需要钱,这钱就当我借你的,赶明儿记得给我留个元老的位置,研制机关我不行,但我会打架,出招很猛的!”
程年知她的心意,不再推辞,“是是是,当时一脚把我踹出三丈远,英勇无人能及,还未请教二人尊名?”
二人各自留了自己的姓名。
程年起身,朝他二人郑重缉礼,“您二位不计前嫌助我继承师父绝学,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提。”
“有啊有啊!”楚涟月迫不及待问道:
“能不能跟我们去一个地方,那里就有你师父曾经设下的千机匣阵法,想要破阵只能靠你了!”
程年未曾犹豫,连声应道:“没问题,是不是那群杀害了我师父的人的所在之地?”
没等楚涟月说是,柳时絮忽然出声,拒绝了程年的好意,“你现在不能去那个地方。”
“什么?”
柳时絮解释道:“若他出现在长生殿,卫玄定会派人来查,届时不仅会将他牵扯进来,就连千面的死也瞒不住多久,更别想着浑水摸鱼暗中潜入,若非是像墨新那样身手好的人,没人瞒得过卫玄的暗哨。”
柳时絮的担忧,楚涟月不是没想过,但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千机匣的图谱看起来那么复杂,没人能在短时间内学会,若等个三年五载,卫玄的阴谋说不准已经完成了。
柳时絮:“我可以做到,程小兄弟,能不能把破解千机匣的法子告诉我?”
楚涟月:“……”相处的时间久了,她险些忘记柳时絮乃贺朝最年轻的探花郎,她曾经问过谢黎,凭柳大人的本事,夺个状元郎也不足为怪吧?谢黎当时解释说,那届状元郎年纪已大,并且还是先帝的小舅子,再加上柳时絮长得赏心悦目,年岁又小,自然而然由圣上封了个探花。
很显然他的脸太过漂亮,总是会让人忽视他原本的能力。
可恶啊!老天爷压根就不公平,给了他绝世容貌,还给了他聪慧的头脑。
醋醋地想了一阵,她安慰自己,没关系,虽然这两样自己都没有,她还有一往直前的勇气和力量!
程年也吃了一惊,想要破解千机匣,自然要先记住那些复杂的图谱,才能根据师父教他的口诀,一步步去推演,而且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到这些,恐怕连他自己都没这个信心。
但见柳时絮如此有自信,程年心中一激动,暗自想道:师父,你果然放弃了一个天资聪颖的弟子,而坚定的选择我了吗?好感动啊!
程年答应得很干脆:“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