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剌向后瞟了一眼,心念微转。
他们主子已经丧妻四年,这日子过得简直猪狗不如,是时候该再续弦了,娶一房美貌的新夫人了。
拖刺想着,便用中原话说道:“您若是喜欢那女子,不如属下今晚帮您把她掳来……”
伯都皱眉,沉声道:“拖剌,别忘了我们来济南的目的!”
拖剌轻咳一声,忙收敛的调侃之色。
“属下冒犯了,只是玩笑话。”
……
沈棠宁看见王钦在一侧的马上,微微诧异,恭敬地走到马侧冲他施礼。
“大人。”
王钦今日出门办事,顺道把谢嘉妤送了过来,半路恰好遇到惦记着天冷来给沈棠宁送衣服的温氏,三人遂一路过来了。
王钦略颔首,掉马离开。
“大人!”
沈棠宁突然上前几步,叫住王钦道:“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别看王钦今年六十了,身体还相当矍铄,骑马打猎犹不在话下,就连这张脸看起来也不过四十几岁。
两人借道一侧无人的小路上,王钦仍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提着裙摆匆匆赶来,风尘仆仆的沈棠宁。
“大人,今日是妾唐突了,这两日妾听到一些流言,阿瞻他被宗逆围困在了顺德……不知消息是否属实?”
王钦颔道:“确然。”
沈棠宁心一沉。
“那朝廷的援军几时能到?”
王钦沉默。
“不知。”片刻后,他如实道。
以朝廷如今的兵力,能调出这些精锐去保卫河南已是不易,且不说朝廷有没有这些人手,即使援军想去驰援谢瞻,光是调集军队、冒着泥泞的雪日赶到河北最短的时间也要月余。
这些话,王钦原本不想解释,毕竟一个妇道人家说了也未必懂。
但或许是因为沈棠宁一瞬间苍白脆弱的脸色,令王钦生了几分不忍之意,他把这些道理用通俗易懂的话告诉了沈棠宁。
“多谢大人告知,妾无事了。”
沈棠宁隐去眼底的忧色,感激道。
“担心他?”王钦和缓了声,问。
沈棠宁点头。她当然知道谢瞻很聪明,就连张元伦那样的骁勇之人都被他打得节节败退。
只是,知道是一回事,她还是会忍不住担心。
王钦却云淡风轻道:“放心吧,你夫君不是寻常人,他自有计策应对。”
野战,谢瞻或许略逊郭尚一筹。
但守城,是耿忠慎之长。莫说宗瑁,便是郭尚也不及谢瞻。
王钦已走出了数步,忽又停下道:“流民进织造坊,以役助赈的计策,是你教给嘉妤的?”
沈棠宁一愣,忙道:“也不全是……”
王钦冲她摆摆手,慢悠悠走了。
-
王钦表面上安慰沈棠宁,其实他心里比沈棠宁还要担心谢瞻这个大孙子。
在他眼里,大孙子自然哪哪都好,就是太过倨傲,且做事手段强硬。
前不久他收复河北,又在居庸关俘虏那阔,可谓首居一功,连一向忌惮士族的隆德帝都上赶着要把公主赐给他做平妻。
结果这个臭小子不知道是不是志得意满了,居然敢抗旨!
宗瑁大军尚未到来,顺德便已风声鹤唳,城墙上日夜都有士兵守着,顺德县令李闻主张修筑城墙等防御工事,却被谢瞻断然拒绝。
“顺德城方圆四十里,此时修筑工事,不过徒劳耗费人力,叛军未至而我军先疲,城墙都不一定能筑成,君难道要以疲军应对士气高涨的叛军?”
李闻闻言讷讷不语,众将士也皆不敢反驳,口中道着将军高见。
不怪他们个个吓得跟缩头鹌鹑似的,实在是这位年纪轻轻的河北节度使手段太过雷厉风行。
前任河北节度使死在张元伦手下后,谢瞻未至河北之前,河北军务乃是由朝廷派出的侍御史吴尧暂领。
吴尧此人好大喜功,偏又无半分才干,仅凭一张巧嘴,强占手下将士功劳不说,先前谢瞻在河北领兵作战时他便多次不听谢瞻的命令冒进。
亏得郭尚处事圆融,在其中斡旋,告诫吴尧是隆德帝亲信,不可轻易得罪,谢瞻方忍他这般久。
此次谢瞻任河北、河南两地节度使,到达顺德交接军务,按理说谢瞻任两地节度使,地位比吴尧还要高一级,吴尧却悠然坐在衙中,等谢瞻进门拜见他。
谢瞻进门之后,他又决口不提交接军务一事,满嘴的歌舞接风。
见谢瞻一语不发,还以为是个好欺负的,谁知正说到兴头上的时候,谢瞻勃然大怒,起身掀了桌子,把刀架在吴尧的脖子上当场就要砍了他。
吴尧大惊失色,在院中准备给吴尧颁旨升官的中使听到动静连忙进来,说隆德帝给吴尧升了官,让他担任御史中丞及河北节度副使协助谢瞻,求谢瞻赶紧消气放了吴尧。
谢瞻冷笑道:“今日我只斩侍御史,若中使宣诏,亦斩中丞!”
那中使看着谢瞻明晃晃的大刀,唯恐那刀不长眼砍在自己的脑袋上,圣旨都没敢拿出来。
吴尧死后,谢瞻威震三军,从此后顺德这些老将没一个人敢不听他的。
固城自守已来不及,谢瞻亲自带领城中军民在城外挖掘壕沟,五天的时间,好歹在叛军到来前挖好。
率先到来的这支叛军是由高仝率领的三万中路军,将顺德城团团围住,当夜就发动攻势。
谢瞻先以火铳为第一道防御,火器结束后,接着命人将城内楼房拆掉,挑选大块嶙峋的石头用投石机投出城。
高仝方伤亡惨重,不得不暂停了进攻。
这般拉锯了两日,夏桓率领的另一路叛军也到了,夏桓比高仝聪明,事先隐秘踪迹,两军在夜里约定偷偷攻城。
岂料谢瞻早有预料,向城楼下倾倒滚烫的热水,叛军先是被烫个半死,热水变冷后结成冰,城门楼滑得根本就爬不上去,一个个摔成了孙子。
又几日,宗瑁与蔡绍率领着五万大军也赶到了顺德城外,高仝与夏桓都气冲冲地和宗瑁告状。
宗瑁登上高处观察了顺德城的地形,意外发现顺德城内井然有序,今日恰巧逢五,城内竟然还举办了庙会,大街上人来人往,丝毫看不出这是战时状态。
“百密必有一疏。”宗瑁说道。
谢瞻心思缜密,但四个城门,总有错漏。
宗瑁一过来并没有急着便与谢瞻开战,而是命人日夜监视四座城门,寻找这些城门防守的漏洞,尤其是换防、凌晨以及午夜之时。
除夕之夜,宗瑁挑选精锐士卒猛力进攻四座城门,而他自己则披甲亲自上阵,四座城门轮番进攻,本以为一定能找到漏洞,没想到这座顺德城还真被谢瞻守得固若金汤,无懈可击。
当时宗瑁等人来得急并未携带大炮,为了炮轰顺德城,宗瑁命三千余人的部队回长安城取佛郎机大炮,结果这群人在半道被谢瞻的骑兵偷袭,几乎全军覆没,将近半数的佛郎机大炮都被谢瞻收入囊中。
除夕一过,宗缙深知不能与谢瞻再这样拉锯下去,否则他的燕国士兵千里迢迢远道而来,长久打不到胜仗,时日一长必定军心动摇,士气大跌。
于是他命人每日到城下叫骂,这宗瑁不知从何处得知谢瞻的母亲大王氏的死因,那叫骂士卒骂得绘声绘色,造谣谢瞻他娘是被契人□□后失了贞洁,镇国公谢璁眼见自己当了绿毛龟一气之下怒而杀妻。
这可谓是指着谢瞻的鼻子骂娘了,恐怕没有几个人能忍。
以谢瞻的脾气,他也确实忍不了。
军中有挖矿工擅长挖地道,谢瞻就专门把这些人召集起来组织成一支地道队,白天睡觉晚上挖地道。
说来也巧,那叫骂的士兵每回叫骂总爱站在城门下某个位置,于是某日大清晨他又照例到那位置骂人,正骂到精神抖擞处,脚底下突然伸出一只手将他拖了下去。
燕军营里个个都说见鬼了,那士卒青天白日的就凭空消失不见,半个时辰后出现在城墙上,被谢瞻亲自斩首示众,尸身和首级分别吊在城门楼上,死状十分凄惨可怖。
每当叛军预备攻城,刚推过去的攻城器械下面总会莫名其妙地出现空洞,地面一塌陷,上面的器械支撑不住力气倒下,反而将燕卒砸得伤亡惨重。
你若说这用挖地道的方式能歼灭多少敌人的有生力量?那恐怕是九牛一毫。
但很显然,它极大地扰乱了叛军的军心。
有很长一段时间叛军军营的士兵们走路,打仗,攻城时都要紧盯着脚底下,因为他们担心脚下会冷不防伸出只手将他们拖走。
宗瑁离开大同时带走了大量的精锐之师,对于张元伦,他也用怀柔之策派去心腹监视,并不准备分心先解决内部矛盾。
然而张元伦却设计杀了宗瑁心腹,并趁宗瑁与朝廷开ῳ*战无暇顾及之时,带人突袭了宗瑁的老巢,燕国都城大同。
宗瑁既惊且怒,不得不放弃顺德匆匆回援。
宗瑁一走,瞬间顺德城压力倍减。
蔡高两人以为强攻胜算不大,故预备将谢瞻等人困死在顺德城中。
自从宗瑁来围城之后,谢瞻就住在了城门东南角的大帐之中,就连除夕之夜都没回衙门住一日。
一更时分。
谢瞻躺在军床上睡不着。
借着帐中透进的月色,他从怀中取出一方被叠得平整的白绫丝帕,在月光下凝视。
那丝帕一看便不惯用,被叠得压出了折痕,丝帕中央绣着两朵淡粉色的海棠花。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这两朵绣的娇滴可爱的小花,深嗅一口,仿佛还能闻到丝帕主人身上恬淡的幽香。
四月是海棠盛开的季节,等他回到琅琊,海棠花已经盛放了吧?离开时女儿才刚学会在地上爬,下次再见,应该会走了吧?
良久,谢瞻闭上他那双已满是红血丝的眼。
睡不着时,他时常会想起那一晚,那个疯狂的夜晚。
他到底还是不顾她的意愿强占了她,伤了她的心,即使回去,她也不会再想见他了吧?
三更时分,谢瞻收了帕子及所有情绪,出大帐召集部队。
顺德城内粮草即将断绝,无法再支撑叛军的围城之术。
今夜,将是他与叛军的决战,胜负全在此一役。
隆德三十三年三月二十,谢瞻出城与留守顺德城的叛军首领蔡绍高桓决战,搏杀三天三夜。
这一战,蔡绍大败战死,高桓遁逃,燕军更是伤亡惨重,被斩首三万余人,俘虏一万人,近乎全军覆没。
顺德保卫战,毫无意外朝廷大获全胜,以一万散兵游勇对战十万精锐强敌,重挫宗瑁叛军,创造了以一当十的神话。